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分,秦軍大營裡一片寂靜,除了值夜的將士手提長矛滿臉森嚴的一隊隊相互行走,蒙驁的大營卻是燈火通明,張唐睡得迷迷糊糊間,突然被自己身側親衛拍醒,他剛一睜開眼睛,就聽親衛著急在他耳邊說道:「張將軍,蒙將軍請您速速前去商議大事!」張唐頓時一個激靈靈嚇得坐起身來,那睡意不翼而飛,因動作過大,他身上包裹好的一些傷口又裂了開來,沁出點點殷紅,不過他卻像是並未察覺一般,語氣略有些急促:「你是說蒙將軍有請?」他雖問話,不過心裡卻已是肯定,這親衛不敢假傳蒙驁口令,唯一可能,就是蒙驁當真召了自己過去。
可問題就在於此時夜深人靜,蒙驁深夜召自己前去,想來是有大事發生。張唐一面翻身而起,自個兒拿了一旁的鎖子甲套上,又隨手將短劍握於手裡,想到蒙驁之前的臉色,他心裡這會兒生出一些不好的預感來,還未走到蒙驁大帳,他手心裡就滿是汗水,青銅劍鞘被他握得溫熱,不過好歹算是冷靜了幾分。
帳子裡,蒙驁雙眼通紅,佈滿了血絲,他此時手提長劍坐在大帳之中,身上佈滿了蕭殺之氣。張唐進來時,竟然看到帳裡已經零零落落坐了兩三位將領,看蒙驁並止是喚了他一人前來,張唐心裡不由更是緊張,不過看蒙驁臉色,知道他是有重要話說,因此告了個罪,就握了長劍坐在一旁。
「某深夜召諸位前來,是商議應敵大事。」蒙驁臉色不如平日溫和,多添了幾分戾氣,待張唐一進來,就有他貼身親衛將帳門牢牢拉了上來,並親自站到了帳外把守,顯見蒙驁要說之話重要。
「不瞞諸位說,此次承蒙大王信任,將如此重要之事托於某之身上,不幸遇龐煖擋路,少不得將有一場惡戰。某身死並不足惜,自為將者那天起,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不過若是未能完成大王吩咐,則某死不瞑目!」蒙驁這話說得鏗鏘有力,配上他冷漠與猙獰的眼神,令眾人愣了一下,接著沉默了下來。此次龐煖大軍圍路,前頭長安君又未有絲毫消息傳來,眾人心底都暗知不妙,許多人甚至心裡打定主意,要追隨蒙驁同生共死。
這兒的將領中,除了張唐是半路過來,其餘諸人都是跟隨蒙驁幾回的老將,許多人對蒙驁領導魅力還是十分肯定,蒙驁作為一軍統率,不論哪一方面,都極為出色讓人信服,這會兒聽他說話,有人沉默了一下,接著起身抱拳:「末將追隨蒙將軍多年,此回亦不例外,若是蒙將軍有令,末將就算是身首異處又如何?不過是一死矣,十八年後,照樣還是一條好漢!」
此人的話猶如點醒了眾人,當下有人起身不停附和,場面極其感人,張唐亦是受到這股氣氛感染,渾身熱血激盪,看著眼前眾人義薄雲天的模樣,不由覺得自己之前貪心怕死,實在是令人羞愧,這會兒亦是站了起身附和。蒙驁眼裡露出滿意之色,突然振臂一揚:「此時大王重托,某未完成還不能死,思來想去,召諸位前來,是有計要相商。那龐煖擋路,又佔據有利位置,某思來想去,唯有一法可行。」
他一開口說話,眾人皆是眼睛一亮,盯著蒙驁,張唐甚至激動到催促:「將軍有話,不妨直說,也好過吊末將們胃口!」
「火攻。」蒙驁臉色冰冷,眼裡血絲遍佈,嘴裡吐出兩個字來。
眾人皆是一愣,初時有些不明白蒙驁此話含義,可是再將這話放在嘴邊嚼念幾次,頓時有人回過神來,臉色大變:「將軍,可是用火攻?」
「不錯!」蒙驁臉頰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顯然此時心裡也極為難受,不過隨即又目光堅定了下來:「此處地勢山巒險峻,本就是一處易守難攻的天然屏嶂,山頂又有趙大將扈輒守衛,將吾大秦軍士動向瞧在眼內,猶如赤體,吾軍在趙人面前再無隱遁之地,若是動向被人瞧明,恐則後果危矣!某思來想去,唯有用火攻一途。此時天干物燥,雨水稀少,林中又樹木繁多,若是用火,不止能將趙人逼死在山間,還能不費一兵一卒拿下此地,既是完成大王重托,又能替大王剷除龐煖這樣的後患!」
