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樞城的側門,吊橋轟然放下,源源不斷的戰利品,在後勤輜重營一輛輛大車騾馬及五百名役夫的驅使下,流水般湧入城中。這猶不算,奇襲欒城的楊折衝也圓滿完成任務,他的收穫是一百五十餘萬斤上好鐵料,其中精鐵與鑌鐵佔到三成之多。此外還有一大批已鍛造好的鎧甲、刀槍、箭鏃、馬掌,並且還摟草打兔子,將被金軍俘虜的五百餘名磁、相兩州的熟手鐵匠,全一傢伙帶了回來。有了這一批精於鐵器製造的工匠加入,相信火槍的產量又可以再上一個台階。
物資可以入城,而俘虜卻大多關押在奈何關的東門兵營。只有少數比較重要的俘虜,諸如完顏阿古及其手下十餘名親衛騎兵,則被移送至天樞城保密局的秘密地牢關押。
在城中一座青石板橋上,碧澄的流水倒映著五個身著圓領直掇對襟長衫,大袖當風,袖口、領口、衫角都鑲有黑邊,頭戴一頂方桶形的帽子(即東坡巾),氣質儒雅不凡的男子。
這五個人年齡差距較大,少不過十五、六歲,年長者卻近五旬。他們就這麼呆呆地,滿面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川流不息地巨量繳獲,臉上的表情各顯不同。
左開押運著物資從長廊那邊遠遠走過時,朝這五人冷冷瞥了一眼。這五個人的身份,城中居民,包括很多普通士兵都不知道,但左開卻是少數幾個瞭解他們身份的人。
三個中年分別是越王趙偲、永安縣公趙儆、項城伯趙供。其中越王趙偲身份最為顯貴,他是徽宗之兄。欽宗伯父,後兩位縣公與伯爵也都是皇親。而那兩位年輕男子身份更為顯赫,前面一個手持描金扇,氣宇軒昂的青年,是濟王趙栩,徽宗第七子,時年二十五歲;身後那個少年則是相國公趙梃。徽宗二十三子,時年十五歲。
這五個人可算是目前在天樞城兩千多趙宋宗室男女的代表人物,其中相國公趙梃、永安縣公趙儆、項城伯趙供等三人。是狄烈殲滅固新寨時獲救的。這幾個人當時還算聰明,沒跟濮王、信王幾位一塊逃跑,現在總算有個安身之地。衣食無憂。而逃跑的那幾位,眼下卻是音信全無,這兩河之地,金虜縱橫,賊寇遍地,到處兵荒馬亂的,只怕凶多吉少。
越王趙偲與濟王趙栩二人,則是在易水大亂時,趁亂逃走的。這二人當時很走運,剛渡過易水不久。首發金軍押解隊尚未整隊入易州,張榮一夥的那三個炸藥包就爆炸了。押解的金兵當場就懵了,又是祈禱又是叩頭的,完全將二王丟在了一邊。
這二人當時也是嚇得夠嗆,但是求生的本能使他們比金兵更早地醒悟過來。然後,腳底抹油了。這二位王爺一直躲藏在易水北岸的草叢裡,呆到了次日天明。然後沿岸呼救,之後為狄烈安排在南岸的巡邏隊所發現,這才得救歸返。
在狄烈救下的兩千餘趙室宗親中,大多是旁系子弟。有爵位的固然不少。但更多的是雖有皇室血脈,卻只能當一些寄祿官,領著微薄俸祿的無足輕重之輩。最有份量的,就是越王趙偲、濟王趙栩與相國公趙梃等三人。其中越王趙偲身份顯貴,輩份亦高,幾與朱皇后比肩,趙室宗親中隱隱以其為首。而濟王趙栩與相國公趙梃更不得了,他們可是能夠名正言順問鼎皇位的人物。
尤其是趙栩,便是趙構見了,都得要稱一聲「七哥」呢。只不過,同人不同命,眼下趙老九正在四輔之地的南京應天府,接受百官朝拜,可謂意氣風發,風光得不得了。而趙栩呢,只能窩在這個山溝子裡,憋屈地在一個不知打哪蹦出來的莫名小國王子手底下混生活。這還是狄烈有意識地封鎖了山外的消息,若是讓趙栩得知小九這麼得瑟,怕是再難保持眼下這般氣定神閒的悠然之態吧。
