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前往大梁皇宮內赴約的端木陽泰,坐在御花園的一片隱蔽之處,在那兒發呆出神。|四週一如既往的安靜,景色如常,就連這雪夜和掛在天上的殘月,都與平日裡毫無差別。
然而,端木陽泰就是在這一切如常之中,嘗到了物是人非的味道。
「師兄。」靜謐的夜裡,忽然傳來幾聲嘎吱的聲響。端木陽泰沒有回頭,卻也知道那是有人前來,將那一灘白雪踏破的聲音。
「嗯。你找我過來,是有事情吧。」端木陽泰忽然站起身,將注意力從月亮上移到了這個站在他身後的女人身上。
聽到端木陽泰的這句問話,來人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陰晴不定。半晌,她伸出一雙素手,揭下了戴在頭上的那一頂湖綠色的斗篷帽,來人,真是閔潤玉,「真沒想到……師兄竟然有朝一日,也會在我二人碰面的時候,問一聲是不是有事情。」
說罷,她便抬眸來看著端木陽泰。
端木陽泰與之對視了片刻,禁不住便笑了出來:「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不來打擾你,你倒會來主動約我在這危險的地方相見」,說到這兒,他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復又看向對方問道:「難道師妹忘記了麼?當日你是怎麼說的?蕭牆之地,隔牆有耳。」
他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四周的黑暗。這樣的動作,讓閔潤玉果真有些驚慌。她循著端木陽泰胡亂指著的方向望去,卻見那兒除了有一團安靜的黑暗之外,別無他物。
「……師兄……還在怪我?」
片刻沉默之後,閔潤玉不安地將絲滑的衣衫攥在手裡,來回揉著。上好的布料都被她擰出了不少褶皺。
「閔妃娘娘,您真是說笑了。微臣是您的娘家人,不僅如此,微臣還是您的師兄,您的臣下。既然又為兄長,又為下臣。在下又怎會和閔妃娘娘置氣。只是微臣不解,半夜三更的,閔妃娘娘請在下到這御花園裡一聚,到底是有什麼事情?」
端木陽泰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欲言又止的小師妹。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閔潤玉能夠主動找他,肯定是有求於他。這樣的事情在過去,雖然稀少,但是並不是沒有。
對於端木陽泰而言,唯一的區別就是,之前他還會殷殷期盼著閔潤玉會自發主動地來找自己赴約,不論她是出於什麼目的,又有什麼要求。而今,他對著這樣的他,卻只是感到了疲倦乏力。
心,似乎還是會為這種事情疼痛。可是,這疼痛已經在端木陽泰的掌控之內了。
「我……」閔潤玉被端木陽泰三言兩語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本是臉皮薄的人,此次前來也確實是有求於端木陽泰。而今被他的犀利言語一刺激。|一雙翦水秋瞳之中,早就含滿了盈盈淚水。
端木陽泰見著心疼,更多的便是心浮氣躁。
「時間不多。有話,就說個明白。我在這兒最多不過只能逗留半個時辰,超出這時間,後果自負。」端木陽泰一甩袖,便側著身子站在了那兒,與閔潤玉沉默對峙著。
閔潤玉紅著眼睛仰頭瞧著他的側面瞧了好一會兒。突然伸出手來,抓住了端木陽泰的衣襟。這樣的動作,讓端木陽泰渾身一震。
「你這是做什麼……」
他咬了咬牙,本想狠下心來甩開閔潤玉逾矩的手,可是當他低頭看向閔潤玉那雙期期艾艾的眼眸的時候,他最終還是沒有下得了這樣的決心。
「師兄可是在恨我,覺著我是在利用你?」閔潤玉咬了咬唇,甚是可憐地問道。
