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盟的粉值越來越驚心動魄了,十五郎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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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留守府。
郭藥師與李成相顧無言,臉色頹敗。尤其是李成,數日內連喪兩個拜弟,痛失左膀右臂,整個人幾乎到了爆炸邊緣。從昨夜到今日,短短半天時間,身邊的侍衛,因小過為其手殺者,已達三人,現在的他簡直就像一頭隨時欲擇人而噬的凶獸。
郭藥師更是焦頭爛額。如果說,上任伊始,他還抱著重整旗鼓,東山再起的念頭,欲再次向上京證明自己的價值,到得眼下,他是什麼都不敢想了。
七日失三城,損兵近三成,更折兩大將,這本已足夠令人頭疼欲裂了。本以為設下一個局,可以痛殲天誅軍精銳,摧敵鋒芒,挽回士氣。沒成想,天誅軍後手如此厲害,反將一軍,一聲霹靂,埋葬了數百青州軍精銳。這下可好,一夜之間,北門失守,其餘三門岌岌可危。擺在眼前的,是一個艱難的選擇:究竟是將東、南、西三門兵力回縮,固守內城,還是繼續堅守外城三門?
「還是把軍兵撤回來吧。」李成眼睛熬得通紅,聲音沙啞。儘管看上去,他就是一付差不多要走火入魔地狀態,但只要一日神智未失,他仍能做出一個合格將帥應有的正確選擇。
「吾意也是如此。」郭藥師長歎一聲,耿耿於懷。「明明設了一個陷阱,敵軍也踏入進來,可是結果,被獵殺的反倒是我們……唉!天誅軍主、凶靈狄烈,難怪金人難以抵擋。」
李成面肌抽動幾下,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某去巡城,召回三門守軍之事……」
話未說完,堂外傳來衛兵稟報:「留守、都指揮使,派往大定府的求援出事了……」
的確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燕京守軍數日折數千軍。眼下兵力已不足萬,刨去民夫丁壯,可用之兵不足五千,而三關城內所屯積糧秣輜重亦被奪。遭此損失。此時燕京城內的兵力吃緊。糧秣已不足以支撐兩個月。
在此困局下。郭藥師與李成聯名花押,派出信使,向燕京大後方。北京路的大定府求援——至於緊挨燕京的通、薊、平、灤諸州,自顧不暇,根本沒能力救援。
求援倒還算順利,大定府也派出了千餘新募步卒,押著數千石糧秣及軍資南下增援。誰曾想,剛出城不過一日,就在距大定府以南不足五十里的石子嶺下,被斜刺裡衝出的數百悍騎,殺得屍橫遍野,潰不成軍。最後潰逃回城者,不足百人。
人殺光了,東西自然也搶完了。大定府欲再湊出一支生兵與物資,可就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事了。
但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有傳聞,遼西錦、利、宗三州已為天誅軍所佔,燕京路諸府州的退路已斷。
郭藥師與李成聽罷逃回的軍士所言,俱是難以置信——天誅軍不正在當面圍城嗎?何時竟繞到後方去了?這怎麼可能?不對,還真有可能!兀朮郎君覆滅於長江之役,金國上下,無人不知,天誅軍水戰之強,令金國朝野軍民印象深刻。那錦州、宗州,可不就是臨海麼?
郭藥師與李成互相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裡看到一股越來越濃重的恐懼之色。
這個消息,絕不能讓手下的士卒知曉,否則,這城也不用再守了。
送走李成之後,郭藥師負手於堂下踱步,時而撚鬚沉吟,時而仰首嗟歎。自付戎馬半生,與遼、宋、金三國都打過仗,現在再加上天誅軍,幾乎與天下間所有國家及勢力都交過手。他自度在相等的兵力下,能打贏遼兵、宋兵,堪堪抵住金兵,但對上這天誅軍,生平第一次興起一股有心無力、難以抗衡的感覺。
光是正面攻勢就如此猛烈,以燕京城牆之堅,城池之固,守軍之強,都難以確保能守得幾時……而今更出奇兵遁海路截斷整個燕京路諸府州軍兵的退路——天誅軍這是存心一網打盡,絕戶斷門,不給人留半點活路啊!
