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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披衣而起,沒有點燈,伸出腳,在榻邊摸索著自己的鞋。在冰涼的地上蹭了兩下,一股寒意順著腳湧了上來。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你怎麼了?」黃月英在黑暗中睜開眼睛,靜靜的看著諸葛亮微駝的背。「睡不著?」
「嗯。」諸葛亮應了一聲,停止了摸索:「心裡有些煩悶,想出去走走。」
「外面冷,不要出去了。」黃月英伸出手,將諸葛亮拉了回來:「反正我也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吧。」
諸葛亮猶豫了一下,反身回來,將已經冰涼的腿放進被子。黃月英伸過手,將他的腿抱在懷中,臉貼著他的大腿,輕輕的蹭了蹭,感覺到的是鬆弛的皮膚和硌人的骨頭。
「武陵的事不是已經安排好了嗎,你怎麼還是心神不寧的?」黃月英很直接的提出了問題。「是因為關中的戰事?」
「我也說不清。」諸葛亮扯過被角,將黃月英的肩膀掖好,看著被外面的火光映得微紅窗戶,眼神有些茫然。「我有些擔心。」
「擔心這次關中之戰又不能取勝?」
「嗯。」
黃月英仰起頭,看了一眼諸葛亮,眼中露出擔心。「是擔心準備不足,還是擔心有人不聽號令?」
「都有。」諸葛亮緩緩說道:「關中入手不過一年,屯田剛見成效,也不過能供關中的人馬和百姓就食,大軍一出,必然還要從漢中運糧,對我們非常不利。如果能緩上三五年,那就再好不過了。曹睿選擇在這個時候發起攻擊,顯然是不想給我們這個喘息的機會。這一戰。若能打平,守住關中,便是天幸。」
黃月英無聲的笑了笑:「你想以守代攻,趙雲想必不會說什麼,鄧芝也會支持你的決定,可是魏延卻有可能會提出不同的意見。他是不是趁此機會,要調魏霸回關中?」
「嗯,他今天來見我,又提到了這件事。看來。他對我的疑心非常重。」諸葛亮的笑容有些苦澀。「他如今變得有禮了,我卻希望他還和以前一樣,有什麼就說什麼,這樣猜來猜去的,實在讓人不安。」
「你是擔心馬謖吧。」
「我應該擔心他嗎?」
「難道你認為是趙素?」黃月英冷笑一聲:「我看趙素還沒那麼大底氣。他說的話,魏延未必肯聽。」
諸葛亮輕輕的歎息一聲,這聲歎息很快淹沒在外面此彼伏的爆竹聲中。一提到馬謖,諸葛亮突然沒有了說話的興趣。黃月英也覺得自己有些失言,沒有再說什麼,伸出手,將諸葛亮的手握在手心裡:「睡吧。不要想太多了,到了關中,一切自然明白。趙素也好,馬謖也罷。只要你在關中,他們就興不起風浪。」
諸葛亮點了點頭,脫掉外衣,鑽進被子裡。閉上了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過了一會兒。黃月英輕歎一聲:「放不下成都?」
「嗯,張裔恐怕難當重任。」諸葛亮睜開眼睛,看著黑漆漆的屋頂,「如果楊洪還在,那就好了。」
「楊洪已經死了,再想他也沒有意義。張裔這個人……」黃月英沉吟了片刻,「別的都好說,只是這性子實在是偏頗了些,不識大體。上次和岑述不和,鬧得府裡人心不安。我看還不如直接由蔣琬任留府長史。」
「蔣琬是好些,可是不能不照顧益州人的情緒。」諸葛亮沉默了良久:「只可惜魏霸不肯回成都,若是他在府中幫襯蔣琬,制衡張裔,也許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啊,你還是別指望了。我看他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不僅張裔壓不住他,我看蔣琬也控制不住他。」黃月英不假思索的否決了諸葛亮的猜想:「他就像是一隻初生猛虎,就應該放在外面,不適合放在身邊。讓他在武陵折騰幾年,吃點苦頭,也許對他有幫助。」
「我擔心會不會太苛刻了些。」諸葛亮轉過頭,看著黃月英:「他畢竟才二十歲,年輕氣傲,萬一為了臉面冒進,有所折損,那會不會太可惜了?」
「如果他不知深淺,一意孤行,就算是良材美質,於國何益?」黃月英拍拍諸葛亮的胸口:「玉不琢,不成器,他要真是一塊美玉,老天就不會讓他如此輕易的損壞。你就不要為他牽腸掛肚了,他現在正春風得意呢。」
「呵呵,當年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不也是如此輕狂?」
「你不一樣。」黃月英笑道:「你不僅有天份,還能隱忍厚積,他卻是只知道倚仗自己的天份,一味的張揚薄發,不肯靜下心來溫養。一旦天資耗盡,如何能長久?」
