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外廂的門簾攢動,伴著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一股寒氣從縫隙中捲入,冷風不失時機地灌了進來,令這屋中一陣深寒。
建安伯梁琨掀開了內室的珠簾進了來,他頭上戴著紫金髮冠,身上卻還穿著朝服,想來是剛下早朝便直奔過來的。
見侯夫人在,他似乎並不驚訝。先是與侯夫人行了禮,又衝著侯夫人身後的兩位小姨子輕輕頷首,這才矮下身子對著榻上的顧明茹話,「夫人,你好些了嗎?」
語氣和順,行止溫柔,並不似傳聞中那樣不堪。
明萱心裡頗覺詫異,傳聞雖則常為有心人利用,但倘若建安伯不是那樣暴虐之人,為何這些年來不曾澄清,還令這謠言越傳越烈?難道這其中真還有什麼隱情不成?她心中這樣想,但面上卻絲毫不顯,仍舊小心翼翼地藏在侯夫人身後,低眸垂首,只敢露出小半邊身子。
她並不曾注意到身邊明蕪眼中飛快閃過的那絲光亮。
明茹語若蚊聲,想來已經是累極倦極,「謝爺關懷,妾身已經好多了。」
建安伯便點了點頭,「我先下去換衣裳,稍候再過來看你。」
他轉過身,又衝著侯夫人深深作了一揖,「稍會嬸娘和舅母都要過來,明茹起不了身,府裡正好沒個掌事的人,岳母既在這,便要煩請您招呼一下了。」
侯夫人忙連聲好,送了他出去。
明茹衝著明萱招了招手,令她在身邊坐下。她一邊仔細打量著明萱,一邊氣若游絲地道,「你雖是三叔家的孩子,但從小卻和我最親,總喜歡跟在我身後玩,那時你二姐還常到我跟前把你搶回去。也奇怪,那時我底下還有菡姐兒和薔姐兒這兩個親妹子,卻只喜歡你。」
她長長歎了一聲,「現在想來,這些緣份都是注定好了的。」
明萱不知道該怎樣答話,那些小時候的事她都不知道的,沒法接下話頭,她也不想順著明茹的話與她什麼緣份,便只好正襟危坐,一語不發地沉默著。
明茹定定地望著明萱,見她沉靜不語,似乎全然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眼神便有些複雜。她將身邊的丫頭喚了過來,「去折桂院,令琪哥兒和瑾哥兒一道過來見外祖母和兩位姨母。」
不一會兒,嬤嬤們便領著兩個錦衣華服的男孩兒進了屋。
梁令琪八歲,梁令瑾才不過五歲,但古人早慧,這兩個孩子顯然已經知道他們的母親命不久矣,眼角都有些紅痕,像是大哭過一陣的樣子。
明茹見到孩子,勉強撐起身子將他們摟進懷中,過了許久才捨得鬆開手。
她指著明萱和明蕪,「這是七姨母,這是九姨母,以後若是母親不在了,姨母便是你們最親的人,記得要聽姨母的管教,知道了嗎?」
梁令瑾點了點頭,「知道了,只要是母親教的,孩兒都記住。」
梁令琪到底大一些,他紅著眼搖頭,「孩兒只要母親管教,母親不要離開孩兒就成了。」
他話音剛落,外頭便有嬤嬤進來回稟,「東平太妃和二老太太到了,侯爺使奴婢來請侯夫人幫著待。」
侯夫人便蘀明茹掖了掖被子,「那我去了。」
她俯下身子,在明茹耳邊低聲道,「你放心,一切我都會給你辦妥當,不讓你徒留一絲遺憾的。」
侯夫人對著明萱道,「你和蕪姐兒在這陪你們大姐姐,我去迎了太妃和梁二老太太,便就過來的。」
她又交待了兩句,便拉著兩個哥兒離開。
明茹身邊伺候的婆子丫頭少也有十來個,明萱自覺站在榻前礙事,便稍微往後挪了挪,恰巧明茹又是一陣咳血,身前圍滿了人,她便離得更遠了些,屋子裡的小丫頭進進出出頻繁,好容易有一絲新鮮空氣透進來,卻不知怎麼得,令這屋子裡濃重的血腥氣聞起來更大。
明萱心事重重地立在珠簾前。
儘管方才瞥見了建安伯的長相,確實是個英偉的男子,見他談吐大方舉止有禮,也覺得他不該是個暴虐的男人。他走路的步伐不快不慢,不輕不重,十分規範,像是曾在軍隊裡訓練過一樣,這明他該是懂得隱忍恪己的人,不該有那些傳聞的。
也許這個男人並不像想像中那樣糟糕。
可她仍舊不想嫁給他,哪怕建安伯好得花團錦簇,那也終究是她的姐夫。前世根深蒂固的道德倫理,不可能一夕之間就被衝散潰破,她心理那關過不了的,就好像她打定主意不肯嫁「表哥」一樣,她也有她的堅持。
明蕪小聲地道,「七姐姐,你剛才看到大姐夫了沒?」