郭藥師思潮起伏,不禁回想起四年前,自己在接應南略滅宋的金軍北返途中,也曾與這位號為「凶靈」的天誅軍主有過一番未曾謀面的隔空較量。怎麼也沒想到,不過短短四年,當年那獨來獨往的凶靈,此刻已變成萬軍之主、中原之霸,自己與之相較,何啻天淵之別?
郭藥師本自命梟雄,以一邊鄙番將,縱橫捭闔於遼、宋、金三國之間,攪動風雲,獲取最大利益,亦曾風光無兩。但如今與狄烈一比,頓覺自己什麼都不是,人生失敗已及。
「狄烈!天誅軍!我郭藥師與你無冤無仇,而金人卻如此待我……嘿嘿……說到獻城,爾輩無名小卒,又如何能與我郭藥師相比……」郭藥師那方方正正的臉膛,慢慢浮現一抹舒展笑意。
午後,留守府後院小門裂開一隙,一個僕人裝扮的中年男子悄然探頭,四顧無人,閃身而出,匆匆向內城北門走去。當這名男子離去後不久,留守府後院小門又閃出一人,緊躡前方僕人的背影而去。
那僕人剛轉過兩條巷子,突然斜刺裡一人快步衝出,差點撞了個滿懷。
僕人慌忙閃避,怒道:「你這廝……咦!啞子,是你……呃……」
對面男子在僕人放鬆警惕的一刻,手腕一翻,一柄雪亮的手叉子入目,一捅一絞,僕人口吐血沫,兩眼翻白,再說不出話來。
男子四顧無人,將僕人半抱半拖。弄到一個角落旮旯,伸手在僕人的懷中一陣摸索,取出一封帶血的信件。信件抬頭是「華國王殿下狄君親啟」,落款是「罪將郭藥師」。
……
此時留守府內的郭藥師,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有心人的算計裡。此刻,他的心情可謂十分舒爽——故事重演的感覺就是好啊!
靖康元年,秋,金軍二度南侵,時任宋國燕山府常勝軍都管押的郭藥師,曾率五千常勝軍出城。與金東路軍統帥完顏宗望狠狠打了一仗。那是完顏宗望南侵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戰至酣處,因常勝軍另兩位主將張令徽、劉舜仁心怯敗逃,造成郭藥師大敗。
這本是一場英勇抗擊的戰鬥,而且常勝軍雖敗。實力猶存。重整旗鼓。亦可再戰。但就因為這裡是燕京,這些軍兵是燕人,僅僅隔了一夜。事情就朝著另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先是常勝軍手下一守門軍將,密謀夜半開城門,投降金人。結果,被郭藥師先一步偵知消息,迅速拿下這名軍將及投敵士卒。然後,郭藥師做了一個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的舉動——拿下知燕山府蔡靖,再然後——郭藥師接過那軍將未竟事業,投降了!
打不過就降,有奶就是娘。
這就是彼時燕人與郭藥師之流的亂世求存哲學。
獻城投降,郭藥師可是深諳其道的個中老手了,何曾輪到他人越俎代庖?
