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寧天歌坐著安王府的轎輦回到寧府。舒骺豞曶轎子直接抬進了寧府大門,在眾多驚訝的目光下,逕直抬進了寧天歌所住的院子,之後,又很快離去。
四喜總是在睡它睡不夠的覺,連它的主子進來也只能讓它動動耳朵,發出一聲比小貓叫大不了多少的哼哼,翻個身繼續睡。
寧天歌沒有點燈,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光線由淡轉濃,直至墨染。
身上穿著的是墨離的衣袍,衣襟袍袖處淺香繚繞,分不清是蘭香還是那人的氣息,那低沉而擲地有聲的話語彷彿還在耳邊迴響,久久不絕。
門外響起兩聲輕叩,她已聽出那腳步聲是何人,起身去開門。
外面星光稀疏,寧桓乍然見到她的模樣竟是怔忡許久,忘了言語。
「父親。」她低低叫了一聲,明白他為何會失神至此。
她的容貌,與她母親有七分相似,而寧桓近年來所見的都是她妝扮之後的樣子,她的原貌已多年未曾見過。
寧桓合了合眼,抬步跨入,一聲輕歎悠悠飄散於空中。
寧天歌點起了燈,屋內頓時籠於一層暖色的燭光中,寧桓推開後窗,望著外面的荒廢之地久久沒有開口。
她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後,寧桓很少到這裡來找她,像眼下這般千頭萬緒無從說起的模樣更是少見。
「歌兒,以女子的年紀來說,你早該論及婚嫁了。」寧桓又是一聲歎息,儘是恍惚悵惘之意。
「父親今日怎地出此感慨。」寧天歌笑了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蒼茫夜色,「人活世上並非一定要走那過程,現在這樣,挺好。」
寧桓默了一下,忽然轉過身來,眼神平和,聲音低緩,「歌兒,你可是喜歡安王殿下?」
寧天歌眸光一頓,垂落於窗外的光影處,淡淡一笑,「父親何出此言,這都是莫須有的事。」
「你無需瞞我。」眼裡蒼涼之色流過,寧桓像是經過了長久的思索才下了決定,緩緩說道,「你若是真喜歡他,以前我對你說過的話,你且當忘了吧。」
「就算我能將父親的話忘了,父親就能忘掉曾經對母親發過的誓願?」寧天歌抬頭,微笑望他。
寧桓有些意外,他從未向她提起過對阿原發過的誓言,她又是從何得知?
「今生今世,絕不讓歌兒嫁入皇家,如違此誓,天誅地滅!」寧天歌緩慢而清晰地字字吐露,「這句話,是不是當初母親辭世前父親親口發下的誓言?」
時隔多年,從未提及,卻從未有一日敢忘,然而再次經人說出,依舊渾身一震。
寧桓震驚地望著她,聲音亦有些發抖,「沒錯,這是我當年對你母親發下的誓,可是……我從未對你說過。」
「父親忘了,彼時我就躺在母親身邊。」寧天歌用玩笑的口吻說著那時的事,將寧桓的震驚看在眼裡。
事實上,無論是誰,得知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非但聽懂了一句話,還將那句話一直深深地印在腦海裡,只怕只有比寧桓更失態。
「就算撇開這點不談,在父親送我去無崖山學武的前一晚,也曾對我提起母親的遺願,希望我不嫁入皇室。」寧天歌雙手撐著窗沿,眼底處,是幾片玉蘭飄舞的碧水之上,「雖然父親並未讓我發誓,但我自當遵守。」
寧桓動了動嘴唇,竟什麼話都說不出,眼裡有痛色流露。
「我不想讓父親成為背叛母親誓言的人,父親也不必覺得對不住我,這一切都是我甘願的。」寧天歌輕撫著袖上的蘭瓣,唇邊含著淺淺的笑意,「再說,以我目前的身份,這婚嫁之事更是不可提起,否則如何自圓其說。只要寧家安然無事,我便是不輩子不嫁,也是值得。」
「但是,那樣就苦了你了。」寧桓沉重地望著她,「歌兒,我不想耽誤你一輩子,若有機會離開京都,你……再也不要回來了。」
寧天歌明白他的意思,可是,真能什麼都不管麼?