蒙驁臉色冰冷,說了這樣一番話出來,眾人心下惶然,張唐也面如土色,這會兒他算是明白了蒙驁這話的因緣,他腦子又不笨,自然知道若是這條計謀一出,那趙軍自然再無存活可能,說是將十萬趙人全部斬殺於此也是極有可能,不過這個法子太過陰毒,有斷人根之嫌,恐傷天和,蒙驁若當真如此做,以此時人來看,怕會遭到天譴。如先秦昭襄王時期的武安君白起,戰功赫赫,不過長平一役,他設計坑殺趙國四十萬大軍,此舉縱然為秦國嬴氏王族嬴得一大勝利,打得原本的大國趙氏迅速衰落,但他最後亦沒得什麼好下場,反倒是受昭襄王賜死,這在此時人看來,是因為白起造了過多殺孽,而最後得到的孽報而已。
若非如此,白起一生征戰,光是憑那軍功,也不至於落到如此下場,不過是他名聲壞,昭王賜死,卻無人求情的緣由,最後秦國功臣,竟然死得如此淒涼!
如果蒙驁當真決定用火攻殺滅趙軍,計謀肯定是天依無縫,而且此戰必勝,但同樣的,蒙驁名聲也盡毀,恐會成為白起之後另一人屠,若是如此,到時蒙氏族人性命可是合捏於秦王手中,任他搓圓捏遍,蒙驁名聲一壞,往後就算嬴政想殺蒙氏,天下人也只會當活該報應,蒙家縱然戰功再多,亦是受人唾棄,會成為一個孤臣,決臣!蒙驁此舉,當真是忠君愛國到昏了頭,竟然敢用如此前程來交換。
張唐後背一下子被冷汗浸濕,其餘諸將面色也是相差無已,個個都面無人色,有人顫抖著聲音,連站立都有些不穩,卻是強撐著上前揖禮:「將軍還請三思。」
往後若是蒙家功高震主,嬴政又容他不得,蒙驁今日此舉,是給蒙家脖頸套上死結,到時繩索繫於秦王手中,死活全不由人。
蒙驁臉頰抽動,目光中暴射出精芒,眼睛瞇了瞇,殺氣凜冽襲來,斷聲喝道:「旦求為大王盡忠,無怨無悔,諸位只是受蒙驁驅使,所以罵名,皆由蒙驁一力承擔,斷然不會連累諸位分毫!」蒙驁此時滿臉堅毅之色,鬍子猶如立起來了一般,給人一種鋼烈之氣,眾人被他氣勢所懾,竟然下意識的俱都後退了一步,張唐強忍著渾身的顫抖,冷汗淋漓,大步朝前踏了一下,半跪道:「將軍,此事事關重大,還望將軍三思而後行!」
「大丈夫活於世,行事瞻前顧後,如婦人一般,實在是令人不齒!某意已決,諸位不必再勸,如世人侮辱謾罵,屆時蒙氏自然一力承擔!大王宏圖偉業在即,趙**民原就所剩無已,若是此時將龐煖誅殺於此,可除大王一心腹大患,五國聯盟缺一而斷一臂膀,先剪除一國,大王往後逐鹿天下,自然更加順暢!」蒙驁雙眼瞪得如銅鈴,滿臉剛毅之色,說話聲也鏗鏘有力,他一下子站起身來,高大的身材被燈光在帳後打出一片倒影,壓得人心裡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此時諸國之間最為貴重的,並非是金帛財物,美玉佳人兒,而勞壯力!因人口稀少,每一個國家的士兵與人口,都是最大的財產,金帛美玉若是缺了,可以設法再取得,可若是人口稀少了,那國家的根也幾乎全斷了。昭襄王時的白起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將趙國四十萬軍隊全部坑殺,因此趙國元氣大傷,一直到如今,還未回復過來,若不是當年平原君趙勝橫插一手,此時趙國早已掛上了秦國大旗。
就因為如此,蒙驁若是此時斬殺趙國最後的十萬大軍,亦算是毀了趙國最後希望,縱然長安君成嶠那邊再無作為,趙國滅亡也是遲早問題,縱然現在不破,亦是名存實亡。趙國人早恨秦人入骨,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血肉,蒙驁就算是想將這些人當做奴隸,也是將這些人養不熟,倒不如一舉斬除!!
