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聲音森寒,帶著冰封的冷意,從半隙的車簾中透了進來。
明萱面容靜默,但胸口的起伏透露著她的情緒,她此刻身子冰涼,胸中卻有一股怒意蔓延上揚,那日清涼寺後山她的毅然絕決,對那人而言,真的就毫無觸動嗎?他像是甩不脫的麵團,下定決心要對她糾纏癡擾,不死不休了嗎?
在這熙攘街巷,韓修演這出驚馬撞車的戲碼,是想要逼她夫婦現身,好確定一下她與裴靜宸是否琴瑟和鳴?除此之外,她想不到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視為囊中之物的女子,忽然成為了別人的妻子,想要確認一下這事實,或許也能說得通的,可即便如此,他難道就不能選別的正大光明的方式?
他或許從未曾想過,馬車翻倒亦是會傷到她的吧?
明萱怒極反笑,好一個韓修,從他四年前大婚之日當眾悔婚到如今,樁樁件件,她是半分也看不出來他真心實意地愛過那個叫顧明萱的女子,虧他聲聲句句「我的女人」,還淒婉哀求她「等他」,他也配嗎?
清澈明眸由淺轉濃,她朝著身側裴靜宸微笑,「阿宸,外面那人是平章政事韓修,亦是四年前撕毀婚盟親手抓走我父親的負心薄倖男,那日清涼寺後山我以死相逼,迫得他應下我不再糾纏,但我早料到不會如此輕易的。
我聽說那人手段凌厲毒辣,行事不擇手段,他一向視我為己物。以為扔撿都盡由他,如今我與你成婚,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將來。必會想方設法為難咱們。」
明萱微頓,臉上神色凝重起來,她直視著他雙眸。「阿宸,我對那位韓大人無半分情意,亦不想為了安寧與他逶迤,今日撞車,必不是無心意外,他若非要藉機生事,便是想確認你我之間是否同心。你要答應我……」
她一字一句說道。「不論他怎樣挑撥,都不要嗔怒,亦不許疑我。」
韓修有家室的,不可能做到明面上,所能動的不過暗地手腳。只要她夫妻之間能有默契,不受外人挑唆,自然也不會令到韓修得逞。
裴靜宸輕輕笑了起來,他探出手去,溫暖的手指滑過她臉龐,又揚起替她整理了鬢髮,「你的心意,我懂,我的心意。你難道還不明白?」
他語聲清冽,像是在低喃的情話,亦像是一種表白,「錦繡官途與快意恩仇之間,我選後者,快意恩仇與你之間。我選你,既定盟約,永生不移,這是我的做人準則。我信你,便絕不會再疑你。」
明萱有一剎那的怔忪,心中有什麼東西,彷彿在這一瞬之間便就綻開了,車外百姓的議論聲,長庚焦急的詢問,丹紅的低喚,車伕指揮著衛隊將馬車重新墊起的聲響,這一切她似乎都聽不到了。
既定盟約,永生不移。
她低聲輕呢,再抬起頭來時,目光裡煥發著奪目光華,她攀上裴靜宸的手臂,笑容明快地說道,「韓大人想必等得急了,夫君,咱們兩個一道出去會會他吧。」
馬車已然扶正,長庚候在車外不動,他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車內大爺和大奶奶的對話聲不絕,雖未聽得分明,卻也隱約猜到幾句,他素來恪守規矩,沒有主子召喚,是斷然不肯自作主張的,如今主子無事,他便更不敢上前掀車簾。
但丹紅卻不是如此,她在後頭馬車之中,原本以為只是暫時被堵住,亦是車伕嚷嚷起來才知曉前頭大爺和大奶奶的車被人撞了,她和嚴嬤嬤焦急慌亂地下來,一眼便看到了那臉色黑沉全身都散發冰冷寒氣的男子,她在明萱身邊服侍日久,又接連兩次被韓修的人綁住,再清楚不過這其中糾葛。
她一時慌張害怕,又擔心車子裡的主子受傷,便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一把掀開車簾,幾乎是哭著喊著問道,「小姐,小姐您沒事吧?」
韓修的目光注視著半開半隙的馬車良久,心底深處暗暗有無邊的苦澀蔓延,將盧氏夫人送回房後,他重回了那座可以俯瞰到整個永寧侯府的二層小樓。
盛京城地處北方,不似江南水鄉多有二層樓宇,韓府這座原是一座觀星台,自他搬入這座府邸後,便著工匠改製成書房,每當夜闌初上,他褪下繁冗公事回到府裡,頭一件事便是上這書樓推開窗,不論寒天暑日,從不曾間隔。
因著地勢關係,從小樓之上,遙遙遠眺過去,能夠很清晰地看到漱玉閣,他手上又有當年戰西夏時繳獲的戰利品,隔著汪洋大海之外的西洋人所制的遠望鏡,雖然看得並不是頂清楚,卻偶爾也能在院落一角,捕捉到那抹令人牽掛的身影。
而此刻,眼前,他魂牽夢縈的那個女子,便在馬車之中。
車簾被飛奔過去的侍女掀開,韓修第一眼望見的,不是明萱姣麗的容顏,而是那雙緊握交纏的雙手,正如今晨在永寧侯府門前那幕般,那如膠似漆的身影,像是重錘擊打他的心,這背叛之痛,深入骨髓,令他覺得像是被這世間遺棄,既孤單,又彷徨。
她是他的妻啊,前世那樣悲慘的境遇,她都對他不離不棄,捨棄侯門千金的尊貴地位,只願陪他這個身世成謎不為人承認的可憐蟲共度一生,哪怕他身陷囹圄,亦不曾想過要離他而去。
可重來一世,上天垂憐,賦予了他新的生命,新的機遇,新的轉折。
他是天子寵臣,掌握周朝機樞,他位高權重,不過二十五歲,便已經位極人臣,普天之下,只有寥寥幾人才能令他折腰。他志得意滿,他滿腔熱血,他感慨前世未酬的壯志終有機會得報,可上天要他付出的代價,竟是他前世唯一的慰籍,愛妻和兒女嗎?
