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夜半的子時一刻了,固新還沒睡下。
在新生的大金政權裡,尤其是在軍隊中,許多高級將領都非常年輕而充滿銳氣。與大多數年輕而驍勇的戰將一樣,固新現年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是大金國為數不多的猛安之一。他能在這個年紀擠身進高級將領中,不全是因為他出身於女真八部中的唐恬部,而多在於他在戰場上的勇猛與沉靜。也因為這個緣故,他才能得到右副元帥的提攜,讓他獨領一軍,押著大量物資與宋國的宗室男子及婦孺,第一批北返。
他要盡量將這條北返的路線捋順,將一切有可能對後續各批人馬造成威脅的宋國殘餘武力,或消滅、或驅逐,確保後續各批人馬的安全。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所承擔的就是先遣隊的任務。
一路北行以來,固新覺得自己做得不錯,不但所有敢於討野火的所謂義軍與馬賊,被他的百戰精兵打得狼奔豕突、望風而遁,而且他還捎帶著將周邊的一些還未投誠的縣、鄉、塢堡之類的勢力一掃而空。那些宋國地方廂軍與鄉勇,在大金鐵蹄之下,完全是一觸即潰,不堪一擊。
但近兩日裡,固新的好心情被兩件事給攪黃了:一是昨夜那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使多輛裝載宋國婦孺的車輛崩壞。近千名年輕女子在暴雨中無處容身,不得已到軍中營帳中避雨。結果惹得他手下眾多士兵獸性大發,將這些自動送上門的「美食」反覆啃咬,造成眾多女子或被輪暴而死,或羞憤自盡。
這些女子可都是上了名冊的戰利品,大金國內還有許多堅守在國內,沒有參加南略的官員與戰士,還在翹首以盼,等著分配呢。雖然因為行軍的艱苦與沿途環境的惡劣,允許一部分戰利品折損,可是像這樣大量損失也是不能接受的。
但是,固新卻沒有因此而對參與輪暴者加以責罰。因為參與者太多了,而且多數是女真金兵,還有部分契丹人與奚人。如果當真動用軍法,哪怕是最輕的杖刑,都會對軍心與戰力造成損害。那時還有誰來防守中軍大營?還有誰來壓制各部族簽軍?
如果說,這件事還只是內部問題,讓固新感到煩心的話。那麼,前日失蹤的一隊哨騎與今晨猝然被襲,連敵人的模樣都沒看清楚,就莫名其妙地損失了一伍哨騎的事件,使固新的心裡,陡然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十名女真精銳的損失可不是小事,對於大金國的底子,固新心裡比誰都清楚。大金國最早的班底,是混同江兩岸的生女真。所謂的「生」、「熟」女真,最初是遼人劃分的。遼人將本國管轄範圍內的女真人稱為熟女真,而那麼較偏遠,不在管轄範圍內的女真部落稱之為生女真。
太祖阿骨打,就憑著二千七百名缺少兵甲,但勇悍絕倫的生女真精兵起家,連戰連捷,軍隊越打越多,裝備越打越好,最終顛覆了近兩百年國運的大遼帝國。建立了女真人自己的國家——大金國。
雖然經過十多年的戰爭與掠奪,但大金國的女真戶口並不多,包括所有的生女真與熟女真,以及部分被女真化了的渤海人與粟特人在內,女真全部戶口,仍不及十五萬戶。以每戶出男丁兩人,參加軍隊來算,大金全國女真士兵,不過二十多萬。
事實上這只是一個理論數據,不是所有的男丁都適合當兵的。這其中有的男丁未成年、有的年老體弱、有的有殘疾、有的身體素質達不到要求……等等。這麼七折八扣下來,大金全國的軍隊總數其實不過十來萬,而且還不可能全是精兵。
金軍中的精兵標準,除了弓馬嫻熟,作戰勇猛之外,還有一定的硬指示。比如說參加過多少次戰鬥,作戰經驗是否足夠豐富,斬獲過多少顆敵軍首級等等。這樣算下來,能稱為精兵的,全軍不過半數而已。而作為對單兵作戰素質及綜合戰鬥素養要求較高的哨騎,在這方面的要求,當然更是精益求精。
