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大營中軍帳裡,正中地面上擺著一具屍體,蓋著長長的白布單。周圍站得筆直的,是慕容熙的親兵,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有接連不斷的辟里啪啦之聲,以及時不時的哀鳴,從門口幾個光膀子的士兵處傳出,他們一開始都跪著,但現在,大多已經趴下了。
頂盔帶甲的慕容熙手裡緊緊攥著一根皮鞭!沾了水的牛皮鞭抽打在光溜溜的脊背上,早就變了顏色,其他人是眼瞅著白色的帳幕,還有那屍體的白單上,一朵接著一朵的濺開鮮艷的桃花。
「蠢貨!一個二個,都是蠢貨!牲口配種把你們生下來的?一個個都長著豬腦袋?任由騎兵衝近轅門,居然不知道提前放箭?」慕容熙恨恨地將皮鞭砸在地上,對站著的軍士道:「打,給我狠狠的打,打死了再曝屍三日!讓這些豬腦袋都長點記性!」
隔著厚厚的盔甲,慕容熙胸膛的劇烈起伏仍舊清晰可辨。當他轉過身來,望著地上那具白單之後,臉上瞬間變了個表情,黃須皺成一團,聲調拉得老長:「雁安,雁安,你可就死了呢!是誰,是誰幹的,我慕容熙定會剝他的皮、抽他的筋,讓他哀嚎七天七夜,再將他挫骨揚灰!」
聲嘶力竭的嚎叫,辟里啪啦的鞭打,若有若無的哀鳴,再糾纏上一股又一股鑽進營帳的冰冷夜風,膽兒小點的親兵感覺身上汗毛直豎,他們只能使勁兒地抽打已經快沒有聲息的同袍,來化解內心裡的恐懼。
「將軍,將軍啊,請節哀,節哀啊!」
當陽邁著八字步走進營帳,他口口聲聲要節哀,臉上卻沒有絲毫悲哀的表情,跟應聲轉頭的慕容熙差不多。
「這後趙狗兒闖營,怕不是個簡單的事情,屬下回想之前山上飛起的火箭,難道是後趙狗兒的救兵來了?」
「救兵?」慕容熙丟開白單站起身來,擺手讓人將雁安的屍身,還有那幾個被活活打死的軍士弄走,道:「當陽,你可能確定?那些趙狗不是已經被四皇子攆得雞飛狗跳,怎麼可能還有援軍?況且石塗手下不過三千漢卒,石虎又怎麼捨得催人來救?這種兩腳羊組成的乞活軍,哪一場不死個成千上萬的,誰會放在眼裡?」
「將軍啊,我也是覺得奇怪啊!您說的沒錯,但我這心裡始終不踏實,雁安將軍,雁安將軍都不是對方首領的一合之將,莫非是那石塗下山了?」當陽的山羊鬍子被他捋了又捋,他確實被冉閔搞得很糊塗。
雖然五千燕兵傷亡並不大,但雁安的戰死,卻是燕軍最大的損失。將為貴,一個好的大將,某些時候甚至能抵得過上萬大軍。慕容熙手下能打的將領並不多,雁安絕對是其中之一。
「不可能是石塗!除非他長出翅膀飛過去!」慕容熙有些焦躁,他邁開步子在大營裡來回踱,「當陽,把人都給我收攏點,中軍大帳留一些,其他都安排去守住落鳳山下山的每一條路,都給我用人命去堵住!不管外面是不是來了援軍,至少不能讓山上的石塗衝下來,下山虎,下山虎,我一定要讓石塗這隻老虎,困死在那落鳳山上!」
……
燕軍大營裡的燈火明顯比剛才更多,更集中。
當冉閔用連鉤戟再次挑開一截鹿砦,將不夠結實的木柵欄磕飛之後,卻發現燕軍步卒仍舊顯得有些混亂。
「怎麼會這樣?」
冉閔心中有些迷惑,照理說被破過一次營,又死了個將軍,燕人應該有所防備才是,怎麼還是如此的鬆散?他哪裡又能猜到,燕軍正忙著按照慕容熙的命令在換防,無巧不巧,正好讓冉閔等人撞在防禦最空虛的地方。
這一次,冉閔等人不是來殺人的,而是來放火的。
敵人慌亂的面孔只是引來冉閔的冷笑,他帶著陳三兒眾人藉著馬速一陣衝殺,圈出一片空地之後,就開始執行放火計劃。
