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話聽著不舒服,但賈母仔細一想,舅太太說的也沒錯。那趙姨娘年輕的時候不也是自己身邊一得用的丫頭嘛,只因為她看著趙姨娘的顏色好,便給了二兒子做丫頭,及至王氏進門,婆媳關係不和睦,賈母才攛掇著兒子先收周姨娘,再收趙姨娘為妾。
這花襲人一樣是賈家的奴才,甚至更不堪。趙姨娘好歹還是家生子,襲人卻只是外面買的,只因她家中老子娘餓的活不下去,未進府之前是個什麼世面也沒見過的黃毛丫頭。
這幾年賈母上了年紀,王氏又不是個會調教人的,把這些小丫頭們一個個養的刁鑽狡猾,見了寶玉就往上貼,見了等閒的主子就暗中使絆子。
賈母沖盧氏微笑頷首:「我們寶玉要是知道舅太太這樣疼愛他,必定感激不已。」
「嗨,老太太與我說這些豈不是見外了?我家那丫頭在貴府上住的日子也不短,她直跟我說,老太太待她好著呢!」
賈母喜道:「這些女孩子裡,大姑娘是拔了尖兒的,我怎麼能不喜歡呦!可惜我們寶玉沒福氣,要不是舅太太先和宋家結了親,我怎麼也要為寶玉厚著臉皮求一求。」
旁桌的王氏聽了這話,不以為意的一撇嘴。
盧氏將一切看在眼中,淡淡一笑,只接賈母的話茬:「說起來,寶玉是該考慮考慮這成婚的要緊大事。成家立業,自然是成家在前,立業在後。我知道寶玉頭腦聰敏,只要用心學一學,進士榜眼也不是難事。不過老太太也該多一層考量,再三年寶玉的年紀也禁不起這麼拖!」
王氏見賈母有幾分意動,唯恐自己的婆婆被盧氏幾句花言巧語就蒙騙了去,忙道:「廟裡的和尚刻意叮囑過,寶玉必定晚成親。舅太太將來有什麼合適的人,幫寶玉留心著就是。」
榮國府這二三年漸漸走下坡路,往來也只是那麼幾家在破落的勳貴。賈母和王氏又有些自恃清高,不願意輕易開口和人提結親的事情,總以為寶玉是個香餑餑,只有別人家的閨女上門子巴結來的,斷沒有榮國府屈尊去求的。
等見了親戚家的這些女孩兒們一個個有了歸宿,老太太才著了急。
賈寶玉不成親。探春、惜春等就要乾耗著。二房沒什麼說到,可四姑娘惜春畢竟是東府那邊的女孩兒,賈母總不能為這個拖累人家寧國府的嫡小姐不嫁人吧!
於是一聽王氏這明顯敷衍的話,賈母卻瞬間動了心。
和邢家走動頻繁的無不是朝中新貴。徐太妃的娘家,尚書府,曹大學士的府上隨便挑出一個來和寶玉結親,也不算辱沒了自己的孫子。
賈母遂笑道:「二太太這話很得我的心,舅太太為了寶玉,好歹把這個當做大事兒留心些。我們也不求什麼煊赫門第,只要模樣整齊。多少陪嫁還在其次。我老了,將來的銀子還不是這些兒孫的?」
盧氏也跟著賠笑:「自然。老太太還能委屈了孫媳婦不成?寶玉是您的心尖子,這未來的孫媳婦也必定當個寶兒似的捧著。」
她們正說笑,垂花門那裡傳來一陣騷動,卻是賈母身邊的兩個小丫頭領了趙姨娘往這邊走。
趙姨娘不是頂好看的那種,卻也自有一番風姿,雖說跟著王氏吃齋念佛這些年,可惜半點香火氣沒熏著。在賈母這個過去的舊主子面前。反而唯唯諾諾,好不猥瑣的模樣。
賈母強撐著笑意,與身邊伺候的人道:「送趙姨娘去鴛鴦那桌。叫鴛鴦多敬趙姨娘幾杯。她先後生了三丫頭和環小子,是咱們榮國府的功臣,這些年來到確確實實是委屈了趙姨娘。」
趙姨娘一聽這話,也顧不上去看王氏臉色,眼圈一紅就要落淚的模樣。
薛姨媽還是顧忌著自己親姐姐的名譽,忙笑道:「姨娘得老太太這樣的讚譽,還不快快謝恩。」
趙姨娘忙胡亂抹了臉,也不等丫鬟送來蒲團,屈膝就往地下跪,衝著賈母磕了三個響頭,頗有苦盡甘來的意思在其中。
賈母笑道:「你也不用謝我,今兒都是舅太太在這兒給你說情,所以才叫你出來見見世面,別總是在你們太太后面的罩房裡悶著。就說我瞧環小子小時候,也是唇紅齒白,和寶玉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誰想二三年的功夫,環小子倒被你教的不知所謂,見了他老子還怕,見了寶玉也不知尊敬。」
趙姨娘大窘,唯唯諾諾稱自己的不是。
盧氏細瞧了瞧趙姨娘,忽然笑道:「我往日沒留意,今兒卻瞧見趙姨娘像哪夫人似的,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聽聞這話,大夥兒忙打量趙姨娘。
王氏最不願趙姨娘出風頭,又不喜盧氏冷嘲熱諷,她篤定盧氏是沒安好心,先用襲人勾著老太太把趙姨娘弄出來噁心自己,現在又有意抬高趙姨娘的身價怪不得說,什麼媽養什麼閨女。
林黛玉那死丫頭的養母能有什麼好人品!