端木陽泰怔了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難道不是麼?」
話音剛落,閔潤玉的臉色便有些發白。端木陽泰瞧著她這樣,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再開口說話時,便已經將自己的那只袖子不著痕跡地從閔潤玉的手上抽離了。
「正如我所說,我平日裡不論是出去征戰,還是應承下皇上的旨意出去辦了差事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過來偷偷瞧你。可是你每一次都是驚慌失措,躲躲閃閃。似乎就怕旁人瞧見,讓你在他面前丟了顏面,百口莫辯,失了寵幸。你的心思,我明白。所以自那最後一次見面之後,我便再也沒有來過……今日,你居然主動約我。潤玉,你心思從來單純,突然之間一反常態,我雖不知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卻也知道,多半是與宇文崇樂有關。對不對?」
「師兄,我……」
見閔潤玉沒有反駁,端木陽泰的神色更是黯然。他伸出手來,輕輕搖頭制止了閔潤玉的話,「別再說了。自圓其說,很難的。你現在才開始學著這套兩面三刀的做法,破綻百出。雖然傷人,可是,我不介意。」
不知何時,這夜裡下的雪愈來愈大。好些雪花都飄到了閔潤玉的發上,就這麼黏著在她的烏髮玉肌之上,不願意下來。端木陽泰望著這些雪花,眼睜睜地瞧見它們因為熱氣而化成水,卻不為所動。
「既然來都來了,師兄便再教你一次。想要學著這套手段,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你我相見的這種時候,不要瞻前顧後,這一步你已經踏了出去,便不要後悔。有什麼事情,開門見山,拖拖拉拉,只會浪費時間。我在這兒呆得越久,你我的處境就危險幾分。現在,你說吧,你有什麼事。」
端木陽泰一口氣說完這些之後,便將雙手攏在袖中,不再多做言語。矗立在雪中的他,就好像是一尊垂手站立的雕像一樣。
「……你收的那只狐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閔潤玉被端木陽泰說得一愣一愣,沉默了片刻之後,她似乎也明白了端木陽泰話裡的意思。之前還有些眼神飄忽不定的她,而今,眼裡慢慢都是堅決。
「你問這個做什麼?」端木陽泰一愣,好笑地看著她,「這難道和你後宮爭寵有關係麼?」
本是一句開玩笑的話,卻因為閔潤玉諱莫如深的臉色,而變得沉重。端木陽泰臉色一變,攏在袖中的手都垂落在兩旁,任風雪去冰冷他的手掌:「你為什麼會問到她。是不是皇上……」
「……聖上這幾日……總是要那幾個最為能歌善舞的舞姬著白衣跳舞。不僅如此,表演舞蹈的時候,還要在宮中掛上白色紗曼,讓舞姬在這若隱若現的白紗之後翩翩起舞……我亦不能倖免。」
閔潤玉在講這些話的時候,手已經緊緊成拳。
「所以你懷疑皇上是喜歡我身邊那只狐妖?」端木陽泰看著閔潤玉蒼白的臉孔,突然發現自己腦子裡竟然全是惜離的影子。那抹白色的身影不久之前,還捨身相護於他,救他於危難之中。
他左手手腕上赤紅色的符咒手環刺青,便是最好的證明。
「……師妹,是不是你太多心了。」端木陽泰笑了笑,下意識地去用手撫摸著那刺青。
「我不覺得,是我自己多心。」閔潤玉蹙眉,似乎因為端木陽泰說的話有些生氣了,「你難道忘記了麼?那日你的隨從發狂,那狐妖現了真身將之制服。皇上當時是怎麼說的?他說,這只妖精穿白色好看,朕喜歡她穿白色……果真就是個妖精,男人不過是看了她一眼,就這麼念念不忘了。」
出於一個女人對另外一個女人的妒意,本該藏在心裡的話,閔潤玉不自覺便說了出來。言語帶著些不甘心,又帶著些絲絲未了的恨。可是這些複雜激烈的情感,都不是因為端木陽泰。