「一群廢材!而且,還是志大才疏不安份的廢材!」左開臉上的表情不屑一顧。在若大一個天樞城中,最不把這些個皇家子弟放在眼裡的,除了狄烈與阿術之外,就數他左開了。不過他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傢伙都有保密局的人在盯著呢,主持者就是阿術。有這個女真人中的異類咬住,估計不會有趙宋宗室的好果子吃。
五名親王公爵看著左開押著大批繳獲進入庫藏,俱是發出長長的歎息,彷彿憋了很久的氣息,現在才得以吐出來。
「以三千新編未久的人馬,將同等數量的金軍——據悉有近半是精銳,全數盡殲。七郎、二十三郎與二位公伯,認為此等戰績可信否?」說話的是越王趙偲,這是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儘管大半年來吃盡苦頭,國破家亡,可謂身心俱疲,但是這位王爺儒雅風流的神彩依舊未減。可以想見此人年輕時,風采必定不輸於有「風流天子」之稱的徽宗趙佶。
「必是虛言無疑!」項城伯趙供斷然道,「金人是那麼好打的?不要說是女真鐵騎,便是那些所謂的阿里喜及附從軍,也是凶悍暴虐、驍勇過人。當日金軍圍困汴京之時,屢屢攻城的便是這些附庸軍兵。我大宋禁軍尚且不是對手,何況這些個區區鄉勇土軍?沒得叫人笑掉大牙。」
「可是那些繳獲是怎麼回事?這些東西可不會假吧,而且還有那些被俘的役夫……」說這話的是相國公趙梃,這位二十三郎現年虛歲方十五,身子骨較瘦,臉也有些發黃。那是因為在長身體時,得不到足夠的營養與過度勞累所致。好在他是剛渡過黃河不久,便早早為狄烈救出,否則以他的身體狀況,只怕不到易水就得殞命。反正金人俘獲的皇子多的是,壓根不在意死掉那麼一兩個。
少年人。總是有英雄情結與偶像崇拜的。趙梃年紀輕輕,便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人生重大打擊,更飽嘗了從錦衣玉食的皇子,淪落到任意一名粗鄙小卒都可以欺凌的痛苦。在這個時候,他就如同他的諸多皇室姐妹一樣,最渴望的就是橫空殺出一位英雄與被拯救。
就在這個時候,狄烈適時出現。並完美達成他的兩個心願。十五歲的少年,正是青春叛逆的年紀,思想難免單純。更沒有形成他的那些叔伯兄長的深沉心思。再加上他是少有的幾個能夠自由出入杏園的趙宋宗室子弟,自然也頗受到朱皇后與嬛嬛等人的影響,所以。趙梃對狄烈的感觀一直不壞。出於對當日狄烈一夜大破固新寨的輝煌戰績的震憾,趙梃本能感覺這場大戰應該不會摻假。
卻聽那永安縣公趙儆撚鬚而笑,道:「破綻便是在這裡了。本公適才打聽過了,這些被俘役夫其實多是來自欒城,此外那些繳獲的鐵料與鐵匠也都是來自欒城。諸位王爺、項城伯,可曾由此想到什麼?」
濟王趙栩眼睛一亮:「縣公之意是指……戰場是在欒城,而非抱犢寨之外?」
「然也。」趙儆捋鬚晃腦的樣子似足了諸葛武候,至少他自個是這麼認為的,「的確是有一場小勝,奇襲欒城之事也是有的。否則也弄不來那麼多的鐵料與工匠,但也是僅此而已了。本公適才問過一名隨那楊折衝襲擊欒城的騎兵營什長,此人原為天武軍都頭,與本公也有少許交情。其人言語中透露,欒城守軍。皆為新附軍。這新附軍想來諸位王、伯都是知道的吧?皆由我大宋原州府之廂軍、土軍、鄉勇、弓手巡檢等組成。這些軍兵是什麼成色,我等再清楚不過,那是賊寇犯境都不敢迎擊的劣貨……」
「明白了,此次那位城主幾乎傾巢而出,也只是趁虛而入,拿捏了一個軟柿子而已。」趙栩撫掌而笑。「縣公不愧為才智之士,見微知著,七郎佩服。」
越王趙偲、項城伯趙供也頻頻點頭,均覺趙儆的分析在理。只有這樣的戰績,才算是附和他們所認知的大宋軍兵的戰力。野戰敗金軍,還是精銳,還是全殲。這太超過他們的承受力了,不是親眼目睹,打死也不會相信——就算親眼看到了,也會當發夢,一時半會也是接受不能。