王氏似笑非笑道:「舅太太瞧走眼了吧,這趙姨娘不過家生子出身,扒開祖墳往上數八輩兒,也不見得有一個當貴人的命。」
王氏這話不可不謂之尖酸刻薄,盧氏卻不在意,岫煙和黛玉聽了卻不舒服。
誰還聽不出王夫人暗暗嘲諷邢家祖上的卑賤呢!大約除了邢夫人一人而已吧,因為那大太太正樂呵呵看熱鬧呢。
岫煙側首瞧了趙姨娘片刻,忽然道:「母親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十分眼熟,倒像是」
她這麼一停頓,果然就引了眾人注意,賈母忙問像哪個。岫煙遲疑道:「你們難道不覺趙姨娘和國安夫人有*分的相似?」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就算沒見過國安夫人,可也知道國安夫人是皇后娘娘的生母呦。那才是真正的貴人!
這在座之中,除了盧氏母女,也就數賈母婆媳三個見過國安夫人。
岫煙的話一講出來,賈母便知道盧氏不是信口胡說。這趙姨娘確實和國安夫人有些相似,只是因為氣質差距實在太大,若非盧氏點醒,根本沒人往這個方面去想。
王夫人只覺得牙齦火燒火燎的疼,緊咬牙關,不講一個字。倒是邢夫人,哎呦了一聲,忙與賈母道:「可不是嘛。老太太瞧,趙姨娘和國安夫人的眉眼如出一轍。」
盧氏笑道:「我聽徐夫人說,國安夫人年輕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這才有傾國傾城的皇后娘娘。」
眾人都賠笑,卻不敢出言出言反駁。皇后到底美不美,單看她這些年不受寵便可知曉一二,據說都因為皇后承襲了父親國安公的容貌,不及母親半點。
賈母立即挑了國安公府近來的趣事說了幾樁,大夥兒知情知趣,也沒人再提趙姨娘的話題。鴛鴦早拉了趙姨娘坐了她們那席,按照規矩,襲人的位置應該讓出來,可這位姨奶奶偏生沒看著似的,最後無法,只好由旁邊的麝月騰出地方。
丫鬟們原本的熱鬧,因為趙姨娘的到來,頓時消失無影無蹤。有幾個和襲人親近的大丫頭就開始偷偷抱怨舅太太盧氏沒事找事,也有嫌棄趙姨娘不肯與其同桌而悄悄早退的。
探春悶悶不樂坐在那裡,手裡絞著冰蠶絲的帕子,根本無視趙姨娘時不時飄過來的目光。
岫煙輕輕碰了探春一下,低聲笑道:「三妹妹想什麼呢?這樣專心?」
探春神情明顯恍惚,她只看見岫煙嘴皮子翻動,就是沒聽清楚對方說的是什麼。
岫煙夾了一筷子鮮筍在探春的碗裡,「三妹妹太瘦了些,這竹筍清熱解火,夏日裡吃再美味不過。我家裡倒時常醃,酸辣爽口,改日叫婆子們送來叫大夥兒品嚐品嚐。」
探春食不知味,原本美味的鮮筍也變得苦澀難嚼,她吃了沒幾口,便推說自己身子上不適,先一步下了席面。
趙姨娘急忙起身去追,岫煙泰然自若,悠閒的用羹匙舀著蓮子粥,只在探春消失在垂花門的剎那間,沖美蓮使了個眼色
探春步子匆忙,在後面追趕的侍書幾乎要丟了自家姑娘。繞過一道粉綠色的影壁,探春才力竭,伏在一塊陰涼的大石頭上啜泣。
侍書只當她在另外一條岔路上,二人並未撞見,倒是緊隨其後的趙姨娘看見了悲傷之中的女兒。
探春對她再不好,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趙姨娘見探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也跟著掉淚:「我知道姑娘埋怨我給姑娘丟人了,可今兒並不是我樂意來的。」
探春猛一抬頭,嘴角冷笑:「姨娘不樂意來?這可真真好笑。你若不情願,大可以在老太太打發人請你的時候找個借口推脫。現在滿院子裡的人都笑話我的生母不自愛,我縱然有心提拔姨娘和環哥兒,卻偏就是你們扯後腿,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過到幾時才算了!」
趙姨娘聽了親生女兒毫不留情的抱怨,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生母的訥言不語反而叫盛怒中的探春不安幾分:「姨娘怎麼不說話,難道還惦記著舅太太說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我誠心誠意告訴姨娘一句,舅太太不過想要壓著襲人,這才捧你出來,姨娘可千萬別因為一時得意,就真將二太太不放在眼裡!到時候不但我保不住姨娘,就算老爺來了,也未必肯聽姨娘的辯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