端木陽泰深色複雜地看了閔潤玉一眼,不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漸漸變得冷硬:「她本來就是個妖精,還是個狐妖。國色天香,儀態蹁躚,本來就是他們狐族的象徵。你拿自己和個狐妖比,到底是有多盲目和不自量力。」
「……師兄?」閔潤玉瞪大了眼睛,眼裡寫滿驚詫。她怎麼也想不到,從來對自己惟命是從的那個師兄,竟然會對她說這樣刁鑽的話。
頃刻間,憂愁又上了她的眸子,「難道師兄也對那妖精……」
「沒有的事。」端木陽泰冷笑了一聲,不想再在這兒多留一刻。因為多留一會兒,他就還得聽著閔潤玉一口一個妖精地稱呼著洛惜離,「她是我的使魔,縱然我能鄙薄她,旁人都不可以。俗話說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師妹,你身為閔妃娘娘,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愛的那個人,他是當今聖上,是大梁國的皇帝。縱然沒有這個狐妖出現,他還會喜歡上別的女子,你與其把心思都放在猜疑他會去喜歡誰身上,不如好好想想,怎樣在後宮裡自保。以前,我不相信你能做到,還萬般擔心你。現今,多虧了你主動約我前來,反而,我是信你一定能做到。而且能夠做得很好,我也安心了。師兄,告辭了。」
端木陽泰對著閔潤玉拱了拱手,轉頭便要離開這是非之地。閔潤玉見他轉身的一霎那,突然有些慌了,「師兄!你不管我了麼……」
她對著那背影奔跑了幾步,在那身影停下的時候,也駐足停下。
「師兄不會不管你。是你已經不需要師兄管了。你一個人,也能做得很好……」端木陽泰側過頭來,滿心唏噓,「潤玉,你已經變了,我也是……」
「師兄!」見到端木陽泰又要舉步離開,閔潤玉那一刻完全慌了神。她不管不顧就這麼站在御花園的雪地裡大喊,嚇得她的貼身侍女都趕忙過來扯住她的衣袖。
這一次,端木陽泰再次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來,透過月光瞧著近在咫尺的潤玉,卻覺得這幾步的距離,就好像是那些逝去的光陰。即便他舉步向前,也回不到過去,站不到她的身邊。
「……你若有事,我不會袖手旁觀的。還有,那妖狐有名字,她叫洛惜離!」
端木陽泰輕聲說了這麼一句話,惹得閔潤玉渾身一顫,驚得半天都回不過神來。時至今日,她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自己私心禁錮了端木陽泰這麼多年,而今因為那個叫做洛惜離的妖狐出現,她與端木陽泰之間的牽絆,終究還是斷了。
「師兄……」見著端木陽泰頭也不回地走遠,背影裡的決絕讓她癱坐在雪地之上,久久不願意起身。在這飄揚的大雪之中,她似乎依稀還能見到若干年前,她和師兄在端木府邸之中無憂無慮的生活,她似乎還能夠見到,宮牆之外的楊柳青青,藍天白雲。
而今,一切都已經變了。
「……回去吧……」不知道是坐在雪地裡有多久時候,渾身上下都已經凍僵了的閔潤玉伸出手來,讓貼身侍女扶著她起了身。她身下的裙襖一片濡濕痕跡,被風一刮,就結成了冰。
「娘娘……咱們快些回去吧……小心著涼了……」小侍女看了看左右,似乎一直都因為這四通八達的環境而心驚膽戰著。而今閔潤玉終於肯走了,反倒是讓她鬆了一口氣。
「……好……我們回宮……回景陽宮……」閔潤玉木訥地點了點頭,神色麻木,任貼身宮女牽著她離開這靜謐孤單的花園。
只是讓她們二人包括端木陽泰都沒想到的是,戲散之後,竟然從御花園的假山石洞裡走出來一個人,用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深邃目光來回瞧著端木陽泰和閔潤玉各自離開的方向。
待到那雪地上的腳印都已經漸漸隱去,他才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