第86章
韓修望著眼前眼波明媚若春日暖陽的女子靜默不語,他看得懂她眉梢眼角笑意中的冷淡疏離,亦明白她微翹唇角溢出的那抹嘲諷譏誚,眼睜睜看著她依偎在另一個男子的身旁,他的心臟絞成一團。
他目光微移,將視線投向了臨窗而坐的裴靜宸。
那張精緻俊美的面孔,不論前世今生,他應該都是頭一次離得這樣近見到,否則他定不會在沒有做好完全準備之前,便那樣掉以輕心地任由明萱嫁過去,以至於如今將自己逼至這番得不到又不捨棄之的兩難局面。
畫中謫仙般的身姿,美好到極致的美容,光是這份清雅絕麗,便已讓長空失色。
良久,韓修終於沉沉開口,「確實是有話要說。」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細緻精巧的錦匣,輕輕放在桌上,推至裴靜宸面前說道,「我與尊夫人相識一場,總算也是緣份,賢伉儷大婚誌喜,這是一點微薄賀禮,還望裴公子收下。」
錦匣打開,白色的錦帕之上,靜靜躺著一枚鑲嵌著各色寶石的匕首,光線折射下,滿目流光溢彩,十分富貴堂皇。
韓修指著匣中匕首解釋,「這是當年我在西夏王子身上繳獲的戰利品,據說是上古時期的生鐵所冶,又飾以最名貴的寶石,不過價值雖高,卻非見血封喉的利刃,留在我這裡並無甚用處,贈給尊夫人把玩防身,卻還是使得的。」
他凝了凝神。「我一番好意,想來裴公子,不會推拒吧?」
裴靜宸笑意盈然地取出匕首,細細地觀摩了一陣。讚歎說道,「果然精巧絕倫,韓大人一番美意。我感謝還來不及,怎會推拒?」
他將身子側到明萱處,柔聲問道,「阿萱,你喜歡嗎?」
明萱輕輕頷首,「我不懂兵刃,夫君都讚不絕口的。定然是好的,我也一定會喜歡。」
她眼利,瞥見錦匣中墊著匕首的帕子隱約有著墨跡,心中一動,探出手去取來展開。月白色的錦緞上,黑色墨汁深深滲入細密交織的紋理,這是一筆極其灑脫飄逸的飛白,狂放不羈,有著男兒的乾脆利落,卻又透著女兒的嫵媚玲瓏。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面發嬌嗔。碎挼花打人。」
明萱於詩詞上並不甚通,卻也明白這帕上的應是首情詩,而這手曠放飄逸的飛白,她再熟悉不過,在書房裡的每一本舊札記中都能看見蹤影,那是從前的明萱最得意的筆法。那帕子……是她從前的舊物。
她心下苦笑,韓修可是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啊,他曾經縱馬疆場,萬人不敵,那該是何等的寬闊豪情,可現如今,卻使這些後宅婦人的宵小手段,為了要離間自己和裴靜宸的感情,他當真是不擇手段了呢。
可惜,他不瞭解自己,亦料錯了裴靜宸。
果然,裴靜宸臉上不見半分惱意,卻是由衷地讚歎起來,「詞好字更好,韓大人可真是……這難得佳作,怎能用來當裹匕首的墊巾?」
他一邊嘖嘖歎著,一邊小心翼翼摩挲。
明萱卻笑著說道,「夫君,這是我從前的手跡,早知你喜歡飛白,我書房裡倒還留了不少舊時玩笑之作,等咱們回去了,我讓人都給找出來。」
她微頓,忽而低聲歎了起來,「不過以後再要寫,卻是萬萬沒有的了,當年我曾在佛前發誓,以後不論抄經還是書信,都只敢用正隸,字正心正,低斂方才免災。」
句句誠實坦白,卻又句句撇清關係。
韓修心痛難當,卻又發作不得,緊緊攥著的雙手用力,令手臂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正想要再開口說些什麼,只見對面的女子拍掌笑了起來,「啊,上菜了!」
上菜的小二魚貫而入,不一會兒,便在桌台上布好了滿滿一桌子,「客倌,您幾位請慢用!」
明萱根本無意顧及對面韓修的黑臉,悠然自在地伸出筷子去品嚐這幾兩銀子一道的美食,果然價高非虛,雖然貴了些,卻也是貴得有道理的,她一邊美美吃著,時不時還夾一筷子送入裴靜宸口中,滿臉嬌憨地問他,「好吃嗎?」
裴靜宸溫柔相對,「嗯,真好吃。」
他細心替她將蝦子剝開,毫不避諱尚有外人在場,將蝦仁送入她口中,「這個最嫩,來,嘗一口,若是好吃,下回咱們再來。」
彼時民風甚是保守,盛京城中略還好些,偶爾也曾見年輕恩愛的夫妻牽手摟腰而行,但在外人面前這樣彼此親密地互喂,卻實在過於膽大妄為,在韓修看來,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和宣戰。
事實上,也的確是。
