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塗希望留下來的兩騎騎士,最終還是死在燕國偵騎的手中,雖然最後那個騎兵順利的將信交到了冉閔手中,卻未能帶給冉閔更多的信息。對於冉閔來說,他除了知道石塗被圍困在落鳳山之外,就再沒有任何可資利用的信息,沒有足夠的情報,冉閔心中沒有底。
然而,這手中的弩矢,卻是能帶給冉閔一些有用的信息。
胡人性遊牧,在兵器製作工藝方面難跟漢晉相比。尤其是在易耗品方面,比如箭支弩矢等消耗量最大的戰爭物資,往往做得粗糙而簡陋,看看後趙軍自己就知道,普通士卒用的箭矢,根本就是用一截竹條配上鐵頭和雞毛尾巴充數。但是冉閔手中的這支弩矢,桿圓而直,簇新而利,分明是上上品。如此上品的弩矢,燕狗居然沒有回收,這足可說明他們的戰爭物資應該很充沛。
一想到這裡,冉閔連忙下馬,趨前兩步,仔細察看起那些屍體身上的傷痕來。
幾個屍體上都發現了前後貫通的穿刺傷,冉閔依據傷口的角度,斷定了持矛人的高度,很明顯,是步卒,這個結果,再次驗證了冉閔剛才的判斷。
如果是騎兵,頂天就是兩千,但若是步卒
冉閔心中沉吟起來,此處距離大棘城(燕國首都)不遠,後趙撤軍之後,難道是大棘城內的城衛軍出來了?從武器的精良程度來看,應該是不錯了。
「啪!」
堅韌的弩矢被捏斷,冉閔的一顆心再次懸起:「石塗,哥,你可以要頂住了,我就來了!」
騎兵不能上山,但步卒就很難說了。
「就地下馬休息,張四方,你帶兩個人,跟我來!」
丟開已成兩截的弩矢,冉閔帶著三個軍士步行繞過山坳,視線盡頭,出現一座小山。同時出現在冉閔等人視線當中的,還有燕軍的大營。
「燕狗!好多燕狗!啊,怎麼都是步卒!」張四方第一個發出驚呼。
一隊隊整齊的燕軍步卒,正在來回穿梭,長矛林立、戰刀閃耀、旌旗飄揚。很明顯,這是一支精銳的鮮卑步卒,而非當初冉閔一開始說的鮮卑鐵騎。鮮卑鐵騎雖然恐怖,數量卻少。
可眼前這支精銳的步卒,光是以四人視線裡的數量來估計,都不會少於三五千人,因為山體阻擋,看不見山那邊是否還有更多的步卒。
「少將軍,怎麼辦?」軍士們將目光都望向冉閔。
確認是步卒,而且看燕軍的模樣還沒有真正發起進攻,冉閔的心中反而淡定了許多。只是眼前的情況卻超出其他人的預估。
現在事實擺在眼前,對方是五千精銳步卒,己方卻只有五十八騎。拿什麼去打敗他們營救石塗?就憑這五十八條漢子,五十八桿槍?
張四方等三人轉過頭來望著冉閔。
「如果真的是鐵騎,五十八個還真是只有靠命來拼,能夠救出幾個算幾個。這倒好,燕狗腦袋發昏,弄了支步卒來,哼,好,好的很啊!既然是送上門的肥肉,不吃怕是對不起燕狗們的一番好意」
上下打量著山勢,又仔細觀察過燕軍的營帳擺佈之後,冉閔心中已然有個大概的計劃。不過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叮囑道:「繼續觀察!」
「我**這些狗娘養的!又把人頭掛在轅門上了!少將軍,轅門上掛著好些個的人頭!**,都是我們漢人的頭!老子真想把這些狗娘養的都捏死,捏碎!」
「放屁!陳三兒,放屁!捏死、捏碎就算了!老子要把他們四肢都砸成泥漿,卵蛋也踩爆,就是不要他們死,那樣才過癮!」
冉閔保持著沉默,除開張四方以外的兩個軍漢卻被轅門上懸掛的漢人魁首激得鬥起嘴來。他們的談話將正在拚命算計的冉閔眼光,無意識的引向那轅門,一排排、一樁樁死不瞑目的頭顱,頓時讓冉閔渾身一激靈。
「狗娘養的!少將軍,我們拼了吧!」陳三兒牙齒咯吱咯吱作響,顯然已經被那幾百顆頭顱刺激到熱血沸騰,按捺不住胸腔裡的殺意!
