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鐵壁關寨生死存亡的最後一刻,張銳率領的獵兵都終於趕到。
那信使本待帶獵兵都從鐵壁關的後山進入寨子,但見到事態緊急,張銳當機立斷:先不進寨,阻擊金兵要緊。
張銳召來信使詢問,得知寨子右側的小徑倒是有一條岔道,可以穿插到金兵側翼,不過需攀過一段斷崖。張銳當即留下二十名獵兵守護騾馬輜重及彈藥,自帶八十名獵兵背槍帶甲,縋繩渡崖。
這一下就可以看出教導營平日攀巖渡水的山地戰訓練的好處了。二丈多寬的斷崖,前邊接應,後面助推,八十多名精銳戰士,無一不迅捷嫻熟地蕩繩騰空飛越而過,然後快速在崖邊的空地上集結待命。
梁興也是其中一員,這位黑崖山寨的四虎之一,有著「飛虎」之稱的太行豪傑,越看越心驚不已。依他所見,以這八十名獵兵的身手與勇力,任何一個拉出來,都可以在太行山任何一個山寨當小頭目。但這還不是最令人吃驚的,真正讓人歎服的是,有著這般本領的悍勇之士,卻是訓練有素,紀律嚴明。
一支既勇猛又有嚴格軍紀的軍隊,在梁興的印象中,太行山還從未有過。這樣一支戰鬥小隊,會有怎樣驚人的戰鬥力?真是令人期待啊!
渡過斷崖之後,攀上崖壁頂峰,居然臨下,金軍的指揮部與旋風砲陣地盡收眼底。
張銳用狄烈所教的目測法,測算了一下距離,從崖壁處至旋風砲陣地,斜向距離大概是二十丈遠。而金軍的指揮部則更遠些,超過三十丈。
是先打金軍指揮部?還是先打旋風砲陣地?
張銳略加思索,斷然決定先打旋風砲陣地。一是因為距離較近,比較有把握;二是之前他也看到了此物對鐵壁關的絕對壓制,以及對守軍的強大震懾力。打掉這個攻城利器,不但可以極大提升守軍士氣,重挫敵軍。更有利於在接下來的關寨保衛戰中的防守。
張銳決意打掉旋風砲,並不是簡單的搗毀了事。今日十二架旋風砲毀了,明日又可以再造出另一批來。只有幹掉那些工匠,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之策。
定下攻擊目標的先後順序之後,八十名獵兵。在不甚寬闊的崖頂上排成八列。每列十人。第一列半跪射姿,第二列直立,第三列則站在較高處。
由於崖頂地形險要,人員行動受限。獵兵們採用的是輪射法。也就是前三列射擊,完畢後將空槍傳遞到後面,讓後方五列裝藥上彈,再依次傳遞回來,繼續發射。如此循環往復,保持火力輸出不絕。
列陣完畢,張銳持槍立於火槍陣右側,大聲發令:「取藥……裝彈……夯實……定標尺……瞄準……預備……打!」
話音未落,張銳便首先扣下板機,打響第一槍。結果憑著他優異的天賦與豐富的狙殺經驗,一擊正中目標。
以這一槍為信號,獵兵都救援行動,正式打響。
砰砰砰!第一列獵兵首輪齊射。就將二十多丈外的工匠與三架旋風砲旁邊的操砲手盡數干翻;第二列齊射,將其餘操砲手擊殺近半;第三列齊射,所有的旋風砲——不管是完好的,還是損壞的,在它們的周邊。再無一個活人……
首輪三列齊射,旋風砲陣地,徹底清場。
這時的梁興,剛剛摘下背上那副天樞城主狄烈送與他的一石黑漆弓。掛上弦,搭上一支雕翎箭。正要射出。耳邊驟然傳來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爆響,毫無心裡準備的梁興,手裡的弓箭差點沒甩出去。一陣山風吹來,裹著硝煙,將他熏得烏漆抹黑……
梁興就這樣張著嘴,白色的眼鞏呆滯著……一半是被這噴火爆響的武器震住,一半是被崖壁下的旋風砲陣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所駭呆。
距旋風砲陣地不遠的蕭不魯,表情也與梁興如出一轍,更多了一絲前者所沒有的內容——驚懼!
