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願書很快送到了諸葛亮的面前。
荊襄人集體發力,為馬謖請願,這件事也一下子驚動了整個蜀軍。不用看內容,僅看看參加簽名的這些人就能明白其中的份量。丞相長史向朗牽頭,主簿胡濟,參軍廖化、楊儀、魏霸等人列名,堂堂皇皇幾十多人,幾乎是大半個丞相府。丞相府的掾屬向丞相府請願,這已經超出了建議的範疇,而是一次實實在在的力量展示。
當然,也是一個諷刺。
要殺人的是荊襄系的領袖,將被殺的也是荊襄系的精英,這場請願不管怎麼看,都是荊襄系的一次內訌。最難堪的,當然是風口浪尖上的諸葛亮。
霍弋接到了向朗讓向條送來的請願書後,戰戰兢兢的拿到諸葛亮的面前。他不知道諸葛亮看到這封請願書會是什麼感想。這是荊襄人的態度,實際上也是對諸葛亮的不滿,甚至是一種威脅。諸葛亮雖然一直以荊襄人的身份出現,可是他本人卻不是荊襄人。他之所以能以荊襄系的代表出現,是因為荊襄人擁護他,現在荊襄人為了馬謖來請願,他是允還是不允?允了,當然是讓步,不允,焉知荊襄人會不會因此拋棄他?
諸葛亮接過了請願書,卻沒有太多的反應。向朗做這些事,他豈能聽不到一點風聲。大半個丞相府都跑到向朗的大營裡去了,再後知後覺,他也能猜到他們在幹什麼,更何況他是事必躬親的丞相。
「集合諸將議事,屆時將這封請願書公之於眾,大家討論。」諸葛亮淡淡的說道:「法是公器,那就按大家的公議來結果定馬謖的生死吧。」
霍弋明白了,連忙點頭答應。他也是荊襄人。也在請願書上簽了名,知道諸葛亮這句話不僅是對他說的,更是對向朗說的,對所有荊襄人說的。
把馬謖的生死交給公議,這是諸葛亮的辦法。你們能幫我壓制住反對意見,馬謖就不用死,否則,你們就不要再多說什麼了。
一個付之公議,諸葛亮就把自己身上的壓力全部卸掉了。
向朗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因此他和胡濟等人緊急磋商,研究怎麼對付來敏等人的折難。來敏與眾不同,他資歷老,學問好,在這種場合。正是他發揮的最佳戰場。向朗等人雖然在精於吏治,可是要論引經據典,加在一起也未必是來敏的對手。
學問這東西,不是人多就力量大。
很快,這場關係到馬謖生死的會議就召開了。向朗等人盡數出席,雖然做了不少準備,可是他們的壓力還是不小。面對來敏。他們沒有任何勝算,可是又不能不辯,否則,他們的請願就是無理取鬧。
這幾乎是一場注定無法勝利的戰鬥。所以向朗並沒有把希望寄托在辯論上,他希望魏霸能兌現諾言,出面搭救馬謖。事實上他也清楚,所謂的請願。所謂的辯論,都是形式。目的都是要影響諸葛亮的決定。真正能決定馬謖生死的,還是諸葛亮本人。而能讓諸葛亮鬆口的,卻只有魏霸。
可是讓向朗擔心的是,所有人都到齊了,唯獨魏霸沒有出現。他幾次用目光詢問趙廣,趙廣都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魏霸去了哪兒。
向朗勃然大怒,臉色鐵青。
諸葛亮看在眼裡,輕咳一聲,宣佈會議開始。只是他雖然沒有向朗那麼著急,眼神卻也不由自主的向帳門口看去。
來敏第一個跳了出來,公議開始。
……
魏霸沒有去丞相的中軍大帳,對那裡的辯論,他也不關心。能讓荊襄系抱成團,向諸葛亮施壓,他就達到了目的,不管諸葛亮怎麼應對,都已經落了下風。
至於向朗等人和來敏的辯論,他更是不抱什麼希望。來敏是什麼人,玩了一輩子嘴皮子的人,天天泡在那些書堆裡,又豈是向朗等人能搞得定的。除了來敏,再看看尹默那些人,哪個不是在學問上下過苦功的。說起來也怪,尹默的學問來自於荊州的宋忠,現在卻用來對付荊州人,而荊州人卻沒幾個在儒學上下過苦功的。包括向朗在內,雖然曾經就學於司馬德操,卻被來敏認為不讀書,是個吏,不是合格的大臣。
魏霸帶著魏興,來到了輜重營。
負責輜重營的楊儀去參加會議了,輜重營裡靜悄悄的。這些人大多是荊襄人,對馬謖生死的關心遠超過普通士卒,看到魏霸進來,他們都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向朗等人也許可以不把魏霸放在眼裡,可是對於這些出身低微的荊襄人來說,年紀輕輕就做了參軍的魏霸絕對是一個值得尊敬,至少不能得罪的人。想想參軍楊儀父子在他手裡吃過多少虧,想想那個被他打了臉,灰溜溜的回了成都的劉琰父子,就知道眼前這位笑瞇瞇的年輕人是個狠角色。
「我來看看馬參軍。」魏霸笑瞇瞇的說道。
他很快被帶到了馬謖的面前。
