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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浮橋整整燒了一夜,夜色下那橫亙長河的火龍分外醒目,遠近數十里都可看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星空之下,有三個對這個戰局影響至關重要的人物,分立於三個方向,默默注視著這場決定成千上萬金兵命運的大火。
黃河北岸,是完顏宗輔。他正站在黎陽城頭,遙望十數里外那一線火影,一言不發,靜立不動。夜深露重,完顏宗輔的鐵盔鋼甲,凝結著一粒粒露珠,閃動著淡淡幽光,越發顯得幽冷淒涼。他就縮在城頭陰森的暗影裡,站了整整半宿。
黃河南岸,是完顏昌。他從汴京疾馳百里,來到滑州城上,看著那條吞噬了他及他的大軍退路的火龍,心頭一片冰涼,隨即又湧起一股深深地悲哀:這一天還是來了麼?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自己會怎樣死?被俘?自殺?戰亡?如何選擇?這個選擇,也同樣意味著他的上萬大軍是何下場。
自己要怎樣做?訛裡朵!換做是你,會怎樣做?
完顏昌鬚髮顫巍,衝著漆黑一團的河對岸。發出無聲悲憤地吶喊。
黃河浮橋下游十里處,梳洗潔淨的狄烈卓立船頭,隔岸觀火。在他的身後,是一臉敬畏之色的岳雲與郭大石。
這把火,燒到天明時分,也就差不多了,屆時天波師戰船隊橫江封鎖,等於將一條繩索套上了完顏昌與其大軍的脖子,端等中原集團軍攻破鄭州,兵臨汴梁——那個時候。就是勒緊這條繩索的時刻……
「你們認為。完顏宗輔與完顏昌會怎麼做?」狄烈微微側頭,問身後的勤務兵與近衛隊頭領。
岳雲與郭大石對視一眼,略加思索,道:「俺若是完顏宗輔。當然不會就此放棄。一定會全力援手;至於完顏昌……當會垂死掙扎。」
狄烈點點頭:「完顏宗輔的確會施以援手。而且明日就會行動。但當他看到我師的船隊之後,他就會明白這樣的舉動是沒有意義的,他就會放棄。就會北竄——而我們卻不能追擊,我們得封鎖河口,得與中原集團軍合力圍殲完顏昌……」
岳雲憤憤以拳擊掌:「真可恨!讓他跑了。若是能將這些禍害全部截住,埋葬在中原之地,將來我們會省下多少麻煩。」
郭大石也是一臉地不甘。
「我想,我們並非毫無機會。」狄烈目光轉向河南,眼珠在黑暗中熠熠發光,「全力以赴,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完顏昌,然後大軍渡河,追剿完顏宗輔——既然在河南收拾不了他,那就多走幾步,到河北收拾他!」
……
完顏宗輔比狄烈預想的更要乖巧識相,翌日看到那二十餘艘戰船出現在黃河河面時,完顏宗輔當即召回已經走到半途的千人生兵隊——開玩笑!他只有不到二十條小漁舟,拿這種破漁船去碰大戰船,這是找死的節奏啊!
撻懶,別怪我,我盡力了……
事不可為,完顏宗輔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之人,當機立斷,撤!越快越好!已經犯過一次錯,錯失北撤良機,這一次,絕不能再犯。
完顏宗輔大軍開出黎陽,狄烈知道,但他手頭兵力不足,而且缺槍少彈,無法分兵追擊。飯要一口一口吃,敵人要一個一個消滅,先收拾完顏昌吧。不過,也不能讓完顏宗輔就這麼順利安然、無憂無慮地跑路。
「傳令,駐守平定之楊奮、左開,率補充師一部出井陘,攔截完顏宗輔,遲滯其北竄,為我大軍追剿爭取時間。再令,匿於海島之上的馬擴、關勝、賈虎之渤海師,自接令之日起,全師出擊,奪取泥沽寨,進擊滄州,截斷金軍東北路歸途。」
狄烈的這兩個軍令,已經宣告了完顏宗輔前途多舛,那麼完顏昌呢?
黃河浮橋一斷,完顏昌立即下令沿岸所有軍隊拋棄輜重,放棄黃河沿岸的各個州縣與堡寨,全部收縮回汴梁。沒法子,他手頭只剩下五千可戰之兵,剛夠佈置防守汴梁四面八壁。與其分散兵力守那些防禦薄弱的城池,損失寶貴的兵力,倒不如集中防守汴梁這樣的堅城。至於鄭州那邊,再守已無意義,但不守又能如何?
