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慶和宮,只有角落一盞長檠燈燃燒著明亮的火焰,然而這份明亮,對於一座高闊森冷垂掛著重重帷幔的宮殿來說,便顯得太過微不足道。舒殢殩獍
殿內昏暗,寂靜得彷彿是一座空殿,皇帝背對著墨離立於陰暗之中,已有半個時辰不曾說話,也不曾挪動一分。
墨離立於一側,如鴉的墨睫輕垂,在眼底投下一圈密長的陰影,寧靜得仿若已經睡著。
有風從窗縫中透進,吹得燈火左右一擺,牆上重重疊疊的影子也跟著晃了晃,皇帝負在身後的手指動彈了一下。
腳步微動,皇帝慢慢轉過身來,面容猶如千年古井,看不出悲傷憤怒與否,鬢邊卻霜白了幾分,像是在一夜之間老了十年。
「老七,老五死了,這個結果,你可滿意?」他的聲音沙啞,猶如渴了很多天未曾喝水的那種乾啞。
墨離抬起眼眸,眸光平靜,「父皇,五哥死了,兒臣並不覺得有何滿意,或者不滿意。有些事,既然做了,就應該明白後果是什麼,就算他今日不死,他日未必就能活。」
皇帝目光一爍,沉聲道:「你是說,就算今日朕不殺他,他日朕也還是容不得他?」
「父皇覺得呢?」墨離不答反問,頓了一下,又道,「今日若不是父皇那一箭,死的恐怕就是兒臣,兒臣很感激父皇能救兒臣一命。」
皇帝的臉隱在陰影中,那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盯著他看了許久,之後沉沉地笑了笑,「老七,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其實,就算朕不射出那一箭,你也不會死在老五劍下,我說的可對?」
墨離微抿著唇,沒有回答。
「你雖餘毒未清,但老五的左手卻也自幼帶疾,再加上不慣使用左手,那一劍雖拼了全力,威力卻大為折損,以你的能力……」他低聲一笑,說不清是嘲諷還是苦澀,「就算不能反擊,要避開卻不難。」
他看著墨離,緩步走了過去,「但是,朕必須射那一箭。老五謀反,意圖逼宮,這已是死罪,如若再容他在朕面前傷了你,朕又如何堵住那些臣民的悠悠眾口?你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所以才冒險以身相賭,就等著朕出手,可對?」
墨離垂了眸,看著反光的地面上那個越走越近的倒影,依舊沒有回答。
「而你,也絕不會親手殺他。因為,一旦你殺了他,哪怕理由再怎樣光明正大,都會背負上一個殺害手足的罪名,以你的心性,絕不會允許這樣的污點存在,也絕不想在今後聽到任何因此而反對的聲音,朕說的,可對?」
皇帝在墨離面前站定,兩眼緊凝著他,帶著巨大的迫力,語氣裡已是寒意凜冽,「老七,告訴聯,你可想要朕這個位置?」
墨離靜默,唇角緩緩揚起,他抬起沉靜得不起漣漪的眸子,對皇帝淡淡一笑,「父皇,你覺得兒臣想要這個位置麼?」
皇帝臉色沉鬱,目光深沉複雜。
「父皇,如果兒臣說想要,你會給麼?」墨離含笑再問。
皇帝的呼吸變得粗重可聞,胸膛微微起伏著,眼中已陰霾密佈。
「父皇,你不會給。」墨離平靜地轉身,面向那盞長檠燈,眸中的光影在燈光下如江波千帆過盡,「若是願意,五哥不會成為太子,若是願意,你不會一次次縱容五哥殺我,若是願意,你不會到最後仍想放過五哥一回。」
「老七,你放肆!」皇帝勃然大怒,重重喘氣。
「父皇,兒臣倒真想放肆一回,就如五哥一樣。」墨離回身,笑容淡定優雅,「可是兒臣沒有五哥那麼大的膽子,也沒有五哥那麼莽撞的性子。兒臣不想做不孝的皇族子孫,受天下人的痛罵,也不想做不顧大局置天下於不顧的混帳,在面臨強敵外患之時引起內部動盪,令他人有可乘之機。」
「父皇,給不給在於你一句話,至於要不要……」他勾了勾唇角,沒有說完,只道,「三日之期已到,兒臣會親自護送晗月公主靈柩回西宛,化解這場由五哥一手造成的無妄之災,使百姓免受戰火波及,到了那時候,父皇再決定要不要把這個位置給兒臣。」
皇帝已漸漸隱去臉上怒容,眼神莫測高深,陰晴不定。
「只是簡晏善戰,又頗具野心,想要憑兒臣三言兩語化解,只怕可能性不大。」墨離未去看他的神色,「還望父皇能調集兵馬與糧草,在兒臣離京三日後出發,並將兵權交與兒臣,一旦調解不成,便是刀戟相向。」