張唐聽蒙驁話語,當下心中豪情頓時萬丈,想到自己此生,事事都屈居人下,昭王時白起等人光芒太盛,他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將領,縱然自認自身才幹並不遜於人,奈何並不得大王看重,後又有王齕等人,更是將他壓得死死的,想來他這一輩子,活到此處,竟然只剩些苟且偷生!人說年少時總有衝動瘋狂之時,自己這一輩子,卻是一如既往的瞻前顧後,以致到如今,一事無成。大丈夫生於世,總是要幹些轟轟烈烈的大事,自己窩囊一輩子,往後就算是死,名聲亦不出彩,倒不如追隨蒙驁幹過這一回,不拘是流芳百世也好,還是遺臭萬年也罷,但幾百年之後,總還有人記得曾有一將名為張唐,亦不算給祖宗丟人了!
一想到這些,張唐沉默了一陣,突然間下定決心,一下子抬起頭來,大聲喝道:「既然將軍有此決心,唐平庸半生,少不得也要瘋狂一回,願誓死追隨將軍您,縱然罵名加身,亦可活得轟烈,不枉來這世上走上一遭!」
張唐的表態,令帳內頓時死一般的寂靜。有了他先行靜態,帳中又大部份是蒙驁死忠,頓時個個都群起激奮:「將軍,既然將軍有為大王誓死效忠的心,末將等人又何拘此名聲?還望將軍不要推辭,讓末將等人同擔共責。」意思竟然是要與蒙驁共同承擔,蒙驁嘴唇動了動,眼裡現出晶亮之色,面頰肌肉狠狠動了兩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胸口起伏了好一陣子,才深呼了一口氣:「好!諸位既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又與某如此義薄雲天,某亦不推脫,如此,就同進共退!」
眾人歡呼了一聲,蒙驁接著將胸口貼身所藏的地圖取了出來,鋪在長條案桌之上,他目光冰冷,在地圖上指了幾處,又讓人準備易燃的熱油,一整夜眾人都並未入睡,第二日天亮之時,秦軍又按兵不動,龐煖原以為今日蒙驁必定率大軍來攻,誰知探子回報,那頭並無動靜,心下不由疑惑,又不敢擅自將扈輒招下來商量,就怕蒙驁大軍突動,到時山頂無人指揮,亂作一團。因此猶豫了一下,又派了探子出去。
直到夜深,探子還未歸來,龐煖心下擔憂,不過此時黑燈瞎火,再派人出去,若是遇著秦人,只能遭遇不測,因此強行按捺下心中那股極為不妙的預感,又忍耐了下來。
後半夜時,趙人似睡非睡間,聞到一股極重的桐油之味,眾人睡意模糊之時,也並未放在心上,此時正是人最為睏倦之時,雖有人強行打起精神監視,但奈何總有力不從心之時,草叢裡偶爾響起一兩聲蟲鳴叫的聲響,龐煖徹夜難眠,在山中密林深處的帳棚裡徹夜難安,他因身份不同,年紀又大,山裡又霧氣露水深重,因此在大山裡安扎的營帳中休整,因要避人耳目,所以營帳選在山中半深處,四周樹木繁茂,離山下極遠,因此這陣桐油味兒,他並未聞著。
不過龐煖身經百戰,心下又覺不對勁兒,只覺今夜恐有事發生,因此一直未能闔上眼睛,只在夜深時分,山下冒出點點紅光,接著那紅光似是突然間頓了一下,接著變成參天火焰,半山裡,趙人一見這燃起的火焰,連四周樹木都跟著燃了起來,這才有人回過神來:「直娘賊,那作死的秦人竟然點火了!」此話一出,趙人頓時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