做為真定留守耶律鐸手下的心腹將領,在完顏阿古的數千精兵匪夷所思全滅於飲馬灘之後,蕭不魯曾奉命到當日的戰場調查,撿拾到不少奇怪而不明其用的變形鉛丸。之後又多方瞭解天樞城城主其人,始知這個神秘的凶靈,曾經給南略的金東路軍,吃過不少苦頭。
以東路軍主帥完顏宗望之雄才大略,手中更有雄兵數萬,竟都奈何這個凶靈不得。更有傳聞說,東路軍的這位主帥之離奇身亡,與那凶靈有直接關係……
耶律鐸與蕭不魯,未必相信這等駭人聽聞的傳言,但都一致認為,那有「凶靈」之稱的天樞城主,定然有非同尋常用的手段。完顏阿古全軍覆沒,就是最有力的明證。
現在,當蕭不魯看到山崖上那不斷噴吐火舌的驚人場面時,醍醐灌頂般恍悟到,這支號稱「天誅軍」的軍隊,憑什麼能埋葬完顏阿古的三千大軍了。
那是什麼樣的武器,竟以不遜於弓箭的射程,用比旋風砲還嚇人的攻擊方式,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方纔還擠了近百人的陣地,橫掃一空?!
蕭不魯神情恍惚,眼前似乎看到一名傳令兵跑過來,正想向他報告什麼……傳令兵剛剛張開口,腦袋突然毫無徵兆地彭一下爆開,熱騰騰的紅紅白白之物噴濺了他一身……
蕭不魯渾身一哆嗦,如夢初醒,扯著嗓子大叫:「退!快撤退!」嘴一張,噴濺到臉上的濃血腦漿便灌了一嘴……
此時旋風砲陣地上,那數百役夫與剩餘的操砲手,早已死的死,跑的跑;蕭不魯的指揮部,也是亂作一團。首次目睹這般火焰噴射、轟鳴如雷、彈如雨下、中者伏屍場景的金兵,縱然是蕭不魯身旁勇悍過人的親衛,也沒法保持淡定,在亂槍之下,狼奔豕突。
蕭不魯的指揮部護衛人員並不多,只有二、三十名親衛,與蕭不魯一樣,多為契丹人。能成為蕭不魯的親衛,自然也是百戰悍卒,但在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打擊之下。亦只有逃命的份。
從崖壁上張銳的火槍陣,到金軍的指揮部,約三十多丈,換算成步,也就七、八十步左右。正是火槍有效射程的極限。這樣遠的距離。縱使是經過大量射擊訓練的教導營精英學員,命中率也高不到哪去,而且打的還是如此快速移動的目標。可以說,如果不是有了標尺的幫助。真正實現了「三點一線」的瞄準,以及狄烈所教授的「拇指測距法」,想要打中百米(八十步)之外的快速移動目標,只能靠運氣與天意,與個人技能無關。
標尺缺口、準星、加上目標。就是通常所說的三點一線,在標尺出現之前,只有兩點一線的瞄準法,命中率可想而知。因此,在後世十九世紀初,英國陸軍的漢格上校,才會寫下一段話無比悲觀的話,評價當時的滑膛槍:「想用一支平常的槍,射擊200碼(180米)外的人。你不如改為射擊月亮,因為兩者命中的機率都是一樣的。」
不得不說,蕭不魯的運氣不錯,距離他所站位置只有幾步遠的傳令兵被爆了頭,而蕭不魯卻逃過了一劫。心膽俱喪的蕭不魯。在即將破寨的最後一刻,下了個昏頭的命令:撤兵!隨即先撒腳丫子。
事實上,蕭不魯的命令也不能完全算錯,既然敗了。撤退總比潰退好。只不過,有時想法是好的。實際執行又是另一回事了。
金軍指揮部遇襲,那砰彭大作的槍聲,在群山的回音之下無限放大,幾乎壓過了鐵壁關寨下的人聲鼎沸。正順風順水,打得起勁的金兵愕然回首,驚駭地發現,自家本陣已經被端掉了,主將更是落荒而逃,
古往今來的戰場上,後路被抄,最傷士氣;主陣被端,最喪敵膽;而指揮官落荒而逃,下面的士兵卻還在頑強戰鬥的,更是幾乎沒聽說過……結果,只差一步就能佔領內寨牆的金兵,與他們的主將一樣,關鍵時刻掉了鏈子,就像大海的浪潮一樣,洶湧而來,倉惶而退。
歷來戰場上,最大的傷亡總是出現在潰退之際,金兵數百人一齊擠向那寬不過二丈的寨門,擁堵、擠壓、跌倒、踐踏,自是不可避免。有為搶先出門逃命的,更是向同伴揮動了刀斧,痛下殺手。適才還是並肩殺敵,轉眼間便刀刃相向,反目成仇。僅僅是逃出寨門,金兵的傷亡便多達數十人。