麻布或者是皮革製成的帳篷最是易燃。冉閔左手控韁,右手連鉤戟不斷挑起燕軍掉落在地上的火把,準確地砸在周圍的帳篷上。不一刻,小半個燕軍大營都燒了起來。
「喀喇!」
碗口大的馬蹄重重地踩進一個半死燕人步卒胸膛上,頓時,肋骨塌了,血「噗噗」地往外冒,那士兵慘叫著,雙手突然抱緊馬腿。
「聒噪!」
冉閔低頭一瞧,手中連鉤戟擺過,沉重的連鉤戟像是老式座鐘上的鐘擺,逕直從那士兵雙臂和頸脖上擺過,馬蹄下,頓時又多出一片鮮血來。
「燒!死勁兒燒!」
冉閔帶動韁繩,戰馬拔出前蹄,繼續在圈子裡繞行。
「走,走,走!那邊的燕狗殺過來了,沒有找到糧草!」負責警戒的陳三兒連連拍馬,他坐下的戰馬甩著響鼻,繞著冉閔等人不住地兜圈子。
在冉閔心中,還真想趁此機會再燒幾座帳篷,弄個火燒連營,將這五千燕軍燒個灰飛煙滅。可惜冉閔也知道這只是幻想,畢竟五千燕軍能有幾個營帳?稀稀拉拉的繞著落鳳山,潑上汽油也燒不起來。
周圍的一切都在燃燒,只有冉閔等人的後路還留著一個缺口。而燕軍也在奮力的撲火,同時,大量的燕軍正在火圈外,對著冉閔等人虎視眈眈。
「走!」
冉閔一勒韁繩,連鉤戟指著火圈缺口,「都給老子走!」這一次,冉閔決心不再讓任何人幫自己斷後,他要親自來。
「嗖嗖!」
火圈雖然擋住燕軍衝鋒的步伐,但逐漸降低的火焰終於讓趕來的燕軍有了發射臂弩的機會。一根根沒有尾巴的弩矢呼嘯而來,冉閔抖手抓住連鉤戟中部,甩動膀子,將連鉤戟旋轉得如同直升機的旋翼,上護自身、下護戰馬,愣是從容不迫地退出臂弩的攻擊範圍,才收起連鉤戟,策馬狂奔,跟上陳三兒眾人。
「燒的真舒坦!」
「可惜沒有找到燕軍的糧草,他麼的!」
「燕狗也太少了,還沒有殺過癮,陳三兒,你找到燕軍的糧草帳篷沒有?」
士兵在閒聊,冉閔鬆開韁繩,任由戰馬自行前進的同時,不住轉頭向落鳳山上回望。
「不知道大哥現在怎麼樣了?我的意圖,張四方都幫我帶到了麼?」……
落鳳山上,石塗正兩眼凝視著滿臉血痕的張四方。在張四方身後,還站著幾名全身包裹在黑衣裡的戰士。
「張四方,你再說一遍,下面搶營的,就只有冉閔,帶著三十個人?」石塗的眼神有些憤怒,或者說,他是很擔心。
「是二十八個,將主身邊,只有二十八個戰士。」
「彭!」
張四方整個人突然向後飛了出去,而原本站在張四方身後的幾個黑衣戰士紛紛跳了起來,伸手拔刀,一時間,「匡啷」聲不絕於耳。
「好膽!」
石望猛然跨出一步,原本在後背上的鐵胎弓張如滿月,沉重的鐵箭奇跡般的搭在弦上,而在石望身後,二十個弓箭手也逐漸將箭頭瞄準那些拔刀的黑衣人。
石塗並沒有亮兵器,一腳將張四方踹飛之後,他雙手負在身後,眼神冷冷地盯著正從地上爬起來的張四方,「你就是這樣當親兵的?把自己的主將丟在下面,跟敵人廝殺,自己爬上山來?」
張四方嘴角抽搐著強直身體從地上爬起來,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望著石塗:「石塗將軍,我們出發的時候總共有三十人,請您睜大眼睛數一數,我們現在還有幾個人?將主的話,我不能不聽,你以為,我張四方,還有這些兄弟們,都是貪生怕死之人?」說到此處,張四方右手一擺指向西方,那絕壁的方向,「那裡有四根繩索,山腳下沒有燕狗,卻有我十八個兄弟的屍體,十八個!」
十八具屍體,加上眼前的十二個人,十二個身上差不多都帶傷的戰士。石塗不是沒有感情的石頭,他臉上的傷口在抖索,他的雙刃矛,也在呻吟。他狠狠地轉過身,不讓手下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個十八歲的小男人,沒有冉閔那種活了二十多年還穿越了一次的靈魂作為支撐,他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石塗身體的顫抖慢慢的減弱。
