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們兩個別傻站著了,快把濕衣服脫了晾起來。雖然現在天氣不冷,可也指不定會不會得了風寒什麼的。」陳水發關上窩棚的門,轉身就對鐵恆兩個說。「脫了衣服上鋪子,裹上那兩條破棉被多少能暖和一些。噯,你們幾個,別光看著,過來搭把手。現在大家都落了難,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大家要同舟共那什麼來著……」
屋子裡還有其他四個少年,聽陳水發一喊,立馬聽話的圍過來。「水發哥,你說的是,我們現在可得互相扶持,才能熬過這段苦日子。」
鐵恆打量了他們一眼,很顯然,這個叫陳水發的少年是這個窩棚裡的頭頭。瞧他剛才能說會道,又懂得奉承差役和照應他們兩個新來的,鐵恆估計和他不會太難相處。可一打量窩棚裡的環境,他卻只能苦笑連連。這窩棚是新建的,而且倉促趕工,能暫時住人就得了,明顯沒有考慮其他。所以屋頂上處處漏雨,外面下著大雨,屋子裡面就下小雨。淅淅瀝瀝漏下來的雨水,滴落在幾個破瓦罐裡,交織成的旋律說不出的淒涼……
屋子裡都是同齡的男孩,鐵恆也就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三下五除二脫掉身上的衣褲,被一個男孩主動接過去抖開後掛在了橫樑上。他自己則上了屋子一側的大通鋪,抓過一條破棉被裹在身上。
「嘿!兄弟,你叫啥?瞧你這身板可真夠壯實的呀!」陳水發和其他幾個男孩都瘦了吧唧的,有些羨慕的望向鐵恆,又七嘴八舌的報上自己的名字。
「鐵恆。」他回道。
「你來自哪兒?是不是從小就練過?家境應該也不錯吧?壯的和牛犢子似的,從小應該沒挨過餓吧?」陳水發坐到他身邊追問。
「東安村,跟著阿爹練過一些拳腳功夫。」鐵恆本著多說多錯的原則,硬邦邦的答了一句就不再多說了。
「哎喲,東安村哪……河堤的決口恰好在那一段……洪峰來的時候……你能逃出來可真夠命大!天尊保佑吶!」陳水發拍了拍他的胳膊,沒有再多問,而是轉向瘦小的男孩。「小兄弟你呢?叫啥?哪裡人?」
「我還沒大名,家裡人都叫我小豆子,家在石橋鎮……」稀疏的濕發搭在額前,瘦小男孩還有些拘謹和靦腆,慢慢騰騰的把衣服脫了,趕忙鑽到鐵恆旁邊,裹了另一條破棉被遮住了瘦骨嶙峋的身子。
「小豆子,你還害羞吶!又不是個姑娘家。哈哈……」一個小子瞧他遮遮掩掩的樣子,不由得哄笑起來。
另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則高興不起來,歎著氣說:「石橋鎮啊……我聽說那裡和東安村差不多,地勢還要更低些,也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估計……唉……」
「幾位大哥也是……也是找不到爹娘了嗎?」小豆子瞧著幾人問道。
「嗯,這附近幾座窩棚裡安置的都是我們這樣的孤兒。」回答他的是陳水發,其他幾個男孩都沉默了下來。「或者說暫時是孤兒。你剛進來的時候不是有官府裡的書吏給你登記了嗎!有了你的名字和住址,他們就能幫你找到失散的家裡人,到時候你就能離開這裡了。」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小豆子開心的一笑,可馬上又皺起了臉蛋,似乎想到了什麼悲傷的事情。「但願娘親他們能逃出來,都是因為我……」
「我是和爹媽還有哥哥他們走散了,當時從鎮子裡逃出來,到處都是慌慌張張的人,一家人就這麼被衝散,我想他們很快就能找到我的。」一個男孩神色略顯惆悵,語氣倒很是頗為肯定,還有些小小的得意。「說不定家裡的那兩頭耕牛也能保全,爹娘逃難的時候也一直牽著它們……」
「你們還有個盼頭。我老爹本來就病的不輕,這一路逃難一路淋雨,在半路上就不行了,還是我親手埋的,這裡我是要住到底了。」另一個男孩哭喪著臉。
