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兒,我們的人還剩下幾個?」
帳幕裡只剩下冉閔和陳三兒,冉閔現在已沒有了睡意,於是跟陳三兒聊起來。
當初剩下的五十八個人,到底還有多少人活著?陳三兒報出來的數字,觸目驚心。包括半死不活的陳三兒在內,五十八騎,總共只剩下了九個,九個啊!
冉閔兩眼瞪著帳幕頂子,半晌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喘息著。陳三兒沒有猜到此時冉閔的心思,卻是在一個個的報著活下來的人名:我,張四方,丁雲……
當所有的名字都念完之後,冉閔再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想起曾經許諾大家,要帶大家回襄國城,喝酒買醉,共圖富貴,殊不知這才一天的功夫,就已經是天人相隔。李蒙的死最是讓冉閔印象深刻,一閉上眼睛,冉閔就會看見滿身插滿弩矢的李蒙,瞪圓著雙眼,大張著嘴巴,好像在一聲聲的呼喊,給他報仇,給他報仇,給他報仇!
「報仇!」
不知不覺間,冉閔居然大呼出聲,整個人又突然坐了起來。
「將主,你怎麼了?」
陳三兒失聲驚呼,他想坐起身來,卻因為包裹得太嚴實,愣是動不了。
「我要去替他們報仇!」
逝去的力量不知道怎地又重新回到身上,冉閔摸索著在鋪邊找到了一副盔甲,入手冰涼,分明是金屬製品。
「這是…」
「這是石塗將軍從燕軍主帥身上剝下來的,這可是地地道道的西域鎖子甲,將主,快穿上吧!」
那陳三兒身不能動,眼耳倒是沒有閒著,躺在地上也知道了不少事,就連冉閔身邊這幅盔甲是從哪裡來的,他都說得頭頭是道,兩個眼珠子並在眼角,流露出羨慕的神采。
是啊,這亂世當中,一副好的盔甲,一柄趁手的兵刃,那就是給萬兩黃金也是不換的,至少他陳三兒不會換,冉閔,自然也不會換的。
弄清楚這副盔甲的來龍去脈,冉閔心中到也是坦然,一來這算是戰利品,二來原本的主人還好端端的活著,再說了,這亂世當中,哪來的許多講究,就算是沾了血的饅頭,那也是該吃就吃,一點也不會猶豫。
不過鎖子甲可不是那麼好穿的,冉閔擺弄了一陣,最終還是只有喪氣地丟回鋪上,雙手支撐著身體,兩眼發直。
「要不,讓張四方進來幫將主你一把?」
「張四方進來了,我哥也進來了!」冉閔搖了搖頭。從帳幕的縫隙裡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去。一股兒飯香順著帳幕的縫隙鑽進大帳裡,讓陳三兒扭了扭身子,像是一條碩大的驅蟲。
「將主,他們不是把我們給忘了吧?我好餓啊!」
燕軍大營裡的糧草其實並沒有完全燒掉,冉閔記得至少還有五分之一的糧草剩下了,換成三千人吃馬嚼,支撐個兩三天不是問題。算來此時正是燒飯餵肚子的時候,相信石塗不會忘記自己的。
腦子裡的念頭還沒有轉完,冉閔就聽到帳幕外響起腳步聲,他連忙躺了回去,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端著吃食進來的,是張四方,石塗就跟在張四方的後面。
「將主,吃飯了!」
張四方這傢伙看上去好像精神頭還不錯,雖然身上有許多污血,但走路有力,中氣十足。沒別的原因,那瘋子慕容熙是被他親手抓住的,這要是回到襄國,多少可以在石虎手中摳點真金白銀的獎勵——漢人將軍想要提拔不容易,除非是石虎極其親近的人,或者是走佛圖澄的路線,否則就算是天大的功勞,最終也就是弄點獎賞花差花差。
空手的石塗走到鋪邊本想將冉閔扶起來,剛要伸手,卻發現鋪頭上的鎖子甲動過了,便道:「閔兒,你起過身?」
「嗯…看到盔甲心中歡喜,扯開來看了看。」