山下,第一場混亂已經結束,而整個燕軍大營裡流動起來的火把,像是交錯的幾條河流。
「燕狗們在做啥?」石望的眼神有些迷茫,他指著下方的燕軍大營,道:「將軍,你看,燕狗們好像是在封我們下山的路。」
石塗轉過頭,一瞧山下的陣仗,點頭道:「沒錯,他們是在封路!哼,慕容熙這個膽小鬼,居然還把大量的士兵收縮到他的中軍帳裡,是擔心我們會行斬首戰術吧?這個窩在大棘城裡沒上過戰場的窩囊廢。窩囊好,窩囊好啊,他一收縮,閔兒那邊的行動就更安全了!」
看到燕軍的行動,石塗也不敢再耽擱,他讓張四方等人起身,並命令石望陪著張四方,按照冉閔的計劃,通過落鳳山後面的懸崖,利用張四方帶上來的繩索,先將傷兵和一部分步卒進行轉移。繩索的數量是有限的,想要將傷兵和一半步卒轉移,需要的時間無疑會很長。石塗這是早做準備,雖然張四方說冉閔會帶隊衝擊燕軍大營三次,但石塗希望在兩次之內就能做好準備工作,當冉閔第三次衝擊燕軍大營的時候,他能夠配合冉閔,從山上發起衝鋒。而三百強弓手是不會跟著張四方轉移的,他們會緊緊地跟隨石塗,配合冉閔,執行下一個計劃。
然而就在石塗籌劃大計,分派命令的時候,一個陰測測的聲音響了起來。
「石塗,你不會是想帶人去衝擊下面的燕軍大營吧?皇上將這三千士卒交在你手中,可不是讓你像喪家犬般夾著尾巴逃跑!我們後趙的臉,都被你這個狗雜種丟光了!」
說話之人,正是石虎安排在這支隊伍當中的監軍,後趙石家的親屬石鎬。
胡人好戰,就連石鎬這種皇親國戚想要給自己弄點功績,都只會想到衝鋒陷陣,在這一點上,確實比很多漢家皇朝子弟強過百倍。但胡人輕視漢人卻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尤其因為石瞻的關係,導致石塗很受石虎親睞,讓諸多石家子弟看不順眼,其中就有這個石鎬。
剛剛石塗跟張四方交談的時候,石鎬並非不在現場,他雖然沒有出現在石塗等人面前,卻是躲在一隱密之處偷聽,等到張四方等人離開,石塗身邊幾乎沒有一個親信的時候,石鎬才跳了出來。
石鎬是不怕石塗的。縱然石塗號稱「萬夫莫敵」,那也僅僅是對於普通漢人而言。石鎬無論身高體重都不輸石塗,雙臂有力,善使一對重達五十斤的開山斧,上陣殺敵也是個好漢。
「監軍大人,既然皇上將這三千士卒交在我手中,我想的自然是如何將這三千士卒最大限度的帶回去。而今燕狗圍困,難道監軍大人您還有什麼好方法不成?」
「帶回去?哼,我看見的,卻是你跟你那個狗雜種弟弟串通一氣,明明下面燕狗勢大,你不堅守待援,反而想要衝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石望那個雜種,一直把你的戰馬照顧得好好的,老子還沒有吃豆子,你的戰馬就能夠吃豆子!好計劃啊好計劃,石塗,我命令你,現在就把軍權,給老子交出來!」
石鎬雙斧出手,兩道寒光,在石塗面前驟然閃亮。石塗眉頭微微一皺,兩眼望著石鎬,右手中的雙刃矛仍舊杵在地上,紋絲不動。
雙斧未曾及身,就嗡然而止。
「石塗,莫非以為老子不敢殺你?別以為你那個身份就能保命,說到底,不過是一雜種爾。你終究是個漢狗,殺漢狗,就跟切狗宰羊不差!說,這軍權,你是交,還是不交?」
面對石鎬的步步緊逼,石塗眼神微微游離,發現周圍的漢家步卒個個臉上憤慨,蠢蠢欲動。尤其是當石鎬反覆強調「漢狗」二字之時,那些士兵,眼睛都快要噴出火來!