「這正是問題所在。」諸葛亮輕聲歎道:「如此天資,就這麼白白的浪費了,豈不可惜?」
「你能做的都做了,又何必如此自責。」黃月英輕聲安慰道:「睡吧,既然你覺得他有天份,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只需耐心等便是了。現在他正是得意之時,你說什麼,他也不會聽的,反而容易生出齷齪。君子見機而作,機會還沒來,你著急也沒用。」
「可不是呢。」諸葛亮點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
黃月英沒有睡,她看著丈夫微顫的眼皮,無聲的沉默著。
……
張紹坐在軍帳裡,微瞇著眼睛,看著跳動的燈光出神。火苗一閃一閃的,似乎被遠處的爆竹聲振動,想掙脫燈芯飛出去。
忽然,火苗被一陣風拉得長長的,幾乎要被吹滅,隨即縮了回來,猛的一跳,大帳裡亮了一下。「啪」的一聲響,燈花炸開,一閃即沒。
「發什麼呆?」關興走了進來,拿起旁邊的鐵剪,剪掉過長的燈芯,然後拍了拍手,笑瞇瞇的看著張紹:「想回家守歲?那就回吧,我給你守著。」
「你怎麼不在家守歲,跑到營裡來幹什麼?」
「我來陪你啊。」關興笑瞇瞇的說道:「怎麼,你不喜歡?」
「如今你是上官,我能不喜歡嗎?」張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你不怪罪我出有出迎,我就心滿意足了,哪裡還敢不喜歡。」
「嘿嘿,繼先啊,你最近的腸胃不太好,說話犯酸氣啊。」關興伸出手指,點了點張紹:「我不過搶在你前面升了一級,你就不把我當兄弟了?這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啊。當年你我的父親之間,可沒有這樣的事情出現過。」
「你少來啊。」張紹不好意思的踢了關興一腳,轉換了話題:「真這麼好心,大過年的不陪嫂子,來陪我?」
「嗯,先帝說過,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嘛。」
「真的假的?」張紹誇張的笑道:「我太感動了。」
「當然是真的。」關興笑道,「不過,我還有其他事,平時沒什麼時間和你說,今天大家都去過年了,我們兄弟好好的聊聊。」
「什麼事,要在這時候說?」
「子玉的事。」關興坐了下來,讓親衛將酒肉放在案上,開門見山的說道:「年後我就要跟著丞相去關中了,關中一戰,我們沒什麼優勢可言,全力以赴才能力保關中不失,所以我可能沒什麼餘力支援子玉。繼先,你要想加官進爵,這可是一個好機會。」
「可惜,我妹妹沒有鳳姊姊那麼能幹,幫不上什麼忙。」
關興瞟了張紹一眼,收起了笑容:「繼先,你一定要和我這麼說話嗎?」
張紹尷尬的擺擺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好吧,是我嘴欠。兄長,你說,我該怎麼幫?」
關興這才放鬆了表情,拿起酒壺給張紹倒了一杯酒:「很簡單,找個機會對陛下說說,讓他利用少府的門路,盡可能的支援武陵一些糧食、軍械。如果沒有益州的支援,子玉在武陵堅持不了太久。」
張紹沒有吭聲,端著酒杯,慢慢的呷著酒。自然丞相宣佈要進駐關中之後,大家都意識到武陵的魏霸身陷困境。關中大戰在即,益州的財賦肯定會全力供應關中,對武陵的支持就微乎其微了。五溪的蠻子能有什麼財力、物力,一場大戰之後,他們連吃飯都成問題。魏霸如果不能找到新的支援,不僅無法應對吳軍的反攻,內部隨時可能發生反叛,沒飯吃的人是非常危險的,更何況是那些不知禮義為何物的蠻子。
魏延在關中,魏家的全部財力都要支援關中。關興作為羽林中郎將,也要跟著出征關中,關家的財力也要跟著轉移到關中,魏霸最主要的兩個後援一下子被丞相抽空了,而且所有人都從中看出了丞相要餓殺魏霸的用意,誰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支援魏霸,不是明著要和丞相做對嗎?
關鳳在魏霸身邊,關家和魏霸已經捆在了一起,關興抽不出手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張家頭上。這是張家的機會,也是一個關係重大的抉擇,支持魏霸,就意謂著和丞相決裂。
張家要不要接下這個機會?
張紹品著嘴裡的酒,覺得有些苦澀。這簡直是一個賭博,一邊是羽翼未豐,卻又機會無限的魏霸,一邊是實力雄厚,卻身體不佳的丞相,選擇哪一個都有充足的理由,拒絕哪一個,同樣也有充足的理由。
「你讓我想想吧。」
「可以,我陪你一起守歲,你可以想到明天天亮之前。」關興微微一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