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忙叫侍書用一塊不打眼的鵝黃色包袱皮兒將這幾件舊衣裳打了包,又裝了一匣子小丫鬟從後廚房剛剛買來的點心,三人匆匆出了大觀園往王夫人的上房來。才進王夫人的內院,就見二太太送了薛姨媽往外走,薛姨媽遠遠沖探春一笑:「好孩子,可是來瞧你們太太?」
探春略顯不自然的一笑,指了指翠墨和侍書:「給太太帶了盒點心。」
薛姨媽的目光越過糕點匣子,只微微落在那不小的包袱上,繼而開口讚道:「姐姐好福氣,還是探春知道心疼姐姐,一點東西都想著姐姐。」
王夫人不疑有他,笑挽著薛姨媽的手:「你何嘗需要羨慕我?寶丫頭不比她們強百倍?我可不是當著你的面兒誇寶丫頭,這幾個女孩子加起來也未必有她一半的乖巧。你馬上又要得個如意的姑爺,哎,也不知我們家這幾個丫頭的前程在哪兒!」
探春尷尬的垂頭不語,薛姨媽瞧了瞧探春,又看了看王夫人,不禁莞爾道:「姐姐擔心什麼,要我說,三丫頭是有大福氣的人,上次宮裡的事兒不做准,可我這回可聽寶貴人說了,三公主的病漸漸康復,或許年底就能下嫁,咱們三丫頭未必沒有那個機會。」
王氏一驚,趕忙追問:「妹妹這話可作數?」
薛姨媽笑道:「是寶貴人親口說的,我何必騙姐姐?現如今寶貴人聖寵正濃,一月裡有七八天都歇在她那兒,元妃娘娘待我們寶貴人又如同親妹妹似的,寶貴人自然投桃報李,不知道在皇后面前說了三丫頭多少的好話。」
探春縮在袖口長擺裡的手不禁捏成了拳頭,面色堅毅。
翠墨和侍書兩個就在後面抱著東西乾著急,唯恐自家姑娘沒控制住脾氣,當場暴跳起來。好在王夫人和薛姨媽在這兒沒多談,只說了幾句客氣話。二太太就打玉釧兒送了薛姨媽出門。
「你跟我進來!」王氏語氣陰沉的呵探春,一甩袖子率先進了正堂。翠墨和侍書憂心忡忡的將探春夾在正中間,探春虛弱的沖二人一笑,接過衣裳包袱和點心匣子,命二人止步在門外。
屋內臨床大炕的漆梅矮桌上還擺著兩隻杯盞,殘茶猶且冒著熱氣。探春忙賠笑上前:「小廚房才送了一匣子豌豆黃兒過去,我想著太太和二哥哥愛吃,所以趁著熱趕緊送了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王夫人又在探春身上花費了這些年的心思,現在見探春陪著小心的模樣,不禁也消了大半的怒火。「放著吧!」
探春一喜,忙將匣子恭恭敬敬擺在漆梅矮桌上。
王夫人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哀樂,只沉聲問:「我昨兒晚上不是千叮嚀萬囑咐,叫你今兒在秋爽齋裡安排個機靈點的丫頭?那侍書,那翠墨誰不行?偏偏你留個下作的小蹄子,嘴裡塞了茄子似的,半句人話也不會說。白白」
聲音戛然而止,王夫人輕咳了一聲。慢慢放緩語氣:「你可害苦了寶玉啊!」
探春眼圈一紅,便小聲哽咽起來:「太太恕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留小蟬兒一個人在家。」
提到這個名字,王夫人就來氣。
探春趕忙將包袱呈遞給王夫人看:「太太瞧這個,我回了園子之後現個怪事兒。」王氏伸手撥了兩下,見不過是幾件舊衣裳。「是去年你生日的時候,我給你做的?」
「太太好記性,就是這幾件。我原沒留心。可翠墨和侍書翻找出來的時候,現這衣裳是被人穿過的。」探春指著上面殘存的絲:「女兒的頭細軟,且衣服上有一種似有似的百合香。咱們家上上下下,包括李家的兩個妹妹,也都沒熏這個香的,只有」
王夫人眼前一亮,不禁大悅:「是邢家的丫頭!」
探春垂了眼瞼,柔聲道:「我記得二哥哥的屋子裡倒是時常點這個香。」
王夫人冷哼:「這麼說,邢丫頭是說了謊?她進了秋爽齋確實換過衣裳!」王氏也意識到不對,忙喊著外面伺候的婆子:「去把東府的蓉哥兒叫來!」
不大會兒,婆子回來稟報:「二太太,東府的小蓉大爺傷的嚴重,說是已經昏迷了,正叫太醫會診呢!」
「沒用的廢物!」王氏不知罵的是這回事兒的婆子,還是東府裡昏昏沉沉「裝病」的賈蓉。她攜了探春的手,立即叫人準備車馬,從寧榮大街進了隔壁尤氏的府上。
彼時,尤二姐和尤三姐正親自照料著傷病的賈蓉,倒是賈蓉的媳婦往後靠了靠。尤氏見兩個妹妹張羅竟然,也放了心,自己和賈珍在正廳商量對策。
「老爺真去要了什麼冷淘?」
