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色下,宛如一隻巨大無朋的烏龜的金軍營寨,就靜靜地伏臥在遠處的暗夜中。
金軍大營所駐紮的地方,距離洹水北岸約十里,一個名為北崗的山坡下。營寨的西北面是連綿起伏的丘陵,東南則是滔滔洹水,這樣靠山面水的駐營地段,倒也中規中矩。
狄烈三人此時就潛伏在距金軍營寨約三里外的一片雜草叢中,仔細地觀察著營寨周圍的動靜。
三人一路行來,除了拔掉一樁暗哨之外,竟出奇的順利,很輕鬆地就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這多少令狄烈有些疑慮,這金軍的防守,似乎也太鬆懈了一些吧。
楊折衝卻不以為然,這怎麼能叫忪懈?就說被他們先後幹掉的十個金兵吧,那可是十個貨真價實的女真金虜!而且還是精銳哨探。十名女真精騎,這是什麼概念?如果換成是宋軍步兵,需要多少兵力?有兩樁戰例可以從中略窺一般:
第一樁,發生在去年,也就是靖康元年二月間,金軍第一次南侵大宋。金軍東路軍右副元帥宗望率六萬大軍兵臨汴京城下,圍困旬月,逼得欽宗割地賠款求和。宋金和議已定,宗望決意退兵,派出十七騎先行歸國報與金主,由磁州歸國。
屯紮在此地的宋磁州河北路兵馬鎮轄在早些時候得令,命各地掩殺女真人,不知和議已成,於是偵知女真人只有十餘騎之後,率手下二千人馬前往途中劫殺。
雙方相遇,女真兵告以和議已成之事,宋人以為這一行金人落單,有些膽怯,故意拿話搪塞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於是打算以眾擊寡來個群毆。
於是,二千對十七展開廝殺。
金兵七人在前衝鋒,左右各五人掩殺,十七人如狂彪直撲宋人。宋人被衝殺的陣腳大亂,二千人潰不成軍,被十七名金人砍殺射死,加上自己擁擠墮馬而死幾近半數。
2000:17的pk,以金完勝告終。
第二樁戰例,依然發生在靖康元年,而時間卻是到了十一月份,金軍第二次南侵大宋期間。依然是大軍兵臨城下,依然是圍困汴京,而這一次,金軍左右兩路副元帥勝利大會師於宋帝都城下,金軍兵力也比前一次多出一倍,達到十餘萬人馬。
在朝廷上下亂作一團,人人都做縮頭烏龜之時,難得有人雄起了一把,這人就是京畿提刑秦元。此人教習保甲兵有六七萬之眾,為分君父之憂,他率領王千人聚集在朝陽門外與女真兵相持。女真兵六七個人突然縱馬直向他們陣前衝殺過來。霎時間,這五千人馬把兵刃丟的滿地,四散奔逃。
這一次更離普,幾千人竟然不敢與幾個人放對,實在讓人不知應該說是金兵太強,還是宋兵太弱了。
時金軍中有降金之漢官,為金軍之摧枯拉朽般的滅國攻勢作賦一闕,其中有「七將渡河潰百萬之禁旅,八人登壘摧千仞之堅城」之句,可視為對彼時正處於戰力上升期的金軍強橫實力的寫照。
楊折衝或許對具體的戰例不太清楚,但卻肯定知道一個交換比例,即便是拉出大宋最精銳的西軍,以步對騎,起碼也要百人以上,才有可能與十名金兵哨騎放對。如果換成禁軍(中央軍),這個數字就變成五百;如果是廂軍(州府兵),那麼還要翻倍;如果是地方鄉勇與保甲兵……算了,前面已有過令人汗顏的比例了。
換成楊折衝自己是金軍主將,也會高枕無憂的。別說宋軍沒有摸黑上門的膽量,就算有,幾百人過河大戰,這動靜還能小了?到時調兵遣將也完全來得及。說不定固新心裡正樂得宋軍這麼做呢。只不過這位金軍猛安這次算流年不利,撞上了頭領這樣的變態傢伙。不聲不響就吃掉了十名金軍哨騎……嗯,有兩個是自己的功勞,嘿嘿……
其實認真說來,那兩名暗哨也不等閒,這些陰險的傢伙居然設了陷阱與絆索。如果不是有那夜視寶鏡及狄烈頭領的敏銳觸覺的話,指不定他們已經暴露行藏,今夜的行動也就功敗垂成了。
也許是因為設下陷阱及絆索,自度萬無一失。當狄烈與楊折衝摸到敵人藏匿處時,那兩名暗哨居然在打盹。結果一人盯一個,乾脆利落地扭斷了脖子。事後一搜查,才發現這兩名暗哨不是女真人,而是渤海人或高麗人,難怪收拾起來不費力。
狄烈觀察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去抓個舌頭,瞭解一下情況,低聲對楊、葉二人道:「我到前頭去瞭解一下敵情,你們就在這裡不動。如果出現突發情況,就在河邊的渡索處匯合,如果失散的話,還記得怎麼聯絡吧?」
楊折衝摸了一把掛在頸下的一枚竹哨,點頭道:「記得。一長一短,報告方位;被敵兵追擊,短促吹哨;若是陷入重圍,吹三長兩短……俺說頭領,這主意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葉蝶兒垂首撫著竹哨,突然抬頭道:「奴、奴要跟著去……」
