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閔像是一隻黑暗中行獵的豹子,瞪著那雙虎目,時刻關注著燕營的動靜。
他心中也急。現在距離天亮時間不多了,怕是再過一個時辰,東方就會發白,到時候若是山上還沒有動靜,冉閔即便是自負若斯,也不敢大白天帶著八個手下衝殺大營。他們身上的皮甲早已經千瘡百孔,再頂上一輪弩矢,就會毀若朽木,再起不到防護的作用。
陳三兒等人都在休息。不僅僅是人要休息,戰馬也需要休息。這個年代,雖然胡人已經發明了馬鞍和馬鐙,對於馬蹄的保護,卻還僅限於使用革制的馬靴,要不是一路上燕國偵騎不斷,讓冉閔等人始終有斬獲,恐怕他們坐下的戰馬,早就失了馬靴的保護。
「馬蹄鐵是個好東西啊,回頭還得找人把蹄鐵給弄出來,否則以後養個騎兵大隊,光是那馬靴就是一筆沉重的負擔」為了化解心中的焦慮,冉閔不得不胡思亂想,看到身後安安靜靜啃食燕麥的戰馬,心思不自覺就轉到戰馬身上。
一想到戰馬,冉閔又自然聯想到了燕國,慕容恪率領的那兩千鐵騎。雖然騎兵的戰鬥力在人類進入熱兵器時代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在眼下,公元300多年的時代中,騎兵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漢人因為不善養馬,特別是養戰馬,而在今後的千年當中吃了遊牧民族多少虧,冉閔是算不清楚了,但在中國兩千年的歷史上,哪一次中原江山被異族入主,少的了馬鬃飛揚的驃騎身影?從古至今,又有哪一位英豪的身邊,少得了一匹神駒伴隨?由此可見,戰馬,對於冷兵器時代戰爭勝負的決定性。
別的不說,光是看自己這三十八騎,就因為有了戰馬,備馬甚至是一人三馬,才能在那遊蹤不斷的燕國偵騎之下坦然而行,至今不算是有太大的損傷。
「騎兵!一定要打造一支屬於自己的鐵騎,才能在這狼煙四起、胡人環視的河北之地,謀求生存之道!」
冉閔是鐵了心了,為了在這亂世抓住最後一根活命的稻草,不管怎樣,他是一定要為自己,為漢人打造出一支鐵血騎兵來!
「轟隆隆∼」
似是感應到冉閔心中吶喊,那沉甸甸壓在眾人頭上的老天,突然拋出一連串的沉悶滾雷,昭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雷音也驚醒了冉閔,他抬頭望向落鳳山,期待的焰火信號,卻遲遲沒有出現
那一聲有若神龍翻身似地滾雷,同樣傳入落鳳山,石塗的耳中。
石鎬惡狠狠就坐在一旁,他身上的裲襠鎧也已經被石塗讓人給摘了,現已穿在石望的身上。
「將軍,後山的事情還算順利,只是這賊老天看樣子是不想等我們下山了,這場大雨一潑下來,弓弦一沾水,我們那三百弓手就算是廢了,將軍,怎麼辦?」
石塗面沉如水,他何嘗不知道弓弦沾不得水。但在他跟冉閔之間商定的計劃當中,還真是缺不得這一場大雨。所以他並不為即將來到的大雨而心煩,之所以沉默不語,完全是因為石鎬那頭牲口。
後趙軍令,監軍不得擅自指使主將,但亦要求主將拼盡死力保護監軍。他石塗為石虎所重視,有個假孫的身份,但根子裡卻還是個漢人,否則石虎也不會讓皇親國戚親自來擔任這支小小漢軍的監軍。接下來的一場廝殺,若是敗了諸事休提,但若是萬幸獲勝,石鎬的事情又該如何解釋?
兩眼掃過周圍,石鎬帶在身邊的十幾個親兵此時仍舊在場,不動分毫。
殺死石鎬縱然是替這些漢家兒郎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但那是死境中的搏殺,而今但有一線生機,腦子裡機靈的傢伙,臉色反而變得擔憂起來。監軍若死亡,不論原因,隨軍的漢卒還從來沒有生還的先例,拋開統軍石塗不論,這裡所有人,怕是有一個算一個,戰死則罷,活著回到襄國,怕是連帶親屬好友,但凡是漢家之後,也只有頭顱掛上城門,屍身臭於屍觀當中之結局,更甚者,家中若是還有年少幼者,怕不是要落入某位胡人大豪的口腹之中。一想到這種可能,那些士卒臉色自然好看不起來。此時其他士卒還不知道石鎬差點死在石塗手中,若是消息傳開出去,還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但現在已經不容石塗再有更多的考慮,他仰頭望去,黑天沉地、烏雲翻滾,隱隱然有銀蛇竄動其間,驟雨只在彈指之間,縱然現在將周圍這十餘士卒殺之滅口又如何?況且石塗自紂也非是心狠手辣至此之輩,光是想到漢家人在北地之遭遇,他哪裡還有半點動手的心力?不如先將此事放下,跟山下的冉閔拼著性命搏殺一把,最終能如何,就留給這賊老天去決斷罷!