韓修目光深濃,手指的關節不由自主地輕顫著,不,絕不能!
那是他的妻子,他命中注定的女人,不管今世是因何錯失,不管她如今花.落.誰.家他也要將她奪回,這已經不再僅僅只是男女情愛的牽連了,事關他摯愛的三個兒女,還有……男人的尊嚴!
裴靜宸小心翼翼地扶著明萱下了馬車,舉止優雅地轉向長庚問道,「發生了何事?」
長庚躬身回答,「回爺的話,這位是平章政事韓大人,他策馬過來時,不知因何故驚了馬匹,撞上了馬車的後轅,幸得韓大人馭馬技高,及時將馬匹御住,才不致釀成慘禍。」
這樣點到即止,倘若不是故意為之,還真難以令人相信。
裴靜宸笑容淺淡地轉身衝著韓修欠了欠身,「裴靜宸見過韓大人。」
韓修目光深沉,似笑非笑地望了那依舊牽著的雙手,他抬起頭來,沙啞著嗓音說道,「我的馬兒受了驚,撞到了裴公子的馬車,這後轅歪了,恐怕不好再上路,不若這樣,我做東請賢伉儷去盛記歇一歇,等鎮國公府上另派了馬車來接,可好?」
他頓了頓,「這都是我的不是,裴公子若不受我這賠罪,我心中難安。」
裴靜宸垂頭柔聲問明萱,「馬車不好走了,讓人再派車過來恐怕也要等上一刻鐘,咱們總不好躲在車裡不動,不若便去盛記歇下,可好?」
忽得像是想到了什麼,他低聲笑了起來,湊在明萱耳側輕語,「有道是擇期不如撞期,今兒還真是湊巧,方纔我還答應你,等有空閒時過來嘗嘗這盛記酒樓的美食,這不,既然有人相請,咱們便多嘗嘗幾道?」
明萱睫毛微動,撫著嘴笑道,「嗯。」
她心裡是有些害怕親密的舉止會將韓修激怒,可後來一想,不論她怎樣小心謹慎,恐怕都逃不開姓韓的這一劫,與其如此,還不如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怎麼做便怎麼做,這會見裴靜宸目光裡透著狡黠,便也忍不住點頭附和起來。
盛記的小菜以價高聞名,幾兩銀子一道菜,既然是送上門來的錢袋子,她也沒有理由不用對嗎?
裴靜宸便又欠了欠身,「那就有勞韓大人了。」
盛記二樓的大廳早已經被清理一空,臨窗的大桌上,裴靜宸與明萱相攜而坐,長庚和丹紅嚴嬤嬤等不離左右緊緊立在他們身後伺候著,韓修揮一揮衣袖,便也坐下,樓梯口處,則在不知何時圍上了一群護衛。
韓修叫過跑堂,指了指相隔甚遠的一處,「揀上好的點心茶水在那邊也置辦上一桌,請這幾位過去坐。」
這是想要支開旁人,單獨說話的意思。
丹紅和嚴嬤嬤都有些遲疑,長庚卻打眼去望裴靜宸。
裴靜宸語氣甚是輕鬆,他徐徐開口,「長庚,那你便陪著嬤嬤和幾位姐姐過去坐吧,若是想吃什麼,只管問小二要。」
他目光沉靜,卻偏偏又有些俏皮地衝著韓修眨了眨眼,「恰好我和內子都覺得有些餓,那我夫婦便承了韓大人這情,不再客套了。」
明萱下定了決心要讓韓修狠狠出一次血,也不客氣,指著菜單上最好最貴的菜色胡亂地點了一氣後,便昂著頭略帶著幾分挑釁目光問道,「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韓大人費了那麼大功夫請我夫婦到此,定是有話要說。」
她眉頭輕佻,笑著說道,「那便請直言吧!」(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