小豆子聽了臉上神色更暗了一分,他瞄著旁邊的鐵恆,張了張嘴想要問他,可一想到之前他在門口登記時痛哭,立馬改變了主意,轉而問陳水發。「那水發哥你呢?你家裡人會尋來嗎?」
「嘿嘿,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爹媽,就別說什麼其他親人了。」陳水發大咧咧的說,似乎毫不在意。
「啊!水發哥,那你這些年怎麼過活的?」小豆子低呼一聲,其他幾個男孩也好奇的望向他。
「還能怎麼過活?我在襁褓裡就被人販子賣給了一家富商作家奴,這個名字還是一個老嬤嬤給我起的,誰叫富州多雨多水呢。」陳水發自嘲的一笑。「從懂事起我就被教著怎麼伺候人,家奴可不同於簽了僱傭契書的僕役長工,要是主子不滿意,可以任意處置,打死了官府也不會過問。還好我機靈,後來……」
「後來怎麼樣?」看他停下來,小豆子就要追問,可被另一個男孩搶先道。
「後來?嘿嘿,也是我運氣,那時候我正好九歲,碰上了我師傅,他是那家富商的管事之一,專門督管豐河平原各地的產業。我師傅瞧我是個可造之材,就贖了我的賣身契約,給我在縣裡立了戶籍,還調我去他身邊當了長隨,跟著城裡鄉間的到處轉悠,學著做事。本來是想到了年底就收我做學徒,正式拜師的,結果……唉……大水一來,連那戶富商也全完了,只有我命好,在南邊的莊子裡清點庫存的果酒,算是逃過一劫……」一直笑嘻嘻的陳水發說到這裡也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鐵恆這才恍然,難怪他能言善道,處事待人都蠻有一套的,這幾個小子也全都聽他的話。看來是跟著他那個師傅見過不少世面,不像其他幾個男孩,估計長這麼大都沒出過所在的鄉縣。
小豆子他們一看陳水發被觸動了傷心事,一個個也沉默下來,各自想著心事,屋子裡頓時只剩下滴水聲。
陳水發心情恢復的很快,按鐵恆的眼光來說就是他從小的經歷令他心理素質過硬。此時覺得屋子裡氣氛太過沉鬱,就又挑起話頭。「嗨!都別這麼淒淒慘慘的,男子漢大丈夫,哭喪著一張臉做什麼,又不是娘們。」
他說著轉向一個男孩。「喂,李冬子,等你和你家裡人團聚了,明後幾年可就有好日子過咯。如果你說的耕牛能保全下來,說不定收成能更好。」
「為啥水發哥?」那男孩一愣。「難道水退了,官老爺會多分給我家幾畝地?」
「不是,當然不是,即便有無主的田地,那些官老爺也只會便宜那些個鄉紳地主,哪輪得到你家。」陳水發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也調動起其他幾個人的好奇心。
「那為啥?」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陳水發故意買了一個關子,笑嘻嘻的環顧眾人一圈。幾個男孩都眼巴巴地望著他,等他說出答案,這讓他很是滿意。可他一瞧鐵恆,發現他靠坐在牆壁上,臉上神色淡淡的,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心裡就嘀咕上了。「難道這小子也知道為什麼?」
他心裡想著,嘴裡則說:「這好處還是這洪水帶來的。」
「啊!」幾個小子不信了。
「聽我把話說完。你們還別不信,這可是我師傅告訴我的。話說這洪水一來把地給淹了,可等水退了,就會留下河裡的淤泥,這可是好東西,特別肥地。李冬子,只要到時候你們一家子回去,官府必定會發下一些賑濟,明年開春呢還會給你們派發種子和農具什麼的,你們一家子再去種地,那莊稼長勢必定比往年好的多,只要風調雨順,那就是一個大大的豐年啊!」
那李冬子聽了咧嘴直樂。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還當是什麼。這些我聽村子裡的老人說過,就像每年疏通水渠,要將掏出來的淤泥灑進田里肥地一個理兒。嘿,我一時沒想起來而已。」一個男孩咋咋呼呼的說。