他一笑抬眸,「父皇總不希望兒臣的人頭掛在簡晏的槍尖上,讓簡晏的鐵蹄踏破東陵的防線直入東陵吧?」
皇帝盯著他,半晌,緩緩說道:「好,朕答應你。」
「謝父皇。」墨離袍袖一攏,略作一揖,「兒臣告退。」
他未有半分耽擱,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座宮殿繼續待下去,退後幾步之後迅速轉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老七,」身後,皇帝低沉的聲音傳來,「這些年來,你可恨朕?」
他腳步一頓,未回頭,語聲平緩,「兒臣不敢。」
雙手按住殿門,他徐徐打開,濃郁的血腥之氣已依舊盤桓於清冷的空氣中,無數宮人與兵士在為剛才那場戰爭清理善後,堆滿了屍體與兵器的廣場已被清空,大量的清水正在沖刷著濃稠的血液。
他邁過高檻,微一轉眸,便對上一張平靜微笑的臉容,他無聲的彎起唇角,冰涼的手指搭上她的掌心。
「怎麼這麼涼?」寧天歌反手握住他,凝眉看他的臉色。
他不語,牽著她快速轉過殿角,剛走到視線不能所及之處,他便修眉一蹙,張口吐出一口黑血。
「餘毒發作了?」她眸光一沉。
她早該想到的,冉忻塵要求他靜養,最忌動用內力,剛才與墨承那一場交手,已催動了體內的餘毒。
而他剛才一直壓制著,與皇帝在殿內耗了一個時辰,身體便更加受損。
他疲倦地靠著柱子,朝她勉力笑了笑,「別擔心,沒什麼大礙。」
「我帶你去找冉忻塵。」她二話不說,將他胳膊搭在她肩頭,便朝太醫院方向走。
他沒有反對,倒像是很樂意她這麼做,將半邊身子都靠在她身上,趁勢低頭在她脖頸處啄了一下,低笑道:「好香。」
「都這樣了也不能讓你消停些。」她沒好聲氣地說道。
「聞香竊玉麼,我現在竊不了玉,聞聞香總是可以的。」他絲毫不見收斂,反倒將嘴唇貼到她耳後,張嘴便要咬上她的耳珠。
她扭頭往旁邊一閃,回頭睨著他道:「再敢碰我這裡,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丟下不管?」
「若是讓我咬上一口,丟就丟吧。」他懶懶地笑著,伏在她肩上,卻並未將全身重量壓上去。
她懶得理他,這人就難得有正經的時候。「我與父皇說了,晗月公主的靈柩由我親自送回西宛。」默默地走了一段,墨離輕聲說道。
寧天歌停下步子,轉頭看向他,明滅的光線中,他並無任何玩笑之意。
她什麼都沒有問,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回應,「好,我與你一起去。」
那種天生存在的默契,無需對方多言,便能全然瞭解。
他眸中流光靜默流轉,似有萬千話語都凝成此刻一個眼神,唇角卻得意地挑起,「我就知道你會陪我去。」
她瞬間無語,閉緊嘴巴繼續走路,她就不明白了,這人為何總是非得跟她逞點嘴上功夫。
墨離兀自笑得歡快,將下頜抵在她頸窩裡,笑了片刻,漸漸轉為正經,「拿下太子府,是不是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寧天歌「嗯」了一聲,「這次幸虧有我師兄那邊出手,若不然,又豈能這般順利?你調撥的那些人,解你安王府的圍還差不多。」
「這麼說,我豈不是欠了你師兄一個人情?」他歎了一聲。
她橫他一眼,「你也不用放心上,只怕我師兄也會不稀罕你安王欠他的這個人情,說到底,還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那這個人情就當是我欠你的可好?」他瞇眸一笑。
她應得利索,「好啊,欠別人人情我不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多幾個也無妨。」
「話雖如此,我倒覺得,我與你之間還談什麼欠不欠的,不顯得太過生疏了麼?」他故意往她臉上蹭了蹭,溫熱的呼吸裡儘是曖昧的氣息。
「我與你很熟麼?」她抬手將他推開了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殿下,這是宮裡,人多眼雜的,還望你能自重些。」
他低低地笑了聲,果真收斂了些。
慶和宮那邊鬧得天翻地覆,整個皇宮都也處於無眠之夜,後宮雖然寂靜無聲,燈火俱熄,但各宮各殿外都有人往慶和宮方向引頸翹首,派了人去前面打探消息。