如果在這個時候,鐵壁關寨的守軍能抓住機會,銜尾追擊,擴大戰果。金兵不留下上百具屍體,便算是僥天之悻了。只可惜,劫後餘生的守軍,人人脫力坐地,連兵器都拿不穩當,更別說追殺了,白白錯過大好機會。此時所有的鐵壁關寨守軍,包括趙邦傑的臉上,都是一片茫然,完全搞不清這絕地大翻盤是怎麼回事……
鐵壁關寨守軍錯失了痛擊金兵的大好時機,但張銳的獵兵都卻沒有放過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獵兵們後排裝彈、中間輪轉、前排射擊,將潑風般的彈雨,密集地傾洩到金軍潰兵的必經之道上。
三十多丈的射程雖然是遠了點,命中率也低了點,但三十支火槍,以最能發揮火槍打擊效果的側翼攻擊,反覆轟擊其中一截路段,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可以封鎖這片區域,並將之變為「死亡通道」的。
在彈幕的洗禮之下,所有從獵兵都戰士眼皮子底下逃亡的金兵,都被過了一遍篩子,運氣好的,被篩出去,運氣糟的,則被留下……
不斷有金兵跑著跑著,莫名一頭栽倒。有些倒下就不再動彈,更多的是捂著斷手斷腳,或是胸腹的血洞,慘叫悲鳴,在寒風中掙扎致死。
有不甘就戮的金兵,想持弓射擊,甚至想衝到旋風砲陣地上,利用那三架尚完好的旋風砲反擊。只不過,八十步的距離,又是在崖壁之下,憑五、六斗弓,想對崖頂上的獵兵都戰士兵造成傷亡?真是想太多了。旋風砲倒是有一定的威脅力,只是在獵兵都戰士們虎視眈眈之下,有哪個金兵能安然無恙跑到旋風砲陣地之上?更別提操砲發射這一系列複雜動作了。
方纔還是殺人刀,轉瞬便成砧板肉。金兵角色變換之快,莫說他們自個,便是在遠處寨牆上觀戰的義軍,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該驚還是該喜。
終於有清醒過來的義軍士兵,好一陣狂奔,跑到望樓上請示趙邦傑:「知寨大人,咱們要不要過去幫一把……」
趙邦傑臉上的震驚之色猶未平復,看著遠處那修羅場一樣的慘境,搖頭苦笑:「就金狗那喪家之犬的模樣,還要咱們幫什麼?再說,戰地凶險,可別被誤傷了。」
這時,之前認出旋風砲的那名西軍護衛,小心湊近道:「知寨大人,來者會是何人,竟有如此威勢……」
趙邦傑斜睨了這護衛一眼,喟然長歎:「看到那黑旗白字了嗎?除卻那天樞城之天誅軍,尚會有何人?只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使用的又是何等樣的霹靂手段,竟在轉瞬之間,將金狗殺得一敗塗地……」
危機解除,大局已定,護衛們也開始有閒情逸致猜測起來:
「應當不少於三百……」
「怎可能?若無五百,且盡為精銳,絕難有此驚人戰果……」
「那也不見得。以奇兵襲敵主陣,破敵首腦,亂敵中樞,致敵潰敗,便是我等亦可做到。給我三百精壯,強弓硬弩,我也可以……」
「老王,少在那胡吹了。別說要到那崖頂上須通過一段絕壁斷崖,沒幾人有這膽色飛渡過去,三百?嘿嘿……退一步說,便是你當真領三百精銳渡過絕崖,攀上那崖頂。你看看那距離,不少於七、八十步,你有多少一石弓及強弓手?沒有?那你有多少馬黃弩或跳蹬弩?又有多少操弩手?莫說咱們鐵壁關寨,便是將北邊朝天關寨的弓弩手一併調來,也湊不足你要的這個數……咱們或許有這能耐,卻沒這等實力啊!」
趙邦傑一直默默注視著遠處的戰場,似乎並沒留意手下護衛的爭辯,但最後那護衛說完這段話之後,全場一陣寂然。趙邦傑的歎息聲卻在響起:「李振說得不錯,實力、實力啊!這天樞城,究竟有著怎樣的實力?」
此時,遠處戰場上,槍聲漸稀,而殘餘金兵逃亡的身影,也漸漸消失於山道,留下的,只有一地伏屍與漸化成冰的凍血……
趙邦傑理了理虯亂的長髯,一振長弓,亢聲道:「兒郎們,穿上你們最好的鎧甲,帶上你們最好的兵器,隨我去迎接天樞城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