「是一副好盔甲,中原沒這份手藝,是西域那邊傳過來的,我打聽過了,那慕容熙,還真是鮮卑皇族,否則的話,也穿上不這等寶甲。」石塗伸手在冰冷的金屬鎖扣上摸了摸,隨後笑道:「閔兒,這寶貝以後就歸你了!說起來你快要滿十六了吧?」(古人算虛歲,快十六其實就是還沒有滿十五週歲)
「你怎麼不留著?你應該比我更需要吧?」
「瞧你說的,那鬍子身量不夠啊,我穿上去,跟褂子似的,沒個球用,你穿正好合適。」石塗邊說邊招手,讓張四方給冉閔餵食稀飯。
香噴噴的稀飯可不是這年頭常常能夠吃到的,陳三兒在一旁一個勁兒地抽著鼻子,直嚥唾沫,可惜他是沒有這種待遇的。
「我先出去了,張四方你留在這裡,晚上驚醒點,可別讓什麼貓貓狗狗的摸進來。驚了閔兒,我拿你是問!」
石塗說的自然是石鎬那些人,事實上這平原上胡人一過,算是雞犬不留,哪裡來的什麼貓貓狗狗。
冉閔心知和善是追不上了,死去兄弟們的仇,暫時也沒法償還,搖了搖頭,他老老實實地把稀飯全部吞下去,然後滿足地長歎一聲,睡下了。
等他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
伸著懶腰起來,冉閔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兩眼紅得跟兔子一樣的張四方。
「一晚上沒有合眼?」
「不是!」張四方搖搖頭,「將主,請您抓緊點,剛剛石塗將軍來過,說等您起身,大軍就開拔了!」
「大軍,哈,大軍!」冉閔似笑非笑地點頭,開始拾掇自己。
鎖子甲是必須要穿上的。冉閔的戰馬不在了,不過張四方又幫他跳出一匹堪用的,把連鉤戟帶上。
走出帳幕,外面石塗麾下的士兵已集結完畢,一千多能步行的,一千傷兵相互攙扶,實在走不動的,就坐冉閔等人昨天牽來的戰馬。這夏日裡的天氣就是如此,大雨之後必定大晴,若不是身處戰場,又是在這五胡亂華的悲催時代,如此天氣實在是讓人喜悅。
冉閔剛要上馬,卻突然發現,在這曾經是燕軍大營的一個角落上,多出了幾個高高聳起的大墳,那新鮮的泥土和矗立在墓前的木頭墓碑,讓冉閔愣住了,他只覺得一顆心突然疼起來,陽光折射在墓碑上角,那種鈍鈍的光芒,居然刺得他雙眼一疼,迎風留下兩行清淚來。
「閔兒,走吧!」
石塗牽馬過來,他自己的戰馬背上,也馱著一個傷兵。
「等一等!」
冉閔轉身,向那幾座新墳而去。
他低著頭,緩緩地邁動腳步,當走近墳堆時,雙膝一曲,跪在了墳前。
「兄弟們,對不起,冉閔我,失言了!襄國城裡的好酒,你們是喝不上了,還好,昨天晚上也宰了不少鮮卑狗給你們作伴,不寂寞吧?我不會讓你們就這樣白白死了的,總有那麼一天,我會用鮮卑狗頭來祭奠你們,不僅僅是鮮卑狗,所有欺凌過、肆虐過我們的胡人,我統統都不會放過!兄弟們,看著我,你們要牢牢地看著我,如果有那麼一天,我的心軟了,我的屠刀不再鋒利了,你們記得一定要提醒我,提醒我,在這片黃土地上,躺著我們上百萬的骨血,那死於非命的骨血!」
「嚓!」
冉閔沒有拿連鉤戟,但鐵胎弓還在身後,他左手反伸過去,在鐵胎弓弓弦上狠狠一擦,鋒利的弓弦頓時被湧出的鮮血給染成紅色,一滴一滴的鮮血,被冉閔灑在那簡陋的木頭墓碑之上。
「兄弟們,我先走了!不要擔心,雖然現在你們算是埋在異鄉,不過用不了多少時日,我會讓這裡重新變成我們的土地,今日灑血為盟,若我做不到,生生世世為爾等做牛做馬!」
天一放晴,吸水的黃土地很快就變得乾燥起來,太陽風微微吹動,人馬踐踏,揚起來的塵埃,轉眼就把冉閔一行人給籠罩其中,盤旋而上,黃黃的,像是一條黃色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