太醫院雖獨處一方,外面再怎麼鬧也不會影響到這裡,但此時那些太醫們都站在門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望著慶和宮方向不斷歎息,想必慶和宮發生的事情已傳到了這邊。
事實上,那般震天的廝殺只怕連宮外都能聽見,更何況宮內,再稍作打聽,事情便能一清二楚。
見到墨離與寧天歌,眾太醫連忙圍攏過去,紛紛詢問墨離是否受了傷。
寧天歌舉目一掃,獨獨沒見冉忻塵,也不與他們多話,扶了墨離往裡走。
冉忻塵的房間黑著燈,寧天歌心道,這冉忻塵果然是個不問世事的高人,發生這樣的事居然還能安睡,身邊墨離已低聲笑道:「冉院正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明明沒有睡,偏連盞燈都未點。」
她抬眼看著毫無動靜一片漆黑的屋子,明明一點跡象都沒有,哪裡看出醒著了。
「你看這窗子上,可有哪裡不同?」墨離笑看著臥房那邊的窗子。
寧天歌藉著廊下照過來的燈光凝目一看,便也忍不住笑起。
也虧得這個時候墨離還這麼心細,那層窗戶紙上,分明被摳了個洞,那洞口邊緣的紙還有圈洇濕未干的印跡,可不就是不久前剛剛被某種水打濕的。
這個彆扭的冉忻塵,不知道這回又在彆扭什麼。
扶著墨離讓他靠在門前的柱子上,寧天歌上前輕輕叩門,「冉院正,你可睡下了?」
屋內半點聲響也無,不見人應聲,也不見有人過來開門,分明擺出一副屋內主人睡熟了的模樣。
寧天歌深刻自省,莫不是冉忻塵還在因為墨離中毒的事而對她生氣?
但事關重大,她並非存心隱瞞,實在不敢對他有半點透露。
如此一想,自己先矮了半截,喊門的聲音便更沒了底氣,「冉院正,安王殿下的餘毒發作了,你能不能替他診治一下?」
裡面依舊沒有表現出半點人氣。
寧天歌氣餒,面對冉忻塵她真是半點脾氣也拿不出。
「天歌,我們走吧,冉院正定是睡著了。」墨離靠著柱子身子不動,腳下卻原地踏了幾步,做出一番要離開的陣勢。
從冉忻塵臥房窗戶的角度看過來,這裡已是視線的死角,根本看不到這樣的把戲。
她扶額,無力地靠著另一邊廊柱,心裡萬般不願騙純淨如水的冉忻塵,卻也不得不配合著說道:「殿下,這怎麼行?過了今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讓冉院正看一回呢。」
「不看就不看吧,應該死不了。」墨離又踏了幾步,「我本來是想讓冉院正也為你把把脈,看你能不能經受住長途勞累,既然他睡下了,我找別的太醫給你看也是一樣的。」
她遲疑了一下,「好吧,只能這樣了。」
腳還未動,房間門已匡地打開,冉忻塵一身白色中衣,頭髮披在肩後,板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二人。
寧天歌嘴角一抽,若非這人長得好看,這副表情也是她見慣了的,她真會以為見到了殭屍。
「冉院正,你醒了?」腹緋歸腹緋,但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寧天歌嘿嘿一笑,走了過去,「實在不好意思啊,這大半夜地來打擾你,有沒有擾了你的好夢?」
冉忻塵直直地看著她,嘴唇幾乎沒怎麼動地吐出一句話,「天都已經快亮了,不是什麼大半夜。」
抬起眼瞼看了眼墨離,他筆直著身子轉回屋內,一個字都沒往外蹦。
寧天歌早就料到會如此,並不奢望他能對墨離打聲招呼,便自個兒扶了跟著進屋。
燈盞點起,屋內的黑暗被驅散,她將墨離安置在一把柔軟舒適的籐椅上,便靜靜地等著一旁。
對於冉忻塵的職業操守,她從來沒有懷疑或質疑過,除非是冉忻塵鐵了心不想看的人,只要他接手的,不管他是否對那人不滿或厭惡,他都會盡全力醫治。
所以,對於冉忻塵,她更有著一份敬重。
冉忻塵已取了藥箱過來,先是看了眼墨離的臉色,之後又取出脈枕,示意他將手腕放上去。
三指搭於腕脈上,兩隻手皆潔白得令寧天歌晃眼。
然而這兩種白又有所不同。
冉忻塵是那種很乾淨的白皙,好似不染纖塵的仙人一般,而墨離的白,則是如凝脂般的那種玉色,只不過因為現在體內餘毒之故,略顯蒼白。
