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隨著兀朮沉江,金東路軍主力五萬人馬灰飛煙滅,歷時四十天的黃天蕩大戰,落下帷幕。
此役,自主帥兀朮以下,四大萬戶級金將,精銳鐵浮屠、女真兵,以及自靖康元年起,一直到建炎四年,長期南侵的數萬金軍老卒戰兵,死的死,降的降。僥天之悻,趁亂突圍,死裡逃生者,百不足一。
長江下游江面,在正月下旬至二月上旬,每日可見飄櫓浮屍,無可計數,揚子江東段,幾乎為之堵塞。其狀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金國方面的史料,《大金國志》記載,黃天蕩之戰後,倖存金軍「自江南回,初至江北,每遇親識,必相持泣下,訴以過江艱危,幾不免。」真正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哭得唏哩嘩啦,如同娘們一般。
天波水師,也付出五百多戰士傷亡的代價,其中近一半,是倒在宣化鎮外灘的最後追擊戰中。犧牲固然痛惜,但勝利也是如此輝煌。這是天波水師在天誅軍戰史上,最為榮耀的一戰。
同日,趁兀朮大軍覆滅的消息還沒傳開,天波水師在狄烈的指令下,立刻展開緊急大搬運。將兀朮丟棄在黃天蕩澤內的巨量物資,全部裝運上繳獲的數百艘船隻。這一次戰利品之豐厚,不亞於狄烈在靖康年間,初臨兩宋時,在易水之畔,狙擊金軍劫掠宋國府庫的那一次收穫。可以說,兩宋國庫的精華。已有四成以上落到狄烈手中。
因為這是黑吃黑弄來的,所以,用不著感謝趙官家兄弟,頂多只能說一句「兩位運輸大隊長幸苦了。」
至於金軍拋棄在蕩澤中的俘掠人口,儘管狄烈也有點流口水,但還是決定將這些男男女女放還江南。這些俘人的家園,僅僅只有一江之隔,故園只在盈盈一水間,如果強行把他們帶回長安,背井離鄉。那天誅軍與金人所做之事。也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罷了。
這些江南俘人,與當初數十萬河北難民不同,河北是淪陷區,必須逃離。而江南——無論是另一個歷史時空。還是這個時空。金軍的鐵蹄都再未能再重踏。
更何況,真的就能帶上這些人回長安嗎?
正月二十五,物資已全部打包裝載上船。原本堆積金山銀山的蕩澤,變得一片空蕩。就在這時,昨日派往黃州打探消息的哨船返回,帶來了確定消息:黃州兩岸,旌旗招展,大江之上,鐵鎖橫截。鎖鏈粗如兒臂,足足有十道之多。
兀朮臨死前所說的話,果非虛言。
這樣一來,事態就嚴重了。天波水師若是輕裝上陣,倒也可以與黃州金軍一搏,擊碎攔江鐵鏈,但是帶著幾百條運輸船,這就很麻煩了。天波水師所有戰船加一塊,也不過才六、七十艘,如何看顧得了六百(加上運糧、馬二百餘條船)多艘運輸船?一旦開戰,極易為金人所趁,金兵奈何不了戰船,但對防禦力量薄弱的運輸船,卻不難下手,如果被放上一把火……就算天波師沒損失,但戰利品遭受重大損失,那就太不值了。
張榮提議道:「既然如此,為安全計,軍主宜當與我師返回縮頭湖暫避,物資也一併運回縮頭湖為好。」
孟威、燕七郎、梁阿水都紛紛稱是,唯有鄭渥不語。
狄烈只問一句:「金東路軍主力遭此重創,這是對金軍蹬鼻子上臉,天波師若返回縮頭湖,你們認為完顏昌會怎辦?」
鄭渥斷然道:「一定會全力攻我,不管他願不願意,開封金軍大本營一定會勒令他這麼做,而且還會有源源不斷的生兵湧入淮南,加入圍攻我師——這還是軍主行蹤未暴露的情況之下,若是讓完顏宗輔得知軍主在此,只怕連他自己都要帶兵殺過來。」
梁阿水嘿嘿一笑:「咱們能在縮頭湖埋葬他一萬大軍,就不介意再埋葬兩萬、三萬……來多少收拾多少。」
狄烈端坐不動,只伸出兩根手指:「我師目前有兩個難題:一、彈藥不濟,天波師的彈藥存量原本不多,而我這次帶來的三船軍火,只能維持一場大戰,就是黃天蕩之戰。如今彈藥量頂多還能再堅持一場相同烈度的戰役,你還想埋葬兩、三萬?二、縮頭湖之戰,是一場游擊戰,天波師,也只能打游擊戰。設若將這六百多船物資盡數帶回縮頭湖水寨,我們還能打游擊嗎?」