要降也是我郭藥師出馬,爾等小犢子一邊去。
黃昏時分,留守府內院,後園廂房回廓下,郭藥師一身藍綢錦袍,倚坐太師椅,身旁是一方案幾,上置清茶一壺。郭藥師一手端杯托,一手拈兔毫杯,輕呷一口,以舌尖、舌根、口腔細細品味之後,心滿意足吁了口氣。
郭藥師放下茶杯,身後侍立的僕人上前一步,彎腰執壺,再續滿一杯。
郭藥師微微一歎:「郭信啊,你跟了我近二十年,你說說,我像是有虧於人的嗎?」
那僕役搖搖頭,沒吭聲。
郭藥師也不以為忤,喃喃道:「可我確是有虧於人啊……有虧於我的那些老兄弟……是我帶他們走錯了路。可是,在當年那般情形下,不如此,又能奈何?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今日,便來做個了斷吧。」
郭藥師聲音陡然轉厲,對前方十餘步距離的月洞門處喝道:「既然來了,何必藏頭露尾,出來吧!」
月洞門處人影一閃,出現三人,當先一人,正是甄黑子,後面兩人,也是孔武有力的粗壯漢子,卻不見廖七。
甄黑子右腿似有傷,一步一拐,雙目噴火,死死盯住郭藥師,身後兩名漢子,亦步亦趨,緊隨其後。
「只剩下你們三個了?可惜啊!」郭藥師傷感歎息,「常勝軍,終究還是要了結在我郭藥師手裡。」
「不錯,只有常勝軍都管押死了,常勝軍才算是真正終結。」甄黑子與兩名壯漢同時從懷中掏出短刃,慢慢圍上來,三人六道凶光,惡狠狠盯住座椅上,神色淡定的死對頭,牙齒磨得咯咯響,「蒼天有眼,讓俺們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拚死一搏,潛入你這狗賊的留守府。天幸守衛不密,竟讓俺們得以混進來……」
「你們真以為憑這點微末道行,就想潛入我的留守府?」郭藥師憐憫地看著三人,搖搖頭,「便是爾等策劃的獻城之策,亦被老夫識破,何況區區行蹤?守衛是老夫故意撤掉的,為的就是引爾輩出來。」
甄黑子三人大吃一驚,立即即收住腳步,三人背著背,目光警惕,四下逡巡掃視。
郭藥師呵呵一笑,意態從容再呷一口茶,悠然道:「放心,沒有伏兵。爾等都是百戰老卒,老夫若設埋伏,絕難逃爾等炬眼偵知。既要引爾等出來,老夫豈會用此等下策。」
甄黑子驚疑不定,脫口而出:「不設伏兵,為何引俺們來?」
「為了一勞永逸,解決爾等禍害!」郭藥師持杯的手定住,目光冷冽,「向來只有千日做賊,豈有千日防賊之理?老夫可不想整日被幾個殺胚掂記著,安知哪一日又會來個灤水刺殺?最重要的是。爾等獻城與天誅軍,所求一定是索要郭某人的項上人頭。既然如此,老夫便只有先除掉爾輩,再獻燕京,方能既保人頭,又保富貴。」
「什麼?你、你也要獻城?」甄黑子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郭藥師似乎比他更驚訝:「甄黑子,你也是常勝軍老人了,這燕京城某家也不是第一次獻與他人,何須驚訝。」
甄黑子想起來了——沒錯,這燕京城已被郭藥師獻過兩回了。第一次獻宋。第二次獻金,再獻一次給天樞,又何足為奇?
沒有埋伏,三打一。短刃對空手……甄黑子三人膽氣頓壯。再次散開。步步逼近,兵刃未至,眼神卻幾乎能殺人:「郭老賊。八千弟兄在地下等著你,納命來吧!」
郭藥師一言不發,放下茶杯、站起、解衣——內裡竟披掛著一身烏光油亮的皮甲,兩肋有護腰,胸前後背各嵌一塊海碗大的護心鏡,縱是在傍晚時分,依然明亮耀眼。
郭藥師顯然是做好了充分準備,若非這等近身格鬥不宜著重甲,以免影響靈活,只怕他非穿上一套鎖子甲或明光鎧不可。這還不算,但見他雙手往案幾底下一抄,手中便多了一根光滑堅實的三尺烏梢棒,及一柄手刀。郭藥師將刀棒兩下一對接,頓時變成一柄六尺長的朴刀。
甄黑子三人臉色頓變,他們三人是來搞刺殺的,只能懷短刃而進,每把短刃不過兩尺長,對上六尺朴刀……這劣勢著實夠嗆。
郭藥師殺意一起,再不廢話,魁梧的身軀一躬、一挺、一躍,如同大蟲撲食,撲向當先的甄黑子。
勁風撲面,殺氣砭膚,甄黑子頓生一股難攖其鋒的感覺,慌忙向則方一躍——他這一避,正中郭藥師下懷,郭藥師的目標,本就不是他,而是左側軍漢。
錚!