她的眸光便久久停留在這兩隻手上,像是著了魔般,竟忘了這兩人都是感覺敏銳的,雖說冉忻塵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下反應會比較遲鈍。
待她回過神時,便感覺有兩道眸光自不同的方向直直落在她身上,一道戲謔,一道鄙夷。
她咳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背著雙手轉開了視線。
「殿下先把這藥吃了。」冉忻塵已收了手,從一隻小匣子裡取出一枚藥丸遞給墨離。
見他嚼服下去之後,又道,「殿下體內的餘毒本只需用藥調理數日即可,如今動了內息,餘毒散入臟腑,需再以銀針拔毒才可,現在就請殿下脫了衣服到我床上稍躺片刻,以便我為殿下祛毒。」
墨離斜斜挑起眼梢瞟著寧天歌,柔柔一笑,「天歌,這恐怕還得麻煩你。」
寧天歌似乎並未聽見,負著手往那間書房踱去,「哎呀,冉院正的醫書可真多,看上去好多都是珍本,什麼時候我得借兩本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天歌——」身後,墨離拖長了音調。
「啊?殿下在叫微臣?」她恍然回頭,「冉院正不是在為你診治麼?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有需要的地方,殿下便叫冉院正代勞了吧。」
說罷,也不管墨離臉色如何,她悠然奔著那些醫書去了。
並非她對醫術突然有了空前高漲的熱情,而是她實在不敢挑戰冉忻塵那堪比茅坑裡的石頭的脾氣。
墨離就沒有半點覺悟麼,他此刻的毒去不去得了,可全在於冉大院正高興不高興。
她完全相信,冉大院正一旦不高興起來,完全有閉門謝客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我不介意為殿下脫衣。」冉忻塵已冷冰冰地開口。
那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說,我都不介意為你效勞了,你還介意什麼?
「那就有勞冉院正了。」墨離扶著椅背起身,語氣十分溫文,那眸光卻用力地戳了下正埋頭於醫書的某人。
寧天歌只覺得後背一陣陣出汗。
好不容易聽到那兩人進了臥房,她長長吁了口氣,同時對付這兩個男人,還真得費精神得很。
一時安靜下來,便覺得有些困頓,尋了把椅子坐下來,她一手支著頭一手捧著本醫書閉眼假寐。
許是這房間太過安靜,許是這幾日太過疲累,許是冉忻塵的房間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定,她本來只是想稍作休息,不想竟昏昏入睡。
「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正欲陷入沉睡之際,身後驀然響起一聲明顯帶了絲不快的質問。
寧天歌驚得手裡的醫書險些掉了下去,定了定神,她轉頭仰視著臉色不豫的冉忻塵,一時想不起他問的是什麼。
「就是你們剛才在門外所說的,什麼過了今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還有你能不能經受住長途勞累,這到底什麼意思?」他有些不耐,似乎還有絲急切。
寧天歌這才明白他問的是這回事,雖說之前是為了讓他開門,但說的倒也是事實。
「明日殿下將會親自送晗月公主的靈柩回西宛,我要與他同行,這一去恐怕得在外面耽擱些日子。」她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說清,並不打算將複雜的形勢對這位不問世事的世外仙人多講。
「要去西宛?」冉忻塵俊秀的眉頭一擰,聲音拔高了幾度,「那不是很危險?也許會打仗的!」
寧天歌心裡「哎喲」一聲,敢情這仙人還是食了點人間煙火的,對身外事也不是那麼不聞不問嘛。
「誰說會打仗了,我們只是把晗月公主的靈柩送回去,你不要胡亂擔心。」她只得對他避重就輕。
冉忻塵不作聲,那眼神顯然對她的話不認同。
她知道自己的話哄騙小孩還差不多,冉忻塵又不是個笨人,哪裡會相信。
望了眼臥房那邊紋絲不動的簾子,她覺出有些不對勁來,「殿下怎麼還不出來?」
「他睡了。」冉忻塵扭開頭,避開她的視線。
睡了?