「切!」陳水發給了他一個白眼,小豆子幾個跟著也就樂了。不過陳水發轉眼瞅見那個親手埋葬了父親的男孩依舊滿臉淒苦,不由得上去安慰幾句。
「不知災後官府會怎麼安排我們這些孤兒,是組織各行各業收我們作學徒呢?還是另有安排……」鐵恆這時候幽幽的說了一句。
「這你也知道?」陳水發愈加肯定眼前這個壯實的小子不同一般。
「水發哥,他說的什麼意思?」那個男孩收起悲容,認真地問道:「官老爺能讓我們進城做學徒?」
「嗯,這個可能性蠻大的。」陳水發思忖了一下該怎麼說。「咱們富州的刺史大人和天豐城的太守大人聽說官聲都不錯,應該會照例來辦,把我們塞進城裡那些作坊、商行、軍衛所等地方做學徒。這就看個人造化了,到時候會有人預先來篩選,看你的條件是不是符合他們的要求。要是被刷下來,就只能去最差的地方,比如收泔水、挑大糞……不過今次是受災,與往年不同,官府會勒令他們多收人,就算是年齡太小或太大,也會照此安排。」
「原來是這樣啊。」幾個男孩聽到這就有些興奮,連陳水發也在想入非非……
鐵恆很清楚這是為什麼。這個世界與古代中國有些相似,一般平民百姓家基本沒條件送孩子去讀書,只有富人家的子弟才能去鄉鎮裡的蒙學受啟蒙教育。不過與古代中國不同的是,這個世界除了重視農業之外,工商業也頗為發達。所以這裡的孩子無論男女,只要年滿十四歲,那麼官府就會在每年的七月初一這天組織一場集會,安排他們去各行各業做學徒或者繼續讀書。就如之前陳水發所說,那些學府、工坊、商行是會派人事先篩選的,只有符合他們的要求,他們才會收人。所以一般百姓家的孩子最後大多還是只能子承父業,除非你足夠出色。像這裡的幾個農家孩子,有點心氣勁的,就不會甘願如同祖輩那樣繼續做一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聽到現今能有這樣的機會,而且比往年收的人更多,自然喜出望外,一個個都在琢磨著怎麼抓住這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不過鐵恆還知道,像這次的特例,官府是要額外給那些收學徒的地方補貼錢的,要是碰上貪官,他們這些孤兒估計最後不是被賣掉,就是被充入郡兵衛所,去當幾年的雜役。
「但願陳水發沒有聽錯,這裡的官老爺能夠清廉一些,看不上這些小錢。」鐵恆也惟有暗暗祈禱了。
因著陳水發的這番言論,加上大家都是同齡人,所以屋子裡的氣氛頓時活絡了不少,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東拉西扯的又聊了好一陣子,直到外面傳來一陣梆子聲,幾個男孩都站了起來。
「怎麼了?」小豆子茫然地問。
「晚飯時間到了,快起來,穿上衣服,去晚了連米湯都喝不到,你只能餓一晚上了。」陳水發說著抓過晾在橫樑上的衣褲,甩手拋給兩人。而後和其他幾個男孩一樣,取過兩個接雨水的破瓦罐,將裡面的積水潑出窗外,然後塞給鐵恆兩人。「這就是你們以後吃飯的傢伙了,那些防疫病的苦湯水也是用它們來裝。」
「啊!這麼大?」小豆子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吃驚的說。這破瓦罐的大小對鐵恆來說不算什麼,可小豆子實在太過瘦弱,居然要抱著才能拿穩。再一看其他人手裡的瓦罐,比他這個還要大。
「嘿嘿,這就是水發哥精明啊!雖然拿著費勁,可待會兒你去領米粥,每個人都是一勺子,可倒進這瓦罐看上去就薄薄的一層,你再裝裝可憐,心軟的就會多給你一些,你就能多吃一口,懂了沒有?」那個李冬子搶著笑道。
「哦……原來是這樣,水發哥你真聰明。」小豆子恍然大悟。
陳水發得意的一揚頭,卻瞥見鐵恆不為所動的神情,不禁又有些洩氣,只得一招手。「走,我們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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