「你等不用緊張,石鎬之事我心中有數!等我們返回襄國的時候,自然會給大家一個交待,一會兒你等只需緊隨我身後衝殺便是,石望,發信號,整束部屬,聽我號令,放手,殺!」
「轟∼」
一道驚雷暴起,閃亮雷光映的石塗手中,斜指山下燕營的雙刃矛,竟如血般殷紅!
……
驚雷同樣驚得慕容熙翻身而起!
甲葉子嘩啦啦直響,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慕容熙一臉蒼白的坐直了身子!他想強打精神,但身體卻有些不聽使喚。在大棘城裡的生活,不僅僅將他的身軀掏得空了,同時也讓他的膽子縮了不少水。想當年他十二歲從軍,直殺易水的時候,此等驚雷也就只夠作他慕容將軍佐酒之資而已。
然如今
慕容熙沒有去多想是什麼讓他變成如今這副德行,他只知道,只要殺掉石塗,全殲了落鳳山上這一支漢軍,他就又多了一層光環,今後那大棘城的東城衛一職,自然能夠坐得更加穩當。慕容熙沒有多大的野心,這亂世當中,他也就圖個安逸享樂,最後能不能善終,卻不是人力可以改變,只能靠頭上那雷霆雨露皆是恩澤的老天爺了。
「和善,當陽,來人啊!」
大帳中雖然點著燈火,但驚醒之後的慕容熙總感覺眼前一片昏暗,無論他如何努力,卻始終看不清楚前方。昏暗中,好像又有一陣陣實實在在的血腥味在撲向他,將他籠罩。剛剛睡夢中的景象再度浮現在眼前,易水河畔,八千沉水的漢族少女,身影幢幢,忽而嬌艷如花,轉而白骨森森,一起一落之間,讓慕容熙一顆心天上地下往來反覆,那中間的罡風就快要將其撕裂了一般。
慕容熙淒厲厲的喊聲驚動了整個燕軍大營,大帳之外一陣甲葉子聲亂響,守夜的幾個親兵撩開帳門,就看到披頭散髮慕容熙,抓著不知道哪裡得來的一把短劍,在手中胡亂揮舞,口中唸唸有詞:殺!殺死你們這些妖怪,殺!殺!殺!
「將主瘋了!」
「將主瘋了!」
……
一個親兵上前,想將慕容熙抱住,未曾料到慕容熙倒提短劍,趁著那親兵低頭彎腰之際,狠狠地插了下去,只聽那親兵慘哼一聲,隨後即撲到在地。反觀慕容熙,卻是桀桀而笑,雙手猩紅渾然不覺,半蹲地面,短劍不住地往那親兵脊背上猛搗,一股股的污血,就隨著慕容熙瘋狂的舉動,將整個大帳濺滿。
此情此景,周圍剩下的親兵,又豈敢造次?唯有駐足不前,聰明點的,掉頭就去尋當陽與和善。
雷聲隆隆,烏雲翻動。
天上繁星早隱,而今月亮也不見了蹤跡,整個落鳳山周圍,變得更加黑暗,若不是還有燕軍大營中的火堆,怕是真要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不過這種黑暗,正是冉閔所期望的。
一行二十八個人,多餘的戰馬都被軍士找地方藏起來,二十七名百戰餘生的軍漢,在冉閔的帶領下,松疆緩緩靠近燕軍大營,還沒有到衝鋒的距離,此時必須珍惜馬力,戰場上的事情,說的清楚麼?
陳三兒和丁雲兩人並騎緊隨冉閔之後。
丁雲把玩著一根短矛,低著頭,沉默不語。陳三兒卻是截然相反,越是緊張的時候,他的話就越多,好像多閉嘴一會兒,嘴巴裡就會生蛆一般,從冉閔宣佈出發到現在,他一直在喋喋不休,這會兒話題已經從襄國城裡的那些婆娘,轉換到此時的天氣來。
「將主,你是殺星下凡吧?想要下雨,就真他娘的要來了,燕狗子們的臂弩,一會兒就得丟啊!」
冉閔回頭瞅了眼陳三兒,鼻子裡噴出一個單音。隨後,冉閔抬頭望天,「啪」,一顆黃豆大的雨點,正好打在他的鼻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