不太可能,墨離這人,除了在她那裡會比較放心之外,在其他地方都會保持著一份警惕,哪怕這裡是冉忻塵的住所。
如今宮中大事未了,只待上了早朝等皇帝宣佈一些事情之後,他便要回安王府準備離京事宜,這麼多重要的事情擺在那裡,他怎麼可能安睡。
寧天歌將身子往後靠了靠,審視著他看似自然實則反常的神情,好端端的他扭過頭去做什麼。
「冉院正,殿下果真睡了?」
「睡了就是睡了,我還能騙你不成?」冉忻塵微微一惱,轉過頭來。
「好,我去看看。」她放下醫書站了起來,繞過他走向臥房。
「你!」冉忻塵眉頭一擰,修長的手便將她抓住,「你不信我?」
寧天歌回頭,見他那模樣搖頭一歎,「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放心殿下。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按理來說,他不可能睡得著。」
冉忻塵嘴唇動了動,低頭看著地面上的影子,一手仍用力地抓著她,半晌,擰著聲說道:「是我讓他睡的。」
她眉梢一挑,看著他。
「他沒事。」冉忻塵對著地上的影子說話,「我只是在給他拔了毒之後,讓他小睡片刻罷了。」
她不免好笑,「為什麼?」
「有他在,我們沒辦法說話。」冉忻塵很是煩惱地抬頭,一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說完了,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但話已收不回來,白皙的俊臉便微微漲紅,又扭過了頭不看她。
她揉了揉額頭,長長了出了口氣,放鬆神情,「好吧,冉院正,現在殿下已經睡著了,你想說什麼?」
他悶悶地不回頭,「沒有了。」
……
寧天歌想捶牆。
「你不是說有殿下在,我們不方便說話麼?」她耐著性子保持著微笑,「現在怎麼又沒有了?」
「剛才問完了。」他終於回過頭來,眼神裡全是嫌棄。
這人太笨,剛剛他不是已經問過了麼。
寧天歌的太陽穴隱隱作疼。
敢情他大費周章將墨離弄睡著了,就是為了問一問他們在門口說的那些話!
「既然你問完了,那現在讓我問問你吧。」她好整以瑕地將手從他掌心裡抽了出來,負了雙手踱了兩步,側頭望著他,「剛才為何不開門?」
「我,我睡下了。」冉忻塵眼神一飄。
寧天歌搖頭,「知不知道你撒謊的樣子很笨?」
「你才笨!」他俊臉又是一紅,又窘又怒。
「你這人根本就不會撒謊,何必為難自己?」她歎了一歎,「說吧,為何不開門。」
冉忻塵臉上的淡紅漸漸褪去,又恢復了他平時的板正模樣,「既然安王不聽我的告誡動用了內力,引起餘毒發作,我為何還要為他診治。」
「還有呢?」
他抿緊了唇不語,清粼粼的眸光像一汪清水般注在她臉上。
她亦笑瞇瞇地望著他,等著他的回復。
憑著直覺,她不信理由僅止於此。
「你為什麼要摻和到他們那些事裡去?」冉忻塵突然便生了氣,眼睛裡散著熠熠的光,連神色也起了波動。
寧天歌臉上那絲笑意漸漸隱去。
「你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很危險的麼?為了他們的位置,他們不會顧及你的生死,你懂不懂?」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俊眉緊擰成川字。
她靜默著,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今日幸好是安王贏了,你才沒事,如果是太子贏了呢?」他眼裡隱現出後怕,清澈的瞳仁裡全是她清晰的身影。
在聽說了慶和宮那邊發生的事之後,雖然確定寧天歌沒事,但他的第一反應仍是怕,之後便是怒。
這個病懨懨的連路都走不快的人,明明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卻竟然自不量力地參與到那種爭鬥中去,他哪能不氣?