鄭渥悚然變色:「要保物資,就會被迫進行守禦戰、壁壘戰,我天波師若失去機動性,兵不過四千,船不過百,彈藥不繼,如何是上萬、甚至數萬金軍敵手?」
梁阿水摸著腦袋,訕訕而笑,他一向只管打仗,對後勤這一塊不怎麼上心。這也是天波師限於條件,沒法讓中層軍將到太原總部的軍校去,進行軍官養成訓練。所以戰鬥時勇則勇矣,卻還是缺少一個將領所應具備的全面素質。同樣是營指揮使,換成是教導營首期的燕七郎,就不會忽略這基本的後勤問題。
狄烈慢慢站起,推窗望著江面上一眼看不到尾的運輸船,輕歎一聲:「東西是好東西,卻是束縛住我們的負擔啊!兀朮,莫非你也算到了這一點麼?」
張榮不斷地旋轉著桌上的杯子,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旋轉如漩渦的白玉杯,猛地伸手一按,杯子停頓,張榮倏地抬頭:「不能入湖,那就入海!」
「入海?」諸將目光齊刷刷掃過來。
「對!入海!」張榮眼睛熠熠生光,「我師早在一年前,就已遵照軍主均令,分別佔據渤海、東海各一無人荒島,經營有年,港口及島上設施頗為齊備。我與龍旭副參謀長都去看過……」
這也是為什麼在座諸將中,只有張榮想到了這個海島的原因,因為只有他去過此島,印象深刻。
鄭渥最先反應過來,一拍大腿:「著啊!金軍能攻城、能拔寨、能破關、能圍湖、唯獨不能出海。咱們連人帶船全避到海島上去,金人便只能乾瞪眼,望海興歎。」
孟威也喜動顏色道:「待到春盡夏至,酷暑來臨,金人必定要退出河南之地,屆時我師再大搖大擺返回京東梁山。軍主亦可泛舟逍遙回長安。」
「出海麼。甚好、甚好。」梁阿水喜道,「不過,兩個島,一北一南。去哪一個好呢?」
「當然是去東海之島最好。」張榮不假思索道。「先不說渤海之島路途遙遠。逆風難行,單單那島上已有賈虎、馬擴、關勝的五千濟南師軍兵,咱們就沒法再往島上擠。而東海之島便在秀州(今上海)海面百里之外。距此不過六、七百里,咱們槳快帆滿,順風順水,數日可抵。」
「出海麼?」狄烈手指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好一會,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主意不錯,話說,我還真是很久沒見到海了……」
……
二十六日一早,水陸兩批信使奉命先行出發。水上信使乘坐一艘艨艟,其上大半是倖存的趙立牙兵,他們是回泰州向正與完顏昌周旋的楚州副將邵青報信。而天波師信使,則是回縮頭湖水寨,向留守水寨的副參謀長龍旭報告戰況,同時傳達軍主狄烈均令,命其拔寨轉移,至海島匯合。
陸路信使,則是四名獵兵。他們攜帶密令,喬裝改扮,準備橫跨數千里,返回長安,將黃天蕩戰果以及狄烈的新指令,通報天誅軍高層。
正準備出發時,卻出了一檔子不大不小的事,天波師各營軍令官,匯報了一樁違反軍令之事:查出有十三名軍兵,在裝運物資的過程中,偷拿財物。現已被依令拿下,聽候處理。
梁阿水一聽就蹦起來:「直娘賊,爺爺要親手剁了這幫賊性不改的傢伙!」
「軍主在此,休得放肆!」鄭渥喝住梁阿水,面色肅然向狄烈行禮,「請軍主決斷。」
狄烈沉默一會,下令:「各船留下必要的守衛與船工,其餘士兵,全部上岸集結。」
就在原韓世忠水寨前的河灘上,天波師二千五百士兵齊列灘頭,江面上各船隻尚有千餘軍兵船工,也齊齊擠在船舷處,數千人俱不發一聲。就連其中五十艘俘虜船,近三千俘虜,也都擠做一團,偷偷透過船艙縫隙向灘頭窺探。
灘頭之上,一十三名天波師違紀士兵,俱被五花大綁,一排跪在河灘亂石上,面朝大江。