「都是我們的人啊,都是我們的人啊!」
三個軍士當中,唯有張四方冷靜地望著冉閔,只不過就連他都已經從後背上摘下一根米多長的鏈子梭鏢,在右手修長的手指中滾動。
「**!」
一想到石塗為了照顧保全自己所做的種種,冉閔就知道自己的心已經做出了選擇。媽的,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已經死過一次了,還怕個鳥!他揮了揮手,示意軍士們靠近自己,低聲說道:「我心中有兩個計謀,一個簡單的,可以救部分人,一個危險些,或許會有犧牲,但卻有可能滅敵,你們想選擇哪一個?」
……
落鳳山頭,被眾士兵踩出來的羊腸小道邊上,歪七豎八躺著疲憊不堪的軍士,撒手的環首刀、折尖的長矛、血污的裹布蔓延一路。
在那小道盡頭的凸石邊上,矗立著兩個人影。
石望扶持著已經被弩矢撕爛的軍旗,在山頭風中獵獵作響。石塗比石望站得更加靠邊,幾乎只要再有一步,就會踩空摔下懸崖。即便三天三夜沒合眼,石塗臉上仍看不到一絲倦怠,他手中那雙刃矛已不知奪走幾多燕人性命,但麾下三千漢家步卒,也僅餘兩千多,其中一半還帶著傷。
此番被圍,石塗心中算是徹底絕望!腹中飢火如焚,石塗凝視燕軍大營的雙眼有些抖動。雖然中午一戰,已經讓那些燕軍膽寒,但是眼下的情況卻更是不妙。後趙大軍已敗,正被燕軍攆著屁股掩殺,自身難保。縱然石虎能夠逃回襄城,重整旗鼓又如何?難道自己這支隊伍還能等到那個時候?不出七天,落鳳山就是餓殍遍野,除非是……
「就算是餓死,老子也不學那石鎬,不學那胡人!」
昏昏日頭曬得石塗汗如雨下,手中的雙刃矛也感覺有些濕滑。他不太擔憂自家境地,反倒是為同樣領攜一支漢家步卒的冉閔揪心。
「將主,燕狗怕是打定死圍的主意,我軍糧草見底,日不可待,不若」
「不若什麼?」石塗轉身,瞪著那雙跟冉閔如出一轍的眼睛:「石望,你想說什麼?」
「將主!您戰馬還在,如若我等拚死,定能護送將主突出重圍!」石望臉上焦急神情清晰可辨。若石塗能夠聽從建議,現在讓將士們飽餐一頓,天一黑就衝殺,還有點力氣,若是再拖下去怕是再沒有了機會。
「這是要陷我於不仁不義麼?」石塗臉上神色不動,眼神中卻多出幾分憤慨。
「將主,這怎麼是不仁不義呢?您可是冉家長子呀!」石望身體微微後傾,被石塗那麼盯著,他多少有些扛不住。
「不是?哼!」雙刃矛尾重重鋤在懸石上,一片碎石飛濺,石塗冷眼道:「你敢說不是?我若想孤身逃命,何須今日?憑此矛,天下間幾人可阻?」
「將主!」
「閉嘴!」
石望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被石塗這麼一呵斥,也猜得到自家將主心思。他氣往上衝,血朝下墜,猛拍腰袢長刀,整個人半跪落地,轟然出聲:「將主!難道此時你還指望那冉閔不成?」
「然也!」面對壓抑不住怒氣的石望,石塗緩緩點頭:「然也!閔,心性、能力強我十倍!閔幼,父親就曾談及,閔之成就將勝我十倍!吾家之希望,全系閔一人而已。」或許是因為言談之中提起冉閔,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此際就浮現在石塗的腦海當中,一想到自己這個弟弟,石塗那張堅毅的面容上居然浮現出一絲笑容,雖說石塗現今不過十八歲,但這笑容居然顯得有些慈祥:只要閔兒得以無恙,縱然此戰身死又如何?