三月二十八,最令完顏昌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軍隊發生嘩變。
駐守在汴梁以北的酸棗與陽武的兩支軍隊,新附宋軍發生嘩變,殺掉本軍三名契丹謀克,以及大小軍將及數十異族軍士,舉城向天波師輸誠。消息傳至汴梁,軍中大嘩,許多簽軍與新附宋軍的軍營中,氣氛開始發生微妙變化,看向契丹人與渤海人的眼神頗多不善。如果不是有完顏昌的女真合扎精銳衛兵的淫威鎮壓著,真不敢想像會發生什麼。
鄭州那邊,在天誅軍派出一名大嗓門信使,手持大喇叭,在鄭州城下宣佈黃河浮橋被天火焚燬之後,金軍軍心大亂。隔日,天誅軍剛派出兩個旅發起試探性進攻,毫無戰意的五、六千金軍竟然一觸即潰,棄城而逃。被圍三闕一的天誅軍騎兵一路追殺過汴河,直至距離汴京城不足七里的板橋,才被二千出城接應的金軍擋住。
拔離速率二千餘殘兵退入汴京,剛向完顏昌交令,回營後立刻病倒,高燒不退。拔離速也是年近五旬的老人了,這大半個月煉獄似地征戰。一敗再敗,侄兒垂危,老友重傷,城池一個個丟,軍兵一批批少……沒有最慘,只有更慘。拔離速的精神元氣及生命力已被一點點搾乾,一交卸軍令,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所有的隱患與既往的舊疾一下爆發。
拔離速,這頭戰狼終於倒下了。並且再沒能離開床塌。
如今。唯一能支撐局面的,就只剩下完顏昌了。
盤點手頭力量,汴京城內共有近萬軍兵,正兵卻只有三千。不過眼下是守城戰。就連役夫都可以派上用場;糧秣可支撐兩個月。箭矢可支撐半個月……但是,士氣能支撐多久?暗流湧動能壓制多久?
四月初二,三萬中原集團軍包圍汴京。同日,狄烈率百人近衛隊從滑州動身,與中原集團軍主力部隊匯合,將汴京城外西南五里處的青城宮闢為中原集團軍大本營,並正式接過中原集團軍的指揮權。
命運真是無常,四年前同樣發生過這樣的場景,只不過,當時圍城裡面的是趙宋二位官家與百萬軍民,而圍城之外,則是數萬金軍。如今不過區區數年,城還是那座城,人卻已來了個大挪移,由城外挪到城內。當年耀武揚威的入侵者,如今取代了當初百萬宋**民的弱者角色。
當年在城外叫囂的強盜,此刻卻淪為牆內的乞命者。
只有到這種興亡時刻,一國之盛衰,一軍之強弱,對每一個個體的命運,才凸顯得那樣的緊密相連,不可或分。
狄烈所選擇的大本營青城宮,原為北宋皇帝郊祭的齋宮,裡面宮殿樓台什麼的都很完備,而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這裡正是當初金軍二圍汴京時,金軍左副元帥完顏宗翰駐紮之地。
而楊再興的第一整編師,則駐紮在汴梁城東北五里的劉家寺——這裡正是當年金軍右副元帥完顏宗望的駐軍處。
完顏昌登上南薰門一看,就知道狄烈是故意的,赤果果的羞辱,惡狠狠地打臉,還有比這更令人吐血的麼?
所以完顏昌很乾脆地吐了一口血,是恥辱?是悲憤?是絕望?或者都有……
退路已斷,援兵已遁,強敵重圍,孤軍危城——達成任何一條,都足以讓一支軍隊軍心渙散、絕望崩潰,更何況滿足了所有條件!
那麼,滿足了所有條件的完顏昌與他的孤軍,又會做何選擇呢?