軍令官一一將十三名違紀士兵的職務、所屬營隊、姓名報出。這十三名違紀士兵多為個案,分屬不同營隊,職務最低的,是一名入伍不久的輔兵,職務最高的,竟有一名副都頭。
狄烈與天波諸將端坐於一側,一個個面沉如水。
軍令官念完名單後,向狄烈請示,如何處置。
狄烈緩緩道:「我雖是天誅軍主,卻也大不過軍律,軍律上規定如何處置,便依律而行。」
軍令官道:「軍律第七條規定,竊取軍備物資者,初犯,杖脊二十;再犯,斬首。此十三人皆為初犯。」
在古代軍規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中,第十條禁律,第三十五斬為「竊人財物……此謂盜軍,犯者斬之。」不過在實際執行中,也會依據事件性質與竊取財物的多寡,適當量刑:輕者鞭笞杖脊,重者貫鼻穿耳,數目巨大,斬首不貸。
天誅軍的軍規有所增減,並且分戰時軍規與平時軍規兩種情況。平時軍規的懲罰較輕,只要不是嚴重違規或累犯,一般不會重罰,比如洗全隊軍靴與洗涮全隊馬桶就是其中一種懲罰措施。而戰時軍規就要嚴厲得多,斬首亦不鮮見。
「貫鼻穿耳」這一條是狄烈在審核軍規時劃去的,他認為軍人可打可罰可殺,但不可侮辱。所謂「士可殺,不可辱」,這「士」,在天樞城中,不單單指士子,也指士兵。
狄烈點頭:「依律執行——不過在此之前,我要跟他們說幾句。」
看到軍主那犀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十三名軍士齊齊愧疚低頭。狄烈走到那副都頭跟前:「我認得你,當日在開封之戰時,你還是個隊正,頗有戰功……你也是個老梁山了,平日沒少培訓吧,怎地幹這等糊塗事?」
那副都頭恨不得地下開條縫,痛悔不已:「軍主……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軍資的主意啊!俺是在撿拾泥沼中遺漏的飾物時,左右無人,俺一時糊塗,迷了心竅,就……軍主,俺認罪受罰,絕無怨言。」
其餘軍士也紛紛泣訴,是在撿拾散落的財物時,一時鬼迷心竅。這種隱瞞戰利品的行為,比竊取軍資財物要輕,這也是只判他們杖脊的原因。
狄烈手一伸,軍令官立即將用竹筐盛著的收繳戰利品呈上。狄烈掃了一眼,無非是些銀鈿、手鐲、銅錢之類的,值不了多少貫錢,天誅軍普通一兵每月軍餉怕有一小半這個數了。從這裡可以看出,乃是貪小便宜之心做祟。
狄烈隨手抓了一把銀錢,高高舉起,環轉一圈,向船上灘頭全師三千五百軍兵大吼:「按天誅軍規,這些戰利品中,七成上交,三成返利。也就是說,這三百多條船的繳獲,有近一百條船上的財物,是賞給你們的!也就是說,每百人擁有兩條船的財物,你們每個人,都會有一筆巨大的紅利!何需貪圖此蠅頭小利,自毀前程,甚至賠上大好性命?何其蠢也!」
十三名違規軍士,無不痛哭流涕,無地自容。
狄烈伸手逐一指點十三名違規軍士,目光卻環顧全師官兵:「我狄烈在此希望諸君引以為戒,莫要因小失大,貪小便宜失大利。須知前方還有更多的財富與更大的前程在等著你們每一個人,我希望今日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跟隨我走到最後!走到天下太平、走到你們功成名就、安享富貴的那一天!」
「誓死追隨軍主——」
河灘前、戰船上,所有天波師戰士,甚至包括即將被施刑的十三名違規軍士,都在梗著脖子,聲嘶力竭地高呼大喊。
只有那五十條俘虜船靜悄悄的,但只要進入艙中,就可以看到不少俘虜死死盯著河灘,眼睛發亮、呼吸粗濁……
正月二十六,辰時三刻,千帆盡舉,百船競發,順流東下。
至此,歷時一個月,疾行三千里,趕赴了一場王對王「盛宴」的狄烈,吃干抹淨,把剩下的卷包帶走,海上兜風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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