他在心底不斷警戒自己,不能被怒火沖昏頭腦,明萱和裴靜宸定是故意如此在他面前做作的。
許是他二人私底下達成了某些協議,許是其他緣由,但總不會是真的,他所認識的明萱,縱然性格恣意張揚,又直爽豪氣,卻絕非是那等不知輕重,視禮儀規矩如無物的輕佻女子,絕不會因為要氣他,而故意不自重的。
可他心裡雖然這樣安慰著自己,卻實在無法從眼前這對親密恩愛的夫婦身上,看出有半分作假痕跡,那些舉止太過自然,沒有一絲刻意,那空氣中流淌的甜蜜曖昧,那些眼神裡的溫柔纏綿,騙不了人的。
半晌,他終於了悟,明萱和裴靜宸是真的將他視作無物了……
韓修猛然立起身來,終於打斷了那對將他遺忘了的夫婦。
裴靜宸面上帶著幾分驚訝,「韓大人?」
韓修勉強笑笑,「韓某尚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貴府的馬車應該很快就會來了,還請裴公子和尊夫人稍等片刻,這頓已經記在我帳上,兩位隨意慢用。」
他目光艱難地轉向仍在專注於食物的明萱,低聲說了句,「保重。」便頭也不回地離開,那背影蕭瑟,步履堅沉,一瞬間,像是蒼老了十歲。
裴靜宸目視著他離開,心中一時有些五味陳雜。
那是阿萱從前的未婚夫呢!若非此人醉沉權勢,當初撕毀婚盟,那他此生哪裡還有機會與她結成秦晉之好?亦哪裡能夠探尋到她的美好,得到如此佳媳良伴?
看到那方愛意綿長的情書,雖然心中難免是吃味的,他有些嫉妒,為何一開始遇到她的人不是他?可是酸澀過後,卻又漫溢著甜蜜和慶幸,從前如何譬如浮雲,他現今擁有,便當珍重永生,這便就夠了。
他這一生得到的感情稀少,便覺格外珍貴,一旦抓牢,便不會放開。
明萱抬起頭來,看到裴靜宸靜默怔忪,以為他心裡不舒服,便輕輕蹭了蹭他身子,望著仍自攤開的錦帕,低聲說道,「那詩詞,的確是我從前寫的,若是你不喜歡,便就扔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語氣似水一般柔和,「我四年前傷過腦袋,那個人,那些事,都盡數忘掉了呢。」
裴靜宸亦望著她,半晌低低地笑了起來,他面容本就俊美之至,此時笑得開懷,便如同炙烈陽光驅散了陰霾烏雲,本就錦繡華貴的翩翩公子,容光煥發之下,越顯華貴飄逸,照亮整間屋宇。
他輕柔捧住她的臉,並不開口說話,眼角的笑意卻越發濃烈,他與她貼面相對,鼻尖都觸碰到了一起,不過一個抬頭的距離,雙唇便就要貼在一起,這曖昧甜蜜,令他的胸腔深處砰砰直跳。
這模樣絕對不似是在生氣。
明萱心中鬆了口氣,無意中瞥見不遠處丹紅和長庚不斷往她們這方向望來,她一時臉上羞紅,低啞著嗓音說道,「阿宸,別鬧,這兒還有旁人,等回家再……」
裴靜宸興味笑問,「等回家再什麼?」
明萱又羞又惱,「滿桌珍饈,若是涼了,等回家再想吃可就晚了,還不放手?」
裴靜宸不知因何緣故,放聲大笑起來,「好,滿桌珍饈,雖然不是咱們自個掏的銀子,卻也萬萬不能浪費,阿萱,來,再讓為夫給你剝一個蝦子!」
那歡聲笑語飄散開來,長庚臉上現出驚愕表情,他低聲呢喃,「爺可是從來都不曾這樣開懷笑過的……」
丹紅亦感慨萬千,「自我被撥去服侍我家小姐,將要四年,她每日裡心驚膽顫地過著,不論對誰都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或者隱忍謙讓,哪裡也曾有過這樣輕鬆自在的日子。」
她頓了頓,「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姐曾經說過船到橋頭自然直,沒想到竟然應在了這裡。」
嫁過來之前,人人都說裴府並非善地,裴家姑爺是個病秧子,不知道何時便一命歸西的,連八小姐都說,裴家要娶小姐是因為要沖喜,可誰又能料到,姑爺的身子並沒有傳聞中那樣不堪一擊,他不僅相貌長得好,與小姐也甚是心心相映呢!
盛記酒樓門前,一身青布衣衫的蘇延一迎了上來,「爺!」
心情沉重的韓修輕輕頷首,正待翻身上馬,卻聽得樓上的歡聲笑語,胸口一股憋悶令他堵得慌,他眼眸微沉,低聲吩咐,「將這位裴家大爺的底細給我調查清楚,不許有任何一絲遺漏。」
他抬頭回望那隙開的窗口,隱約能望見一對相依偎著的影子,眼神瞬時冰封,轉身上馬,馳騁雷行,不留下一絲蹤影,「我得不到的幸福,別人亦不能得到!」(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