賈珍冷笑:「蓉哥兒的話你也信?這種差事他往日是能躲就躲,吃酒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想著他親爹!不過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麼人砸了蓉哥兒的頭,又叫這小子吃了啞巴虧,不敢吭聲。」
尤氏嗔道:「老爺又說笑了,不過,蓉哥兒這次的酒也喝的太多了些,不然哪會冒出頭充這個英雄好漢!要我說,老爺也該收拾收拾那個叫賈芸的,太不像話了些。蓉哥兒畢竟是嫡長子,那賈芸算什麼東西,怎麼竟敢這樣捉弄蓉哥兒!」
賈珍沉悶了半晌:「賈芸先前跟著王熙鳳做事兒,後來賈璉夫妻倆出了家門,這賈芸似乎就投靠了那邊府上的二太太,聽說很是風光。」
尤氏啐道:「誰說不是呢!不然,憑他一個偏門子弟,憑什麼和老爺,和蓉哥兒一併吃酒?」
賈珍恍然,一拍桌案:「原來是她在作怪!」尤氏唬了一跳,忙問:「老爺是說邢家的丫頭?」
賈珍瞪她一眼,自家這婆娘,實在蠢得和榮國府的大太太有一拼:「渾說什麼!」尤氏急切欲知下文,誰想門外卻報,說榮國府二太太已經到了正門,說是來瞧小蓉大爺。
賈珍心一沉,低聲囁嚅道:「沒想到來的這麼!」賈珍整理整理衣裝,領著尤氏出了大門,老遠就往前小跑:「怎麼好驚動嬸子專門跑這一趟?蓉哥兒年輕,養幾日也就好了。」
賈珍給蓉哥兒媳婦使了個眼色,那小媳婦趕忙上來要攙扶王氏。
王氏輕輕拂去對方的好意,只對賈珍淡淡一笑,語氣溫和:「蓉哥兒也是在我跟前長大的孩子,他小時候和珠兒一處吃一處玩,如今他受了傷,我這個做長輩的哪裡能不來瞧瞧!」
賈珍陪著小心將王氏引進內室,尤氏姊妹見是姐夫進了門,忙退到一旁。尤氏在賈蓉耳邊輕聲召喚了兩聲,都不見賈蓉有半句回答。尤二姐不忍心道:「蓉小子才敷了藥睡下,姐姐有什麼事兒不妨明兒再問。」
王氏不等他們邀請,已經坐在了尤二姐剛剛坐過的繡墩上,手搭在賈蓉的額頭上。
賈蓉的眼皮子猛跳了一下,王氏見狀,嘴角勾起不屑的一笑:「你們都出去吧,我有幾句話單獨問蓉哥兒。」
「嬸子」
王氏不悅的瞪了賈珍一眼,賈珍見狀,只好妥協,沖緊閉雙眼的兒子深深望去一眼,轉頭奈出了內室。
屋裡空曠的只剩她二人,王氏冷森森的聲音才漸漸響起:「當年你生母亡故,你父親又要重娶親,是我怕你被後娘欺負,求了老太太,將你接進榮國府和我們家珠兒一併住。我也是親兒子似的待你,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蓉小子,你的良心莫不是叫狗吃了不成?」
賈蓉面紅耳赤,再也裝不下去了。他睜開雙眼忙撐著坐起來賠笑:「二太太羞煞蓉兒了,我哪裡能忘卻二太太的大恩大德。」
賈蓉遠比他父親來的聰明,在這樣一個畸形複雜的家庭裡,人倫常理早被毀壞的乾乾淨淨,賈蓉作為這個家族的嗣子,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靠的可不僅僅是運氣。他深知,自己已經向邢岫煙妥協投誠,如果這會兒背叛了前者反投靠王夫人,他的下場不會好,只會糟。
得罪了王夫人,失去的不過是蠅頭小利;可得罪了邢家,賈蓉要失去的恐怕就是一生的富貴。
權衡利弊,賈蓉咬緊了牙關,論王氏怎麼逼問,他都咬死是自己酒醉之後在園子裡亂走,撞見了盜賊,一番搏鬥之下被邢家小姐所救。
王夫人氣得腦袋直冒煙兒,把賈蓉罵了個狗血淋頭,甩了他一臉子灰才心有不甘的回了榮國府。
這件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當初王氏就是衝著南安太妃也在場,才處心積慮的想要事情鬧大。可誰知,南安太妃最是個識時務者,她和賈蓉一個心思,是寧可得罪榮國府也不肯得罪五皇子的,於是家去沒兩日,趕巧柳國公府宴客,南安太妃去的時候就把這事兒當了個笑話講給眾位夫人。
說者心,聽者有意,大夥兒不免盛讚這個邢家小姐俠肝義膽,寧國府的嗣子英勇懼。可反過來,也有人漸漸詬病起元妃的娘家榮國府,這府裡莫非太過落魄?要不然怎麼連幾個看園子的丫鬟婆子都沒有?弄的一幅整天提心吊膽的模樣!
一下子,榮國府的名聲糟糕之極。而且傳來傳去,也不知怎地,就傳進了宋晨的耳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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