狄烈一怔,隨即伸手拍拍她的臉蛋,笑著寬慰道:「不用擔心,這只是職業習慣,行動前的例行交待。我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金人永遠也別想第二次再抓到我。」
葉蝶兒沒有說話,只是將臉貼在那厚實而寬大的掌心上,輕輕摩挲。
而對真情流露的二人,楊折衝卻只想偷笑。因為之前經狄烈提議,三人全都換上了金人的服飾,甚至還將金兵的髮辮割下,吊在皮氈帽後冒充金錢鼠尾。因此在他眼前的場景就是:一個大個子士兵與一個瘦小的士卒,執手凝視,默默無言,真是好一付「基情燃燒」的場面啊……
在狄烈消失的這一段時間裡,楊折衝就在原地一動不動,只用布巾將手臉捂得嚴嚴實實,一任飛蚊蟲蟻在四周嗡嗡亂飛。他不時朝不遠處的葉蝶兒瞟上一眼,但見她雙手合什,嘴唇微動,似乎在祈禱著什麼。
或許真的是葉蝶兒的祈禱之故,在楊折衝的感覺中沒過多久,前方傳來一聲蟈蟈的鳴叫聲,隨即雜草分開,狄烈那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現。他的肩上還掮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隨著他一抖肩膀,那東西通地摔在草地上,發出一聲痛呼,楊折衝才知道那是個人……嗯,也就是一名俘虜。
狄烈伸了個懶腰:「算這傢伙倒霉,居然偷跑出營寨,躲起來喝酒,正好撞到我手裡。人我逮來了,下面訊問就交給你了。」
狄烈雖然也跟侯方鏡及楊折衝學了一陣的女真語,但限於時日,還沒有明顯成效,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還能對付,稍複雜一些的就不成了。所以,通常用抓俘訊問這些活,都是交由楊折衝來幹。雖然他的女真語也不太地道,但好歹也能對付。
不過還沒等楊折衝開口,那俘虜一咕嚕爬起來,衝著三人連連叩頭:「三位好漢饒命啊!小的不是女真人,更不是契丹狗或渤海蠻子、高麗棒子,小的也是宋人,是燕地的簽軍。」
「等一等。」狄烈上前一步,站在楊折衝之前,「既然是簽軍,那就由我來訊問吧。」
對於簽軍,狄烈也聽楊家兄弟提到過。遼金間每有征伐及邊釁,輒下令簽軍,使遠近騷動,民家丁男,若皆強壯,或盡取無遺。也就是強制徵調所有漢人丁壯當兵,謂之簽軍。其中尤其以燕山府一帶為多。金人入寇,則驅之列之行陣,或於兩軍對陣時,以為前驅;或在攻城拔寨時,充當炮灰。所以,也可稱之為「炮灰軍」。就在金軍中的地位而言,簽軍是連契丹人、奚人、渤海人等僕從軍都不如的奴隸軍,大致上跟高麗人差不多。
藉著月色的微光,隱約可見這名俘虜是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面龐削瘦,身體單薄,但一雙不大的眼睛卻滴溜溜的,很是靈活。此時他蜷伏著跪在地上,一隻手不住地揉著後頸,顯然之前被狄烈一記手刀打暈的部位,還兀自疼痛。
狄烈蹲下身體,面無表情地慢慢貼近這年輕的俘虜,聲音平靜得不帶絲毫感情:「看你的樣子也像個聰明人,我就不多說廢話了,如果不想讓我把手刀變成砍刀的話,就把你所知道的情況,鉅細無遺的說出來。」
這年輕的俘虜果然有幾分眼力見,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而且以他這樣的小兵垃子,在金營中所得到的待遇與處境而言,也實在沒有為金人豁命的理由,當下立馬將所知道的所有情報合盤托出。
據他所說,自己名叫左開,是易州人,以前是一名店舖裡跑堂的。去年二月,金軍攻陷易州時被簽發入伍。由於之前職業的關係,他雖然談不上孔武有力,但手腳利索,口舌便給,居然頗得其上司漢簽軍謀克的賞識,給他當了一名小小的什長,能管十來個人。最重要的是還不用上戰場,只要看守好金軍搶掠的物資就行。
通過左開的交待,進一步證實了,這支金軍的主將就是猛安固新,他所率領的人馬,正是金軍第一批北返的南略大軍,全軍人馬近五千。加上同樣數目的俘虜及大量騾馬牛羊等物資,這營寨中,竟然有上萬人,牲畜無數。
這麼紛繁複雜的人員情況,要從中找到一個女人,真有點在這荒野裡找根細針的感覺。好在狄烈並不打算挨個詢問打聽,他要的是先把這裡攪成一鍋粥,然後再渾水摸魚。而左開下面緊接著提供的一個重要情報,不但解開了狄烈之前的疑慮,更令三人精神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