那軍漢不愧為百戰悍卒,竟生生以兩尺短刃,架住六尺朴刀。另一名軍漢從後方撲上,揮刃刺向郭藥師後頸。
郭藥師左手一擰,刀棒分離,烏梢棒回擊,格住那軍漢的短刃,右手手刀回拖反劈,將那軍漢脖頸劈開半邊,鮮血噴出老高。
身後一聲暴喝,是甄黑子的聲音,人隨聲至,勁風襲背。郭藥師躲閃不及,身屈如蝦,以背迎撞。
錚!火星四濺,短刃刺在護心鏡上,光滑的鏡面,將刀勢卸向一側。蓬!郭藥師扎扎實實一記背撞,更將甄黑子震得吐血跌出尋丈。
郭藥師看都不看一眼,雙手一對,刀棒再接上,又變成六尺朴刀。錚錚數刀,將那軍漢殺得汗如雨下,左支右拙,眼見就要傷在刀下。
甄黑子跌到那案幾邊,抹去嘴角血沫,眼珠赤紅,發了性子。張嘴咬住短刃,抓起鐵梨木所製、重達三十餘斤的案幾,瘋狂撲上,劈頭蓋臉砸向郭藥師。
郭藥師剛剛將另一名軍漢手中短刃震飛,正要痛下殺手,倏覺身後一股重風襲來,急忙返身一劈,刀刃深深嵌入案幾,一時竟拔之不出。郭藥師猝然放手,一腳踢在案几上,將甄黑子連人帶刀帶案幾一齊踢飛,振聲大吼:「動手!」
那名被打掉短刃的軍漢,剛剛從被殺掉的同伴手中撿過短刃,高高舉起——噗!一矢穿喉。
軍漢短刃脫手,身軀打著旋子,血隨旋灑,翻撲倒地。
甄黑子剛從地上爬起,駭然回首,但見那樣貌平平,似是無害的僕役,手中正端著一把擎張弩,此刻正迅速上弦放矢,對準自個。
甄黑子萬念俱灰,仰天長歎,悲憤道:「五臣叔、廖七郎、各位兄弟姐妹,黑子無能,沒法替你們報仇!俺死不瞑目哇!」
郭藥師一腳踏住案幾,手握烏梢棒,用力抽出朴刀。信步走到甄黑子跟前,驀地身形一挫,刀光一閃。甄黑子慘叫一聲,雙腿俱斷,倒在血泊中,面孔扭曲不成樣子。
「殺了俺!帶把的……你就……快動手!」甄黑子臉如死灰,汗如雨下,痛得幾乎說不出話。
郭藥師淡笑收刀,好整以暇撣去身上沾著的血珠子:「老夫還得再去弄一壺新茶才成……郭信!你可以把弩放下了。」
那僕役手中擎張弩一垂,倏地再度舉起,扣動懸刀。
目標,郭藥師!
強勁的弩矢,一閃而至,擦過護心鏡上方,破開皮甲,深深透入左胸。
郭藥師瞪著難以置信的眼睛,一張口,鮮血狂噴而出:「為……什……麼?」
郭信一言不發,迅速再上弦裝矢,然後一手伸入懷,掏出一封染血的信件——正是郭藥師手書,向狄烈輸誠的信件。
「好……好……原來如此……」郭藥師以刀拄地,撐住不倒,慘笑道,「我早知金人不會放心,必在身邊安插耳目,卻不想……卻不想竟是你……你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呵呵,竟抵不過金人所許富貴……」
郭藥師猛地舉起手中朴刀,飛擲而出——幾乎同時,郭信也扣動了弩弓懸刀。
噗!弩矢後發先至,從郭藥師面門射入,自後腦穿出。
蓬!朴刀正中郭信腹部,強勁的力道,更將其向後撞飛。
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哈哈哈……」甄黑子臉白如紙,卻笑得那麼歡暢,血淚滾滾而出,「郭老賊!俺終於看到你死在俺的眼前了。蒼天有眼,八千兄弟顯靈啊!哈哈哈……」
笑聲漸弱、漸絕……
郭藥師之死,再次證明,凡是無恥者總是為比他更無恥者所扼殺。走狗的下場,其實與狡兔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