再怎麼說,這也是他的病人,他有必要為他的病人負責。
「你放心,不會有這個如果。」她抬手輕輕地拍了拍他。
「你怎麼知道!」他揮開她的手,負氣地轉過身去。
瘦削而修長的背影如竹子般挺拔,此刻卻是僵硬著,寧天歌心裡有股暖流緩緩流淌,許久,輕聲說道:「冉忻塵,謝謝你。」
冉忻塵一震,沉默了一下,**地說道:「誰要你謝。」
寧天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緩步走向臥房。
掀開簾子,抬眸看向床榻,卻對上一雙眸光瀲灩含笑多情的眸子,見她進來,那略顯蒼白的淡緋色的唇便勾起一抹傾人心魂的笑。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她敢肯定,這雙眸子絕對清醒得不像剛剛醒來的人。
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根本就沒有睡著過。
——
是日,早朝。
皇帝在滿朝震驚中,宣佈了幾件大事。
一,太子逼宮,意圖弒君,罪行滔天,現今廢黜太子之位,屍骨不得葬入皇陵。
二,太子府上下一百八十三口,三日後處以絞刑,不得入殮。
三,所有與太子來往的官員,視情節輕重,或滿門抄斬,或下獄監禁,或流放關外。
四,著兵部與戶部三日內備齊二十萬大軍與糧草,三日後出發前往東陵與桑月邊境——山峪關。
五,令鎮守東北邊境的統兵大都督阮烈作好隨時應戰的準備。
六,晗月公主的靈柩由安王親自護送回西宛,死因與安王無關,一切皆是太子所為。
六道旨意一下,滿朝百官已虛汗連連,慶幸者有之,坦然者有之,一臉慘淡者有之,當場昏厥者更有之。
上百名禁衛軍上殿,將所有太子派系的官員當廷拖走,慘呼痛哭聲綿延了一路。
無有啟奏,皇帝宣佈退朝,人人步履沉重,卻走得極快。
皇宮上空還瀰漫著淡淡血腥氣息,天際一片灰白,黑色的鴉雀撲騰著翅膀飛掠過去,留下讓人膽戰的呱呱叫聲。
墨離與墨瑋最後走出大殿,立於白玉階前一同望著黯淡的天色,長久未語。
「七弟,此去西宛,多加小心。」最終,墨瑋先開了口,說的卻是這件事。
「多謝三哥,我會當心的。」墨離淺淺抿了下唇角,看向候在殿外的寧天歌時,虛無客套的那絲笑意便濃了起來,「三哥若無他事,我便先走了。」
墨瑋微微一笑,「好。」
寧天歌過來向墨瑋行了一禮,隨在墨離身後步下玉階。
「七弟。」墨瑋突然喊了一聲。
墨離頓住身形,抬頭回望,「三哥還有何事?」
「有句話,我一直想向對你說。」墨瑋緩步下階,與他平視,鄭重而緩慢地說道,「有些東西雖好,但我並無心爭奪,我想要的,不過是保全自己。」
墨離凝視他片刻,緩緩笑起,「三哥,我明白。」
墨瑋神情似乎一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又用力地按了按,轉身快步離去。
墨離負手淡淡望著墨瑋的身影遠去,直至寧天歌輕輕說了聲「走吧」,他才收了視線,朝她展顏一笑,與她並肩走下未走完的台階。
天高雲遠,玉宇瓊樓。
未留下任何痕跡的地面,哪怕連滲入縫隙中的那些微血跡都已被沖淡,若非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誰又能相信,就在昨夜,就在這座皇宮,曾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政變!
一場徒勞的,倉促的,以慘敗結局收場,卻又以慘烈方式落幕的政變。
三日,不過短短三日,一切落定。
三日前,有人挑亮燭火,鋪紙研墨,修長的指節中,白玉羊毫筆走龍蛇。
有人敲開某扇緊閉的大門,裡面立即有人披衣而起,低聲商談至天明。
有人見了血光,收了密信,尚且不知自己已入他人之甕。
在這個元和二十六年的初夏,有一個人,在歷經多年的隱忍之後,以他的謀,以他的智,以他的雷霆手段,終於掃清了障礙,排除了異己,撼動了皇權,結束了步步維艱的歷程。
至此,揚眉!