馬謖坐在亂草中,衣服很髒,卻穿得很整齊,連邊角都盡可能的抹平了。頭髮也盡可能的紮好,用一塊青布包著。看到魏霸進來,他沒有意外,只是有些羞慚。
魏霸笑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魏興讓人搬來一張案,放在兩人之間,又取出一個沙盤放在桌上。
馬謖眼神一緊,詫異的看著魏霸,似乎不太明白魏霸想幹什麼。
「你應該知道,我之所以會到這裡來,是因為向公要救你。」魏霸一邊擺弄著沙盤,一邊說道:「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沒有救你的道理,這個原因,我想我不必多說,你也一清二楚。我願意來看你,是看在向公的面子上,看在我們同是荊襄人的鄉情上。」
馬謖咬了咬乾裂的嘴唇,慚愧的低下了頭,打量著案上那些小旗子。「那這又是什麼意思?」
魏霸輕描淡寫的說道:「看看你值不值得救。」
馬謖眼神一緊,有些惱羞成怒。他覺得魏霸是在耍他,他答應了向朗,卻還在考慮是不是要救,甚至還說值不值得救,分明是把他當成了待價而沽的貨物。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對馬謖的羞惱,魏霸無所謂。「你應該清楚,丞相為什麼要殺你,向公又為什麼認為只有我才能救你。既然如此,我付了那麼大的代價,總不能救一個冥頑不靈的笨蛋,你說是不是?」
馬謖啞口無言。他被魏霸當面打了耳光,卻只能強忍著,想起以前他教訓魏霸,讓魏霸無話可說的情景,他感到非常悲哀。
這才多長時間,兩人的位置就顛倒過來了?當真是後生可畏?
魏霸擺好了沙盤,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眼神閃爍不定的馬謖,直到馬謖被他看得不自在了,這才笑道:「準備好了?」
「哼,有什麼好準備的?」馬謖強作鎮靜的冷笑一聲,伸手就去拿代表兵力的小旗:「不就是一個戰術推演的遊戲嗎?」
魏霸搖搖頭,伸手按住了小旗,語重心長的說道:「我說馬幼常,兵凶戰危,你當只是嘴上說說的?」
馬謖一愣,頓時臊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沙盤戰術推演不是普通遊戲,這也是作戰的一部分,是廟算的一部分。孫子十三篇,第一篇就是廟算。他卻如此輕忽,豈不正是把「兵凶戰危」四個字當兒戲?
更何況他還剛剛打了敗仗,現在說這句話,可不就是好了傷疤——不,傷疤還沒好——忘了痛?
馬謖的臉上火辣辣的,比魏霸抽了他兩個大耳光還讓他難受。之前的反思,現在全在這一句話面前露了餡,什麼反思,什麼總結,都是浮光掠影。不能真正從心理上警覺起來,不管他有多少領悟,將來還是會一敗塗地。
馬謖遲疑半晌,慢慢的鬆開了手。
「你走吧,你說得沒錯,我不值得你救。」馬謖聲音沙啞,臉色灰敗,似乎在片刻之間就老了幾歲。「我認輸,年雖不惑,卻依然是一個糊塗蟲,實在不值得你救。」
魏霸把玩著手裡的小旗,淡淡的看著馬謖,臉上既沒有喜悅,也沒有鄙視。
「真心話?」
「千真萬確,絕無虛言。」馬謖仰起臉,自嘲的一笑,淚水順著枯瘦的臉龐肆意橫流:「我一直自以為才計無雙,原來不過是坐井觀天,只會空談,當不得實用。自以為孫子十三篇倒背如流,卻根本沒有理解其中的微言大義,連第一句話都沒有真正理解。」
魏霸的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孫子十三篇,第一句便是「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馬謖把戰爭當兒戲,可不正是連第一句都沒搞明白。
魏霸把小旗推到馬謖面前,淡淡的說道:「能有這樣的認識,你還有救的價值。來,讓我看看你究竟領悟了多少?」
馬謖沉默良久,捏起小旗,看看沙盤,又看看對面眼神平靜的魏霸,猶豫半晌,恭恭敬敬的應了一聲:「喏。」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馬參軍,不再是那個咄咄逼人的襄陽才子,而是一個被剝去了華麗的外衣,裸露出傷痕纍纍的身體的垂死之人,渾身上下看不出一點生氣,只有眼神中還有一絲絲黯淡的光芒,如風中的火苗,隨時都可能熄滅,卻一直沒有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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