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湖。
朦朧月色下,碧波蕩漾,風光瀲灩。
堤岸旁,默默走著兩個高低有致的身影,心有靈犀地刻意保持著五十公分的距離。
從凌煙閣出來後,沐小青就將太過於莊重典雅的髻兒鬆開了,一頭青絲垂下來,像黑色的錦緞一樣光滑柔軟,簡單紮成馬尾輕巧甩在後頭,雖然與身上那套沒有明顯牌子的晚禮服有些不搭調,卻自有一股不庸俗不媚俗的大家風範。為了不讓高跟鞋在青石板上踩出空靈響聲,她盡量踮起腳尖,放輕腳步,兩條修長的美腿姿態輕盈,顯風姿綽約,兩隻小手背在身後慢悠悠走著,飲了不少酒的臉頰隱隱透出來一層暈紅,抬頭賞著月,嘴裡喃喃道:「此情此景,還真像那一句詩。」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一旁的蕭雲隨口就吟出了柳永的這句千古名詩。
沐小青怔住。
這個年輕人真的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怎麼了?」蕭雲回頭見她忽然停了下來,有點六神主的樣子,輕聲問了句。
沐小青搖搖頭,露齒一笑,恰似一朵海棠綻放,輕聲道:「就有點好奇,為啥帶我來這裡?」「害怕了?」蕭雲笑意玩味。
「切,誰害怕誰還不好說呢。」沐小青一臉的不以為意,聳聳鼻子,甩著小手跟了上去。
蕭雲笑笑,瞥了眼四周黑漆漆的環境,輕聲道:「其實是想帶你來看看我以前經常來的地兒。」
「以前?」沐小青挑了挑黛眉。
「幾個月之前吧,那會兒剛來寧州,經常在黃昏的時候來這裡。」蕭雲一下子掉進了回憶中。
「來這裡幹嘛?」沐小青顧盼間帶著幾分好奇。
「想事情唄。」蕭雲嘴角微翹。
「想什麼事情呢?」沐小青追問道,他雖然在笑,但她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背後的沉重。
「很多,亂七八糟的,譬如為什麼來這個城市,來了究竟值不值得,眼下如何生存下去,前面的路該怎麼走等等。到後來想多麻木了,就純粹站在湖邊發呆,看著夕陽隕落,等到點上班了就離開,現在回想起那些個場景,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蕭雲不溫不火道,似是洗盡鉛華後的感慨,視線投向了黑咕隆咚的湖中心,雖然那裡什麼也看不見。沐小青有些走神,他現在的神情,讓她不由自主想起老爺子在夕陽下石墩子上拉二胡的場景。
「你宿舍幾點關門的?」蕭雲突然想起了大學還有門禁這事,轉頭問,卻發現她正盯著自己。
沐小青慌忙轉移視線,撥了撥臉側的幾根散發,將嬌羞遮掩過去,輕聲道:「11點半。」
「這麼早?這都12點多了,咋辦?」蕭雲低頭看了看手錶。
「涼拌唄,還能咋辦?」沐小青微微昂起頭,愜意地讓晚風輕拂著自己微紅的臉頰。
「能讓雙佚她們下來開門嗎?」蕭雲皺著如刀雙眉。
「不能,鑰匙在宿管那。沒事的,大不了就在學校旁邊的小旅館將就一晚。」沐小青微笑道。
「這怎麼行?那些地方不安全,要住也得住正規酒店,這個讓我來安排。」蕭雲不由分說道。
「嗯。」沐小青順從點頭。
蕭雲隨即掏出手機,走開幾步,打了幾個電話。
沐小青則跑到路邊,湊到一簇不知名的小花那裡,並不是做採花大盜,只是貪婪嗅著花香。蕭雲打完電話,回頭見到她正蹲著,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你今晚好像喝了不少酒。」
「高興。」沐小青嗅完了,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去。
「啥事這麼高興?」蕭雲不解道。
「你說呢?」沐小青側頭望著他,雙眸神采飛揚。
蕭雲似乎明白了什麼,嘴角勾起一個清淨如竹的笑容,輕聲道:「這回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沐小青堅定點頭,也許下一次再見到南宮青城的時候,就不會感到愧疚不安了。
「那就好。」蕭雲欣慰道。
「蕭雲,謝謝你。」沐小青美眸輕揚,柔聲道。
「不客氣,我其實也沒幫上啥忙,克服這種心理障礙,關鍵還是在於你自己。」蕭雲輕聲道。
「嗯。」沐小青微微含笑,沉默了一陣子,有點踟躕,小聲道,「蕭雲,我能問個問題嗎?」
「問。」蕭雲掏出一根煙,點燃。
「你可不許生氣。」沐小青似乎有些擔憂。
「不問拉倒。」蕭雲聳聳肩道。
「問問問問,老實說,剛才玩百家樂的時候,你真的沒出千?」沐小青到現在還是很懷疑。「就這事啊?這個真沒有。」蕭雲笑著搖搖頭。
「哇,那你真是神了,能夠連中兩把和局,那簡直天方夜譚了。」沐小青感歎道。
「還好吧,主要是計算,運氣,還有一丁點的勇氣。」蕭雲簡單總結了一下猜中的原因,抽了一口煙,吐出煙霧,淡淡道,「這其實和賭馬賭球差不多性質,都講究一個概率的問題。每年賭馬賭球的贏家那麼多,你以為他們都是出千?哪有那麼狗血。那些人能贏靠的是精準的計算,還有就是從五花八門的所謂內幕中分析出事實的真相。」