這也是石鎬此人胸腹城府,才導致他看不清楚眼前的形勢。若是在襄陽城中,石鎬就算是踩在漢家士卒頭上撒尿,也不會有人暴起反抗,畢竟那裡是胡人的天下,那裡最犀利的武器,就是胡人。可這裡不同,這裡是瞬息萬變的戰陣,別說是他一個石鎬,就算是石虎突然死在戰場上,那也是正常的事情。
所以此時若石塗一聲令下,周邊那些漢卒定然會群起而攻,將石鎬瞬息斬作肉糜,可歎石鎬仍不知此要害,還在石塗面前耀武揚威,他的皇家身份,讓他自大了。
但石塗心中卻很矛盾。石鎬輕易死不得!雖然石塗是石虎的乾孫不假,但按後趙**規,漢家士卒當中的胡人監軍地位無比崇高,必須保證監軍的安全,除非戰至最後一人,否則監軍死,則全體殉葬!雖然石塗手中這支部隊已經折了一半,但還剩下一半漢家兒郎。如今石鎬步步緊逼,若是將軍權交出去,石鎬必然不會同意配合冉閔行動,衝擊燕軍,但若不交,那石鎬已然是亮了兵刃,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怎麼辦?」
「石塗!」石鎬又是一聲大喝,激得週遭士兵紛紛側目,有的士卒已然抽出長刀,那刀口摩擦的聲音,滋滋讓人豎毛。
「石鎬!」
石塗雙目怒瞪,右手雙刃矛陡然爆發,有若蛟龍直取石鎬胸膛。
那石鎬也非易於之輩,一見長矛襲來,頓知石塗已然起了歹心,當下也不猶豫,右手大斧格擋,側身跨步,左手大斧狠狠照著石塗面門斬去,同時口中大吼:「漢狗!你膽敢衝我揮舞兵刃,定要滅你全家,火炙鍋煮,挫骨揚灰!」
「光當!」
雙刃矛跟石鎬右手大斧接觸,傳出一聲巨響。縱然石鎬是單手執斧,石塗也是右手擎矛,在力道上,差不多是半斤八兩。然而石塗左手卻沒有閒著,閃過石鎬那猛烈一劈之後,戴著鐵拳套的左拳,就狠狠地轟向石鎬面門。
石鎬也是軍陣中往來的一號人物,否則明知石塗勇猛,又怎麼會輕易動手?正是因為石鎬心中對石塗這個「假胡」在後趙當中的名聲早有所不滿,此時只不過是藉機發作而已。看到石塗鐵拳襲來,石鎬只是冷笑,微微一偏頭,鐵拳擦過他的耳畔,石鎬整個人人以左肩為錐,狠狠地合身向石塗撞去!
「找死!」
左拳落空的石塗,看見石鎬團身撞向自己,絲毫不覺驚慌,他甚至沒有退步讓位,反而迎身而上,仍由石鎬左肩頂上,在兩人接觸的剎那,石塗微微側轉身體,讓石鎬的左肩頂著自己胸膛,滑向他的右肋之下,同時他左手張開,回收扣向石鎬的後頸!
饒是石鎬經歷陣仗無數,又怎麼會想到石塗居然自露空門,當左肩頂住石塗胸膛開始滑動的時候,石鎬心中就感覺不妙!
但事已至此,石鎬再是覺得不妙,也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