心中計較既定,石塗定睛看向石望:「若是將來我你必要以侍主之心待閔,不可心有不滿!」
「是!」
石望張了張嘴巴,他還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卻變成個單音。石望心中對於冉閔真沒有什麼好感,但他對於石塗卻是異常敬重,他知道石塗心中的堅持,也明白石塗心中的苦。
「將主,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那入娘的石鎬,又要吃人了!」
伯老大惶恐的聲音突然鑽進兩人耳朵,倒是將石塗心中所想一下子敲打得煙消雲散,只是赤著一雙眼睛,死死瞪著獨眼倉惶的伯老大了。
這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剛剛石塗心中擔憂的就是此事,沒想到一眨眼功夫,就上門了。伯老大是軍中的赤腳醫生,專治重傷士兵,其實就是盡人事、聽天命那種。
「那石鎬怕是忍不住嘴,想要去吃將死的傷兵。好在他還有點分寸,沒有去撩撥其他戰士,否則……」石塗腦中閃過一絲殺念。
「走,隨我看看去!」
石塗一擺手,也不落下雙刃矛,搶在伯老大身前,踩上了那條羊腸小徑。
「人在哪裡?他要吃誰?」
「傷兵處,他,他要吃伢子!」伯老大身體畢竟沒有石塗那樣壯實,在這歪歪扭扭的路上小跑,時不時還要跳過堅石,身邊半步之遙即是懸崖,逼得伯老大臉上發青。
「石鎬,你這個狗娘養的!」
眼中冒出紅光,石塗腳下再次加速,那沉重的盔甲和八十三斤重的雙刃矛,此時抗在石塗身上,彷彿沒有半點重量。
從半山腰石縫到石塗所在的位置,這一來一去,大概就是半個時辰的功夫。當石塗快要走近山腰石縫的時候,一股隨風而來的肉香卻是讓他雙足一銼,緩了下來。
「我的伢子啊!」
那股清清淡淡的香味兒,緊隨而來的伯老大,也聞到了。他比石塗更加不堪,雙腳一軟,整個人就萎頓到地上,一來,是跑上跑下給累的;二來,就是傷心到了極致,他拼著老命去找石塗,最終,卻未能改變伢子的命運。
伯老大就在石塗的腳邊,痛哭起來。沒有多大的聲音,眼淚珠子卻似那暴雨一般濺落個不停。
石塗低頭看到伯老大渾身顫抖的模樣,長長地發出一聲歎息,彎下腰,將大手輕輕地按在伯老大肩膀上:「伯老大,冷靜點。去,把傷兵營的人都給我叫上,但是讓他們冷靜點。」
「將主!他們在吃人,吃我們的人啊,我怎麼冷靜,怎麼冷靜?」伯老大昂起頭來,一雙老眼被傷心和仇恨燒得蘸紅,臉上的皺紋好像都化成了一根根利箭,只要石塗點頭,就能將那吃人的石鎬,生生紮成馬蜂窩!
「伯老大!」石塗的聲調也略微高了:「你不是剛剛才加入的吧?我的規定是什麼?令行禁止!有什麼事,我是主將,我會擔著,不會讓兄弟們寒了心。」
伯老大渾身一抖,嘴唇哆嗦起來:「將軍,我……我知道了!」
「你記得就好!」石塗重重地拍了一下伯老大的右肩,轉身道:「石望,我們走!」
轉過那傷兵所處石縫,石塗遠遠就看見石鎬盤膝坐在一塊還算乾淨的石頭上,舔著嘴唇,等待著熱轆轆、香噴噴的「雙腳羊」肉。
「都是那該死的禿驢,勸解皇上少殺生。殺些兩腳羊值什麼?以前我族上戰場,什麼時候攜帶過糧草?殺一個吃一個,我們可以一直殺到天邊去!」石鎬吧嗒著口唇,儘是埋汰那個老和尚的。
他口中的老和尚,正是被石虎,甚至是在石勒統治時期就已經被奉為國師的佛圖澄。因石虎信奉佛圖澄,襄國城內所行殺戮日漸減少,不少羯族人因為濫殺無辜而受到石虎的懲戒,已經開始引起羯族人內部的不滿。石虎血腥殘暴,自然無人敢將矛頭直指其身,便只能暗罵那老而不死的佛圖澄。
而這些不滿之人當中,最多的還是常年征殺在外的羯族將領和監軍,少了雙腳羊作為血腥戰鬥的補充,在這些羯族將領和監軍看來,戰爭好似就少了一番味道。
「石鎬!」
石塗剛剛開口,石望已經迫不及待地撲了出去,環首刀刀鋒豎起,斬向石鎬。
可是石鎬身邊的親兵也俱是百戰之兵,反應極快,兩人跨步而出,長刀齊齊架向石望刀鋒。只聽得一聲巨響,石望刀勢被兩親兵生生擋住,頂了回來。
正忙著燒火的親兵此時也丟開手中活計,去搶兵刃。
可惜還是遲了!