「可是慕容白的動作那麼,我看得都暈了,你真的能算出來開和?」沐小青吃驚道。
「基本吧,沒有百分百把握,但百分之八十還是有的。」蕭雲吐了一個迷人的煙圈。
「蕭雲同志,你真是每一次都會帶給我不同的驚喜。」沐小青莞爾一笑,如風如素,清且妖。
「那你豈不是要死心塌地地愛上我了?」蕭雲玩笑道。
「如果我說是,你敢要我嗎?」沐小青忽然拉住他的手臂,神情肅穆道。蕭雲怔了一下,繼而含了一抹若有似的笑意,敲了敲她的腦袋,輕聲道:「別傻了。」
沐小青沒理會他這個故意岔開話題的動作,只是靜靜凝視著他,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直到這個臉皮厚得堪比壁立千仞的年輕人都有點僵持不住了,才柔聲道:「記得第一次在頤和高爾夫見到你,當時的印象並不好,也許是我先入為主吧,總覺得你是一個道貌岸然的井底之蛙,沒有多少斤兩,只是祖墳冒青煙做了四爺的乾孫子而已,就想給你一個下馬威,說的話有些咄咄逼人,但沒想到會反過來被你教育了一番,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尷尬?真想找個洞鑽進去。沒想到的是,連我最有把握的高爾夫也會輸給你,你從第七洞直接打到第九洞的壯舉,令到我每次去頤和高爾夫打球,都有一個陰影揮之不去,呵呵。而古城區的事情,是令我對你刮目相看的轉折點,也是我對青城產生疏遠情緒的轉折點。我太愛我們國家的歷史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段段歷史的文明倒在所謂的經濟發展的車輪底下。如果在北京的話,我可能會很容易就擺平龐月明,可惜這裡是寧州,山高皇帝遠,我就算再呼風喚雨,也只能望洋興歎了。沒想到你會挺身而出,完整缺地保護住了這一片歷史,還拉上四爺跟俞知堂老人一起瘋狂,我知道真相的時候,真的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個男人,拋開光鮮的外衣,顯赫的身世,堂堂的相貌,還能讓一個女人為之傾心、為之動容的,非就是拯萬民於水火之中,又或者是胸懷天下手握錦繡山河了。還記得上次我在寧大問你為什麼喜歡我嗎?我當時問得是不是太刻薄,太尖酸,太不近人情了?其實男人喜歡女人,第一眼非是容顏氣質,然後再論內涵底蘊,這我都知道,但只是想聽聽你的心聲,而你的坦誠相見,又一次讓我感動得言以對。我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裡,沒吃過苦頭,也沒嘗過窮苦日子,從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身邊的人都把我當成神仙一樣供奉著,追求我的人加離譜,多富的富家公子,多牛的紅色子弟我都見識過。前年的冬天,在山西太原,有一個煤炭老闆的兒子為了討我開心,用了25輛奔馳擺了一個『love』,然後潑上汽油點著,再出動他家的私人直升飛機載我飛到空中觀賞,而我當時給他的反應就是,掏出手機撥打了999。坦白說,對於財富,我不稀罕,對於權力,我不在乎,他們有的,我都有,他們能做到的,我也可以。但真正走進我心的,除了南宮青城,就只有你了。」
蕭雲靜靜聆聽。
「說出來也許你會不信,我是在十歲的時候喜歡上青城的,那一年他剛十五歲,跟著他爸來我家作客,用我平常的鋼琴完美的演繹了李斯特最難的一首鋼琴曲《唐璜的回憶》,他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指跳躍,每一個笑容都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裡,自此,我迷上了他。我一直以為我是愛他的,愛得超然物外,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要把他抓到手。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原來這麼多年來我跟青城一直都不是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對待感情的,他站在高處,我站在低處,就像一株卑微的小花渴望著陽光降臨,這種不是愛情,只是仰慕,仰得我脖子都酸了,依然陰暗潮濕。而你,則讓我懂得了,什麼是愛情,愛情就是時刻牽掛,偶爾拌嘴,見時話不談,不見時丟魂落魄。但我知道,就算我可以不顧一切選擇跟你在一起,我的家人肯定都會極力反對,如果互不妥協,很可能玉石俱焚。有一段時間我刻意避開你,就是在糾結這個問題,我也以為我對你的感覺,會像對青城那樣,只是一時興起,會慢慢沉入海底,塵封起來,或許最終會塵埃落定。但我發覺自己是錯的,錯得一塌糊塗。沒有你的那段日子裡,我的生活可謂是瘡痍滿目,斑駁陸離,根本提不起一點精神來。而每一次見到你,就像繁花迎春,霎時就奼紫嫣紅了,那種思緒就像鑽了空子的可怕傢伙,心裡殘餘的不安定因子瞬間復甦。