固新這一支近五千人的大軍,女真兵不足兩千,能稱得上精兵,外放當做哨騎的,不過五、六百人而已。這可是精銳中的精銳啊,一下就損失了十個,怎不令他心痛不已——事實上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安排在洹水北岸巡邏的哨騎中,又有十人被擊斃,否則固新多半要抽過去。
對於手下士兵報告所說的,今晨乘木筏子渡河,打死五名哨騎的那幾名宋人,固新多少有些難以置信。什麼時候有這麼強悍的宋人了?他跟隨右副元帥宗望,從燕山打到汴京,再從汴京又打回燕山,打起宋兵來,就像趕鴨子一樣,就算是大宋軍隊中據說是最精銳的西軍與禁軍都不例外。
單說固新這次先遣北返,一路之上沒少有敢於主動襲擊的義軍與馬賊。他先後擊潰數十股,斬殺不下千人,自己不過損失百餘人而已。而這百餘折損中,多數是漢簽軍,少部分是契丹軍,女真人中只傷了五個,死了三個。至於精銳哨騎,一個損失都沒有。
在固新看來,這些河北的義軍與馬賊,其戰力完全不亞於宋國的精銳西軍,甚至在戰術方面,更為靈活有效。即便如此,也未能給他的大軍造成多少傷害。可是幾個不知從哪時冒出來的宋人,卻像幾隻可惡的蚊子,在他不經意的情況下,狠狠吸了他一管血,並且還讓他「癢」到了現在,而且還沒處拍打去……
死掉一伍哨騎,已經夠讓固新又驚又怒了,更讓他吃驚甚至迷惑不解的是,這幾個宋人,是用什麼樣的武器,如此快速而致命地殺光一伍哨騎的呢?
固新看過五名哨騎屍體上的傷口,以他十多年從軍作戰的豐富眼力,也沒法看出那些細小如指的創傷是什麼兵器造成的。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些創傷都屬於貫通傷,有貫穿顱腦的、有貫穿胸腹的,甚至連堅硬的馬首,都被貫穿而過。
宋軍的神臂弓倒是有這樣強悍的穿透力,可是現場沒有發現箭矢的蹤跡,而且神臂弓再強也不可能穿透五人一馬,床子弩倒有可能……只是作為守城利器的床子弩,從未聞有人拿來野戰。而即便是最小型的床子弩的操作,也需十人以上;最小號的弩矢,也粗如槍桿……這些,可都對不上號啊!
未知的、殺傷力如此強悍的武器,令固新心事沉重,徘徊至深夜。而這幾日一直頗為迷戀的一名原大宋權臣蔡攸(蔡京之子)府上的家伎,也未能提起他的興致,被打發回了看押所。
固新躑躅良久,始終不得要領,長歎口氣,正要歇息。突然帳外傳來衛士的通報:「猛安孛堇,有緊急情況!」
固新心頭一緊:「快傳!」
一名渾身是汗的金兵哨騎掀帳而入,伏地稟報;「孛堇,在洹水岸邊發現我軍十名哨騎屍首,其中有一名什長與二名伍長……」
「什麼?」固新勃然變色,劈胸抓住那名金兵的衣襟,「你再說一遍!」
那金兵臉色蒼白,硬著頭皮道:「我軍有十名哨騎被殺,有敵軍潛入中軍大營……」
似乎在為這名金兵的說法提供註腳,帳外又衝進一名金兵,神色是又驚又怒:「孛堇,出事了!大營南側的漢簽軍營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營中一片混亂!」
固新一腳踢開面前跪著的金兵,掀帳而出。果然,中軍大營西南側三里外的漢簽軍營,火光沖天,照亮了半個夜空,吼聲慘叫,隱隱可聞。
固新臉色鐵青,斷然下令:「阿木泰,你率一謀克精兵到契丹營寨,調五謀克的契丹兵,包圍漢簽軍營,看看發生了什麼情況?」
站在固新身後的一名金人大漢領命而去。這阿木泰是固新的親衛隊長,勇猛沉著,在處置突發事件上有豐富的經驗。讓他領著六百人馬包圍漢簽軍營,不管是有敵人潛入破壞,還是漢簽軍發動叛亂,相信這位得力手下都能有效地處理好。
固新同時下令,在洹水北岸巡邏的哨騎不得回調,而是加強警戒,盡快搜查出敵蹤。並且加派三百契丹各族士兵,造筏渡過洹水,到對岸搜尋敵人蹤跡。
於是,夜幕下的金軍中軍大營,一派調度繁忙景象。不時有金兵匆匆披甲執兵,從帳蓬裡躥出,牽過戰馬,翻身而上。黑暗中一道道騎影,急而不亂地奔馳到營寨中的校場處集結,然後在上官的指揮下,打著火把,揮刀舞弓,發出夜梟般的怪叫聲,鐵蹄如雷,疾奔出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