「既然你能記住我與你母親發的那句誓言,那其他的事……你可還有印象?」寧桓遲疑著問道。
「我只記住這句,其他的,都不記得了。」她微微一笑。
寧桓似乎舒了口氣,默了片刻,道:「你早些歇息吧,我走了。」
「好。」她點頭,看著他轉身,在他抬手開門之際,她突然叫了聲,「父親。」
寧桓回頭,她微笑望著他,「不管過去與以後如何,在我心裡,父親永遠都是我的父親,這一點,這輩子都不會變!」
寧桓重重一震,一瞬間無數複雜之色在眼中交匯。
終究,她還是知曉的。
望著寧桓離去,寧天歌的笑容也漸漸淡去,凝望著墨藍的天幕,眸中清波默然流轉。
十六年前,她固然聽到了寧桓的那個誓言,然而,亦是在那一刻,她對自己說,今生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
三日後,墨離攜寧天歌以及數名禮部官員以東陵使者的身份出使天祈,向天祈皇帝祝賀五十大壽。
親王儀仗浩浩蕩蕩駛出京都,到達城郊之後即折返回京,墨離只留下二十名隨行侍衛跟隨在馬車左右,將四名禮部官員分別安排在兩輛馬車中,一行人扮作從北方到南方做買賣的客商,行事極為低調。
寧天歌被墨離理所當然地安排在他車內,完全不問她的意見,其餘人等紛紛露出自以為瞭然的神色,她也不與他爭辯,上車之後便往他那專屬軟榻上一倒,兩腿一擱,無比愜意。
墨離脾氣極好,見她那模樣非但不生氣,還笑瞇瞇地挨著她身邊坐下,盯著她的臉看半晌,然後惋惜道:「還是下面那張臉好看。」
寧天歌側靠著車廂,自動將他那句話過濾掉,「殿下既然如此謹慎,將阿雪與你那些寶貝暗衛留在京都豈不浪費。」
「何謂浪費?」墨離取過一隻貢桔慢慢地剝著,「留太子在京都,我就能放心?讓阿雪他們看著他,至少還能知道他每天都幹了些什麼。」
「那墨跡呢,這一路也沒見他。」
「他若在這裡,這隊伍還能如此安靜?」墨離眼裡染上一絲笑意,「我嫌他聒噪,讓他到前頭探路去了。」
寧天歌不禁搖頭,著實同情這被主子拋棄的磨嘰。
「你以為他這是可憐?」他摘出一瓣桔子遞到她嘴邊,笑意更濃,「他倒巴不得能得個自在,少了我的管束不知有多開心。」
「我自己來。」她伸手接過桔瓣,不太習慣他的伺候,想想也是,以墨跡的性子,要他跟著馬車走指不定有多痛苦。
墨離看著遞出去空空的手指,瞟了她一眼,再一次掰了一瓣遞過去,緊挨著她的雙唇間,然而兩根細白如蔥的手指亦再次接過,將桔子放進嘴裡,然後說了聲,「夠了,謝謝。」
若說前面的表現他還能忽略,這後面兩個字便讓他覺得疏遠得不能接受。
第三次將桔瓣遞過去,他道:「天歌,我以為,經過那天的事,我們已經足夠親密到可以不用說『謝謝』二字。」
她去接的手便頓在那裡,緩緩抬頭,「殿下,我不覺得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也不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可以親密到那種程度。」
「裸裎相見,算不算?」他慵懶地靠向身後軟枕,眸子有意無意地掃過她胸前。
她不遮也不避,道:「那不過是從權之為,在我認為,殿下是怕我的濕衣服弄髒了你的被子。」
「怕被你弄髒我的被子?」墨離被她的話氣得好笑,停頓少許,他忽又展眉輕笑,「不管如何,女子的身子若是被男子看到,便非那男子不嫁。你的身子已經被我看完了,這輩子你只能做我的女人。」
「殿下,你想太多了。」寧天歌抬身坐了起來。
「是麼?」墨離不以為然的笑,「我認為,那日動情的人並非只有我一個。」
「那是因為我湖水喝多了,腦子不清醒。」她斜眼過去,「難道殿下想與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女人相提並論?」
「不管你如何狡辯,你已被我看了是事實。更何況,所有人都認為你是我墨離的入幕之賓,就算你硬說自己不是我的人,又有誰信。」
「殿下,我這不是狡辯。」寧天歌認真地申明,「首先,我不是你的入幕之賓,那些表面功夫都是做給外人看的,不代表我配合著殿下,殿下便認為我真存了那種心思。其次,那日殿下不經我同意便擅自將我身上衣服脫去,我倒認為殿下跟登徒子沒什麼兩樣,殿下說說看,作為一個良家女子,又怎能做一個登徒子的女人?」
「不要以為你不承認,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他灼灼地凝著她,不容她逃避,「雖然吻你的次數不多,但每次我都能感受到,你對我是有感覺的……不要再否認。」
她看向別處,哈哈一笑,「殿下,喜歡自作多情真的不是個好習慣。」
殿離突然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眸光溫和專注。
良久,他勾起唇角,「天歌,你我本就是天生一對,終有一天,你會親口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