在學校這段日子,我慢慢想通了,相愛真的只是兩個人的事,與其他任何人都關,考慮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前怕狼後怕虎,最終只會被分吃掉。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這樣想,但我一定會,因為討厭一個人只需要一個理由,可喜歡一個人呢,可以忽略千百個理由。你知道嗎?我經常會在晚上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陽台,回想著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雖然不多,但足以刻骨銘心。有時候,想著想著,就會流淚,我都忘了上一次微笑著入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呵呵。但你永遠不會看見我眼裡的淚,因為你不在時,我才會哭泣。」沐小青唇角微揚,雙眸純淨得像一泓山邊溪水,真的沒有半點要流淚的痕跡。蕭雲凝望著她,沉默著,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
「再不說話,我就不理你了。」沐小青哼哼道,作勢就要往前走去。
蕭雲終於開口,柔聲道:「我可以用一隻手征服世界,只需要你牽著我另一隻手,好嗎?」
沐小青沒有回答,只是踮起腳尖,摟緊他的脖子,輕輕吻上了他的唇,淚水也隨即滑落。
——————
凌煙閣。
遲四指的辦公室還保持著原樣,儘管遲隨筆已經開始在這裡辦公了,但她沒有改過一分一毫。而其中以掛在牆上的那一幅隸書最為引人矚目,用墨濃淡相生,濃處精彩而不滯,淡處靈秀而不晦,這是遲隨筆在出國留學前親自揮筆寫下的,目的是時刻提醒自己父親的處世原則,字不多,僅寥寥兩個,卻大氣磅礡、意境深遠:藏鋒。
此刻,遲隨筆正背著手,靜靜欣賞著這兩個字,神情淡然,似是攏了半世的煙雨。
慕容白一語不發站在她的身後,盡忠盡責的護花使者,那雙蒼白如雪的手套依然沒有脫下。「大小姐,你要相信我,我說的全部都是事實啊。」老鬼跪在三米開外的地方,顯得很驚恐。
「兩百個弟兄全死了,就只剩你一個?」遲隨筆輕啟朱唇道,視線仍然停留在字畫上。
「要不是棺材他拚死掩護我逃跑,我恐怕也要死在那裡了。」老鬼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遲隨筆終於轉身,嘴畔勾勒出一抹絕美弧度,輕聲道:「你逃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老鬼一驚,立即趴了下去,將頭深深埋著不該抬起半寸,他以前伺候四指時都沒這樣恐懼過。
「不用這樣子,我又沒說你什麼,抬起頭來。」遲隨筆柔聲道。
「是。」老鬼戰戰兢兢道,鼻樑由於被弘歷一拳打斷,現在完全塌下去了,相當丑。
「你跟著我爸有多長時間了?」遲隨筆忽然問了一個問題,纖沿曼步,緩緩走到他的跟前。
「有十一年了。」老鬼謹小慎微道。
「噢,原來有這麼久了,那你對我爸應該很忠心吧?」遲隨筆輕勾丹唇,顯妖嬈。
「那是肯定的,我對老爺忠心耿耿,絕二心。」老鬼堅定不移道。遲隨筆點點頭,玩弄著兩根纖指,輕聲道:「那你應該很聽我爸的話吧。」
「當然,我只聽老爺的話。」老鬼拍著胸脯道,真想將關二哥擺在面前,磕幾個響頭發誓。
「唉,你這個回答真讓我失望。現在四指堂是我掌權,而你卻只聽我爸的話。」遲隨筆歎息。
老鬼瞳孔一縮,嚇得三魂不見了六魄,趕緊俯身道:「大小姐,從現在起,我只聽你的話!」
「知道嚴嵩嗎?」遲隨筆忽然又問了一個措手不及的問題。
老鬼愣了一下,剛才的震驚勁兒還沒完全消退,哆嗦道:「知道點,他是明朝的一個貪官。」
「騎牆,滑頭,兩頭討好。這是嘉靖皇帝當年對他的評價,也是我對你的。」遲隨筆微笑。
老鬼剛剛放鬆沒幾秒的心臟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面如土色,因為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死亡離他真的並不遙遠,也不陌生,它也許僅僅是一雙白色手套,一雙蒼白如雪的手套。
慕容白將老鬼的屍體拖了出去,房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兩個人,遲隨筆,還有南宮青城。「今晚可惜了。」南宮青城一直坐在沙發上,優雅地翹著二郎腿,搖晃著手裡的一杯紅酒。
「他如果那麼容易除去,恐怕你也不會找上我了,不是嗎?」遲隨筆淺抿唇瓣,走到邊。
南宮青城沒有反駁,只是輕輕一笑,然後品了一口紅酒,問道:「下一步該犧牲誰了?」
遲隨筆凝望著外邊際的夜色,丹唇浮起一抹冷笑,輕聲說出一個名字:「邱式。」
未完待續)
文字首發,歡迎讀者登錄閱讀全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