狄烈也很想知道,所以,他否決了何元慶、董先的強攻汴梁城提議。而是派出了一個使者——準確地說,是一個俘虜。
當這個使者吊筐入城,被帶到完顏昌面前時,這位神經已經被天誅軍屢屢刺激得麻木的金軍元帥左監軍,還是再一次激得從案後騰地支起半邊身體,失聲喚道:「鶻拔魯?!是你!」
嗯,這位臨時使者,正是縮頭湖大戰的俘虜——完顏昌的女婿、蒲察鶻拔魯。
此時的蒲察鶻拔魯,容色憔悴,眼窩深陷,遍佈血絲,臉上長滿疙瘩,嘴唇儘是燎泡……若非極熟悉之人,根本沒法認出他來。
蒲察鶻拔魯伏拜於地,頓首大慟,泣不成聲。
完顏昌上前扶住,翁婿二人,相對淚奔。
「鶻拔魯,你為何而來?」悲喜過後,完顏昌很快恢復冷靜,揩淚詢問正事。
蒲察鶻拔魯默默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天誅軍主狄烈手書的最後通碟……」
「狄——烈!」完顏昌瞳孔收縮如針,抓過信看了一眼,沖堂外大聲吼道,「喚通譯過來!」
「自此刻起,十二個時辰之內,貴軍只有兩個選擇:死戰或投降!欲戰請擊戰鼓,欲降請舉白旗。明日正午,為最後時限,過時不候。屆時,將不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人城俱焚!望左監軍切勿自誤——天樞城主、天誅軍主,狄烈書。」
通譯念完信後,面如土色,悄悄抹了把冷汗,垂首顫抖地將信呈上。
蒲察鶻拔魯接過,小心放到完顏昌案桌上。
「投降?呵呵,這位狄軍主也真敢想啊。」完顏昌抹著兩撇灰白的八字捲鬚,冷笑連連,「撻懶自隨太祖起事以來,征伐近二十載,破遼滅宋,屠城無數,只見過遼宋降人,從未聞有投降之女真人!」
完顏昌越說越激憤,猛擊案桌:「狄烈!欺我不敢一戰邪!」
「左監軍息怒。」蒲察鶻拔魯向後擺擺手,示意滿面惶恐的通譯退下,低聲道,「末將從青城天誅軍大營出發,縋繩入城,一路所見,敵軍當時是人飽馬騰,甲器鋒銳,士氣高熾。許多原為我河南軍之俘虜,都徹底歸服。反觀我汴梁之軍,坐困孤城,內外援絕、軍無戰意,退路已絕……若戰實是、實是……」
完顏昌乜斜他一眼,道:「你我翁婿,有何不可直言,說!」
蒲察鶻拔魯一咬牙:「若戰必敗!」
完顏昌沒有說話,只是呼吸越來越粗濁。這般頹勢,就連剛剛被放回的敗軍之將都能看出來,身為一軍主帥的完顏昌又怎會看不到?他只是太不甘心——金國歷史上,還從未有過他這般級別的將領投降啊!心裡這道坎,真不那麼容易邁過去。
噠噠噠噠!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傳來,護衛統領倉皇急報:「報——天誅軍細作鄧召,煸動守城簽軍嘩變,現已打開城東新曹門,放天誅軍兵入城!」
嗯,小人物鄧召,又幹了一件大事。
蒲察鶻拔魯大驚失色:「左監軍,須立刻堵住!否則大勢去矣……」
聽到如此糟糕的消息,完顏昌卻出奇平靜,做了個稍安毋噪的手勢,說出一句令蒲察鶻拔魯呆愣的話:「你既然帶來這最後通碟,也一定帶來了天誅軍主的受降條件。鶻拔魯,說說吧……」
兵臨城下,不降即死,還會有什麼好條件?
蒲察鶻拔魯的確帶來了受降條件,卻只是兩句口信,按臨出發前,天誅軍主對其口授的意思,你愛信不信。
「一、全軍投降,性命可保;二、完顏昌、完顏拔離速、蒲察鶻拔魯等高級金將,按一級戰俘對待。」
「什麼?戰俘還分級?」完顏昌愕然。
「是,那狄軍主言道,天誅軍中,一級戰俘享受軟禁待遇;二級戰俘則是雜役待遇;三級戰俘……全被拉到河東與太行去開礦做苦力……」蒲察鶻拔魯說這話時,臉色也是灰灰的。
「……」完顏昌氣結。
氣歸氣,選擇還得做,時間不等人。
四月初五,晨時,距離狄烈的最後通碟還有兩個時辰,一桿巨幅白旗自汴梁南薰門城頭斜挑而出,在初春的晨曦映照下,彷彿帶著生命韻律,鼓蕩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