也正是因此之故,這才有了這番從一鱗半爪中獲得的信息,所推導出的一番「真相」。但縱然是如此縮水的「真相」,仍令這幾位大宋王公暗暗心驚不已。敢將一支編練不過數月的幾千新兵,拿出去攻打一座大軍駐紮的縣城,而且還成功大勝而還。這位城主的膽氣武勇當真不可小覷,這一支先前還視之為匪的軍兵,戰鬥力也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這幾位王公不約而同想到這個問題,彼此用目光傳遞著不言而喻的意思。這支新軍中,營一級武官多半是賊寇出身,少數幾名軍官出身的營官,又多是西軍餘脈。跟他們這些昔日的朝廷大佬,皇家顯貴素無交情,完全尿不到一個壺裡去。但是在各營的都頭、隊正、什長、伍長,甚至普通軍兵當中,卻還是有不少昔日禁軍軍官與趙宋宗室子弟的。這些力量,或許可以拉攏,為我所用……
正當這幾位王公暗自盤算琢磨之際,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越王、濟王、相國公、永安縣公、項城伯,幾位都在這吶。好極了,那就不必讓在下四處尋找了。各位王爺公伯,城主有請!」
突如其來的話語嚇得幾位王公臉色大變。回頭,卻見說話之人一襲藏青色軍裝。這種軍裝據悉是在那位城主的指導下,令軍工部被服組弄出來的新式軍衣。束身繃緊如胡服,皮帶殺腰,豎領無衽,衣領與兩肩各有一顆星芒狀金屬圓片,前襟是一排怪模怪樣的銅釘。饒是眾王公學識淵博,見多識廣,這種樣式的軍裝卻也是聞所未聞,真不知那位城主是怎麼想出來的。雖然看起來是怪異刺眼,但不可否認,穿在身上的確是有一股子英銳之氣。
就像眼前這個青年,雖然面皮白淨,眉目俊朗,但被這身軍裝一襯,平添幾分英武之氣。目前這軍裝只是試行階段,暫時在軍官中試穿,全軍普及,還得等一段時間。這人能穿上這樣一身軍裝,自然是軍官無疑。這個人幾位王公都認識,城主四參謀之一——凌遠凌子游。
趙栩執扇向凌遠一拱手,和聲道:「子游兄,但不知城主召見,有何要事?可否透露一二?」
這凌遠不過是一普通士子出身,迄今尚是一白身,半點功名也欠奉。趙栩以王爺之尊——雖然這個王爺現在很掉價,比狗肉強不了多少,但好歹也是個顯赫身份不是?而且在這天樞城的數千宗室子弟裡,這個身份還是很吃得開的。以王爺之高爵,禮行於下,不得不說,給足了凌遠的面子。換成別的大宋士子,只怕要感激涕零,心生以國士報之之念了。
但這一招,對凌大參謀卻不好使。凌遠的確是讀書人出身,但他卻不是宋人,而是遼人——準確的說,是遼國析津府(燕京)治下的漢人。他本是方洪所在的漢簽軍營的一名贊畫,固新寨被破之夜,僥倖從契丹屠營兵的手下逃得一命,與方洪等二百餘漢簽軍一併投入狄烈麾下。
從宋遼檀淵之盟簽定之時算起,檀州已脫離大宋百餘年。身為檀州人氏的凌遠,只知有遼,不知有宋。趙栩再怎麼折節下交,在凌遠心目中,也只不過是一個他國落魄王孫而已,心裡絲毫不會有什麼認同感或受寵若驚之類的情緒。想也是知道,狄烈收攏在身邊,參與軍政籌畫的要員,出身若非又紅又專,兼之立場堅定,那可能入得其法眼?又豈是區區一個過氣了的濟王,放放架子所能拉攏得了的?
凌遠淡淡搖頭:「城主未有明言,子游自不會多問。各位王爺公伯,但隨在下前往,一會便知。」
看著凌遠當先而行的昂揚身影,項城伯趙供低低暗罵一句:「遼狗餘孽,蠢笨小兒,神氣個什麼勁。」
越王趙偲眉頭一跳,向趙供做了個慎言的手勢。一行五人,各懷心思,默然而行。(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