——
出了皇宮,墨離回安王府安排離京事宜,寧天歌並未回寧府,而是直接去了煙波樓。
此時京都已全城戒嚴,隨處可見來往巡邏的京城兵馬司人馬,不時可聞淒厲的哭聲與兵士的喝責。
依照下達的旨意,該問斬的,該收監的,該流放的,都會在明日之前得到相應的結果。
往日繁華的街道一片蕭索,家家閉門,更無行人小販。
寧天歌在緊閉的煙波樓門口駐足片刻,上前敲了門。
少頃,門開一線,一隻圓潤酥白的手探了出來,一把便把她拽了進去。
「死阿七,你可總算捨得來了。」照例的軟玉溫香,照例的嬌嗔掐罵,讓人暖至心底。
寧天歌摟住那個纖細的腰肢,任那隻手上下揩油,扯著嘴角道:「想罵就罵吧,過了今日,你可又有些日子見不到我了。」
正打算進攻她胸部的手猛然頓住,嬌俏的女子杏眼一瞪,「阿七,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一笑,摟著那細腰坐到一旁,「紫翎,我今日來,就是跟你知會一聲,明日,我要隨安王送晗月公主的靈柩回西宛。」
紫翎繃著臉,沒什麼表情地看了她半晌,「樓非白怎麼辦?你不能總是用完了就把人家給扔了。」
「你在說什麼呢?」寧天歌好氣地捏了捏她的臉,「他是我師兄,什麼叫用完了就扔了。」
「你不知道麼?」紫翎不為所動,冷著臉道,「樓非白受傷了。」
她一怔,「昨晚?」
「對,昨晚,太子府的暗哨射傷了他。」
「傷得可嚴重?」她霍地站起。
紫翎淡淡瞥她一眼,「死不了。」
「他人呢?」
「昨晚直接回了府,沒在這裡過夜。」
寧天歌默默地注視著她,復又緩緩坐下。
「你不打算去看看他?」紫翎挑了眉,似有不滿。
「不了。」她望著那層層疊疊如雲似霧的紗幔,心頭縈繞上一絲苦味,「就讓他當我狠心吧。還有,我離開京都去西宛的消息也不要告訴他,他若知道了,必然不放心,又該想著怎麼去找我了。」
紫翎臉上的不滿終淡了去,化作一聲悠悠地輕歎。
寧天歌收起悵然,忽而一笑,「紫翎丫頭,你喜歡我師兄很久了吧?」
「你別瞎說。」紫翎未想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一瞬間眼神亂躲,臉上笑容訕訕,「我喜歡他?他心裡頭想的都是你,我要喜歡他,不是自討苦吃麼?」
「是麼?」她好笑地看著她難得的慌亂。
口是心非的女人。
「當然是了。」紫翎不自然地別開眼睛。
「不喜歡就不喜歡,這麼緊張做什麼?」寧天歌的眼神閒閒地打量著她,「其實我師兄也算是這世上難得的好男子,只可惜我對他就是沒感覺,若不然早把他給佔了,哪還會容得他天天在煙波樓裡逗留。」
「你就知道在這說閒話。」紫翎白她一眼,「他天天地不回府,還不是因為府裡太冷清了,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他為何偏偏來找你說話?」寧天歌托著腮點撥她,「有道是,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紗又薄又透,輕輕一捅就破了,你還不抓緊著些?」
「得了吧。」她沒好氣地歪倒地椅子上,「這女追男指的若是你,連層紗都不用隔,樓非白直接就躺倒了,哪還用追。」
「心氣兒比天還要高的紫翎姑娘今兒個是怎麼了,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寧天歌敲了下她的頭,「近水樓台先得月,難道你想讓這月亮被別人給得了?」
「我這叫有自知之明!」紫翎哼了一聲,轉了個身拿背對著她。
「這回總該承認喜歡我師兄了吧?」寧天歌一拍她的屁股站了起來,「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最好能在我回來的時候聽到你的好消息。」
「別做夢了。」紫翎跟著站起來,「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我當然會。」她含笑點頭。
紫翎抿著唇,眼裡漸漸泛起一層晶瑩,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寧天歌伸手將她緊緊回抱著,一時心潮湧動。
「那些召回京都的弟兄們,讓他們先回原來的地方去吧,這邊暫時沒什麼事,等有必要的時候讓他們再回來。」
「還有,記住,別告訴師兄我離京的消息,我欠他的已經夠多了,不想這輩子都還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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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公眾場合,他與她如連體人出現,上法式濕吻,英式擁抱,各種恩愛能旁若無人。
女人獻媚,他平靜拒絕:「凡是她可能誤會傷心的事,本人一律不做。」
兄弟在場,他淡然警告:「她的手,只有我能抓,你碰了就是討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