明萱一怔,她轉過頭去,看到明蕪嬌媚的小臉上泛出奇異的顏色,她心中一動,便也低聲回答,「不曾看得仔細。九妹看到了?」
明蕪臉色微紅,她點了點頭道,「大姐夫長的真好看,比五哥還要好看。」
語氣裡帶著些不諳世事的天真,又似乎有著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
明萱不由抬眼靜靜望著眼前的少女,「大姐夫年長,五哥正卻正值青春呢。」
那狀似天真實則僭越了的話,倘若是從明薔口中出,倒還不算什麼。可這話的人是明蕪,她便不得不好好揣摩下其中含義。明萱印象中的明蕪,低沉有心計,知道什麼該什麼不該,為人謹慎,也很懂得進退,不是這種不經頭腦便亂話的人。
明蕪低低地笑,「五哥雖然俊俏,但不如大姐夫沉穩剛毅。」
明萱一怔,隨即也輕輕笑起來,「我倒是覺得五哥好看些。」
明蕪便俯身下來,不再虛言巧語,容色認真地在她耳邊道,「我知道大姐姐快要不行了,母親想要七姐姐嫁過來做填房。我也知道七姐姐不稀罕這門親事,一直都想要設法擺脫。我還知道母親今日帶著七姐姐過來是有個什麼打算。」
她微微一頓,「七姐姐,我能幫你,你肯信我嗎?」
明萱深深地望了明蕪一眼。
明蕪的意思已經表露得很明確了,她想要嫁給梁琨,但她生母曾是花樓魁首,風塵中打過轉的女子地位最低賤,建安伯府這樣的門第是不可能要她做正室的,填房也不可能。而她求之不得的,卻是明萱竭力推拒的。
於是,這便是一個機會。明蕪想要利用侯夫人的設計,將侯夫人一軍,到時候她得償所願,明萱也欠了她一個人情。
明萱還未來得及表態,明茹便又咳喘起來,穿著黃襖子的小丫頭端著痰盂從裡頭鑽出來,急匆匆往外趕出去想要倒掉,卻不想腳步太過匆忙被底下的椅子絆了一跤。
她疾聲驚呼,「不要!」痰盂卻還是應聲而落砸在了明萱的衣裙上。
刺目的紅,血腥的氣味。
嚴嬤嬤連忙過來問道,「七小姐無事吧?」
明萱搖了搖頭,「只是弄髒了裙子。」
明茹跟前伺候的大丫頭忙過來請罪,「見過七小姐,奴婢是夫人身邊的彩蓮,這丫頭是新近調進來的,不懂規矩,衝撞了您,我沒有管教好她,向您賠不是。還請七小姐看在情況緊急的份上,暫且繞過她一命,等夫人醒了奴婢一定回稟讓夫人罰她。」
她掀開簾子,「七小姐衣裳髒了,先去耳房換下來吧。」
明萱心中有些警惕起來,生怕換衣裳換出什麼是非來,可裙子上好大一片血跡,味道也很不好聞,不可能不去換下來的,她便轉頭望向嚴嬤嬤,剛想開口請她陪自個一道去換衣裳。
這時,外頭有小丫頭過來傳話,「哪位是永寧侯府的嚴嬤嬤?」
嚴嬤嬤忙站到前面去,「我是。」
那傳話的丫頭便,「東平老太妃聽永寧侯府朱老夫人身子有些不好,便著奴婢來請嚴嬤嬤過去問話,還請嚴嬤嬤就跟著過來。」
嚴嬤嬤不敢怠慢,看了眼明萱,便就先出去了。
這樁樁件件來得這樣湊巧,明萱心中警鈴大作,但彩蓮已經將簾子掀了許久,她也不可能再在此處躊躇,便假作不小心歪了下身子,將身上的血漬蹭了一些到明蕪身上。
她好不容易站穩,忙歉疚地對著明蕪道,「九妹,我不是故意弄髒你的衣裳。」
明蕪的聲音裡雖有些驚慌,但眼神中卻露出隱約笑意,她故意繃著臉衝著那彩蓮道,「麻煩姐姐與我多準備一套衣裳,我和七姐姐一塊去耳房換下來。」
彩蓮的臉上閃過一絲為難,但很快便就消散無蹤,她取了衣裳帶著明萱和明蕪進了耳房,又引了她們姐妹兩個進至一座屏風後頭,恭聲道,「兩位小姐將髒衣裳放到屏風上頭便行,我就在這裡伺候,若有什麼事,喚我就是了。」
那些血漬粘稠,並未深透,只需要換過外頭罩著的棉襖便行,換起來並不困難,明萱因怕出事,手腳麻利,飛快地便將彩蓮舀來的衣裳換了上去,又仔仔細細地檢查身上
的環珮首飾可有遺漏,等確信無疑沒有差錯了,這才出了屏風。
明蕪笑意盈盈地立在那裡,「姐姐可是覺得衣裳不合身才耽擱了那麼久的?您放心吧,我瞧著十分妥當呢。」
明萱眉頭微皺,瞧明蕪這話語態,莫非方才真的發生了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只好斂下情緒,跟在彩蓮身後回去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