石望的出擊僅僅是為了給石塗製造機會,當那些親兵拿起自家兵刃的時候,石塗手中的雙刃矛,已經重重地壓在石鎬的肩膀上頸脖邊,只消微微一動,那鋒利的矛刃就能劃破石鎬的血管,讓他瞬間了賬。
「石鎬,當初你進我軍門,可還記得我的話?」
「我入你王八龜孫子的,石塗,你不要忘記了身份!」石鎬面色如土,但口氣倒是不小,他堅信冉閔不敢殺他。
兩個手持長刀的親兵虎視眈眈地瞪著石望。
此時,腳步聲響起,伯老大帶著十幾個還能走動的傷兵,出現在剛剛石塗站立的位置,他們有的提著木棍,有的手裡抓著石頭。這十幾個傷兵的出現,頓時讓石鎬身邊的親兵自動結陣,背靠背緊張地望著他們。
而擋住石望的兩個親兵,卻在狠狠地磨著牙齒。沒有石虎乾孫子的身份,石望不過是一名地道的漢人,親兵就算是殺了石望,也不會有任何麻煩。
「殺了那個雜種!」石鎬也看出眼下的情形就是比誰更狠,他要賭,賭石塗不敢動他!他要殺,殺了石望,給石塗提個醒!
兩個親兵動手了。
石望堪堪招架,傷兵們想要上前幫忙,卻又被其他親兵擋住,只能焦急怒吼。
石鎬睨視石塗,面帶不屑:「怎麼,你的手下都是膿包?還是你們漢人天生就是廢物?」
面對石鎬的嘲諷,石塗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只聽得「喀喇」聲響,石塗轉動雙刃矛,矛身突然從石鎬頸脖上飛起,毫無徵兆地扎向進攻石望的兩個親兵。雙刃矛轉動速度之快,在眾人沒有一個回過神之時,那雙刃矛就已經穿透一個親兵胸膛,一尺長的矛刃帶著血肉內臟,繼續前進,狠狠地扎進另外一個親兵的肋下。
慘叫聲驟然而起,石塗這威猛快捷的一招,頓時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石鎬,你不是肚子餓了想吃人麼?我這就給你送來了!我告訴你,以後,若是你敢再動我漢人,我必然先雙倍返還在你親兵身上!」
長矛離體,兩個親兵倒在血泊之中。濃烈的腥味升騰起來,將原本瀰散在空氣當中的肉香味徹底沖淡。
傷兵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而石鎬與其親兵則是面色如土。
「別人的隊伍我不管,但只要有我石塗在一天,就不准有人,吃人!」
湯鍋裡的殘骸,石塗讓伯老大安排去安葬了。石塗也不讓大家繼續去找石鎬及其親兵的麻煩:「我們還沒有走到絕路,輕易殺了監軍,或許就真的回不了襄國城了!」
「可是將主,我們這還有出路麼?」伯老大咬了咬牙關,開口問道。
「出路?」石塗搖搖頭:「我不知道有沒有出路,不過我可以承諾你,若是我們真沒有出路了,石鎬,絕對不會死在鮮卑人的手裡,我會親手結果了他,不會讓他死得太輕鬆!」
有石塗這樣一句話,伯老大就覺得夠了。剛才他是有些衝動,渾然忘記了後趙國對於失去監軍的軍隊,會採取什麼樣的懲罰,他不是沒有見識過,曾經有支匈奴人的部隊在戰鬥中監軍殞命,雖然最終獲勝,但返回襄國之後,這支匈奴軍隊馬上就被石虎下令坑殺!
幸好,他們是取得了勝利,而且又是胡人,那些匈奴人的家眷親屬才得以存活,若是換成在胡人眼中豬狗不如的漢人,怕是滿門皆要抄斬,頭顱還會被堆在城門擺成井觀。石塗此時的做法,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