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市中心醫院最裡面是婦產科大樓,護士站旁邊是護士長辦公室,戴著遮陽帽的關華低著頭走了進去。
護士長是一個中年女人,她側對著門口坐在電腦前,緊張地點動著鼠標,入神地玩著植物大戰殭屍,並沒有注意到關華的到來。
等了一分鐘,關華才遞上了自己的資料開口道:「您好,我是來報道的實習生,關華……」
「唉呀媽呀!你要嚇死我啊!」啪的一聲,揮舞著手臂的護士長從板凳上重重地跌落到地上。在她看到關華的一瞬間,她以為殭屍出現在了現實生活裡。
「對不起,對不起,我……您沒事吧!」關華將資料放在一旁的桌上,想上前去扶起護士長。
「別碰我!出去!我叫你出去,誰叫你不敲門進來的!」畢竟是醫院見過大場面的護士長,蹲坐在地上的幾秒鐘裡,她便分析出眼前的是個人,而不是殭屍。
「對不起……」關華自覺有些不對,低下頭,快步退出了房間,站在了護士站外的走廊裡。多年來被蔑視和侮辱的經驗,讓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忍耐,是對的。
但是很快,關華又遇到了新的麻煩。這裡是婦產科,這裡有很多大肚子的產婦。她們被丈夫或家人攙扶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這樣做有助於催產。但是這些人在看到關華的時候,全都被嚇得邁不動步子,甚至有一個孕婦直接被嚇昏過去了。
「這個人臉上是什麼?瘡?」「是瘡,還有成片的疙瘩。」「嘔,好噁心,怎麼這麼難看!」……
不想製造騷亂的關華,再一次硬著頭皮走進了護士站。
「當當。」關華敲響了房門。
「進來!」護士長孫艷有些不耐煩地說,顯然她知道進來的人是誰。
關華貼著門走進來,害怕再次嚇著孫艷便老實地貼著門站著。「孫護士長,我……」
「我說你長這麼醜學什麼不好,學醫!你就不怕嚇著病人嗎?」孫艷隨手將資料扔在桌子上。「還學的是助產接生?有哪個產婦要個男的接生?真不要臉!」
關華再次低下了頭,他知道剛才嚇到了護士長,對方肯定要發洩發洩。等她說完了,自己就能留下來實習了。每當面對這樣的場景,關華都是沉默應對。
但是,關華終究還是太天真。孫艷一開罵,足足罵了一個小時。
「……你媽生你的時候就應該狠狠地夾一下,夾扁了你也比你現在好看。你媽生你就是用你來嚇人的嗎?你看看你從頭到尾哪一點像個人,嘖嘖,怪不得沒人要沒人養,你活著都是個錯誤!」孫艷深諳罵人揭短的訣竅,看過了關華的資料,知道他是孤兒,便開始發動猛烈攻勢,字字見血刺入關華心中。
「你!!!」關華雙眼通紅,十幾年不堪的回憶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一個小時受到的傷害大。本以為滿是傷痕的心不會再痛了,可是此刻所有傷疤全都爆裂,靈魂都快被這些惡毒的話撕碎了。關華攥緊了拳頭向前一步,他憤怒了,真的憤怒了!
啪的一聲!
孫艷一拍桌子瞪著眼站了起來。「你想幹什麼?!還想不想在這實習了?!」孫艷知道對於一個孤兒來說,他最需要什麼?什麼是他珍惜的!
「我……我想實習!」關華終究還是強忍下了怒火。那股怨恨讓他的胸口火辣辣的疼,胸膛就像要炸開一般。
孫艷看到嘴角微微滲出血絲的關華,得意地一笑。她喜歡看人硬吞下怒火的表情,關華臉上那種隱忍的劇痛,差點讓她迷失自我得到快感。
「去換一件護工的衣服,帶上口罩遮住臉,把婦產科的樓道全部打掃一遍!」孫艷心滿意足地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是來做護士的……」關華鬆開拳頭,壓低聲音小聲說道。他沒有看孫艷一眼,他怕自己忍不住衝過去掐死她。
「怎麼?不服領導安排?你以為你能做什麼?你知道這棟樓的構造嗎?產房、手術室、病房,你知道在哪嗎?不知道就去給我打掃樓道!走走走!」孫艷再次拿出護士長威儀,揮舞著蒲扇大小的手不耐煩地說。
關華深吸一口氣,走出了辦公室。如果在醫院外面能找到一個像樣的活兒,關華也不會來醫院受這份鳥氣。他本以為不能給人接生,給病人扎扎針換換藥也不錯啊。可是,命運似乎很愛捉弄他。
在關華走出房門後,孫艷撥通了一個電話。「根叔,把你找的那個掃地的辭了吧,婦產科新來了一個護工。你就跟她說,她掃得不乾淨!你個老不死的,怎麼那麼墨跡!」說完,啪的一聲掛了電話,扭著屁股面朝電腦,繼續玩起植物大戰殭屍。
從關華走進醫院開始,僅僅過了三個小時,整個醫院的護士都得知了婦產科來了一個臉上長瘡的男人。在傳播信息方面,女人在這一領域的天賦,絕對是獨領風騷。再加上孫艷護士長的推波助瀾,整個醫院都響起了罵聲,罵一個學助產接生的男孩,醜八怪、變態狂。
而當事人關華,在被人議論紛紛的同時,正拎著桶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骯髒的廁所,沖刷著那一坨一坨被當成護士長的排泄物。
本以為干一周就可以轉到護士站,去當實習的護士。可以,關華足足做了一個月的護工,掃了整整一個月的地。這一切都拜孫艷所賜。
但是最不能讓關華忍受的是,這一個月裡,孫護士長每天都要變著法地教訓教訓關華,面對這個一直隱忍不發的年輕人,她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而相反的,那些字字刺入心臟的惡毒咒罵,已經超越了關華的承受極限。他恨不得殺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恨不得一寸一寸地割下她的肉。
最要命的是,整個醫院對關華都有一種排斥感,他好像是這所醫院內唯一不和諧的存在。這種被救命稻草排斥的感覺,時刻摧殘著關華的神經。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也不會走進醫院,來接受這份助產男護士的身份。但是真正讓他崩潰的並不是謾罵和嘲諷,而是絕望。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打掃病房的關華,遇到了一個突發事件,病房裡的產婦出現了很嚴重的產後痙攣症狀,她的丈夫抱著孩子去找大夫遲遲未回來。產婦已經昏迷生命垂危,關鍵時刻關華扔掉拖把,緊急搶救了疼昏過去的產婦。
搶救很有效,產婦很快清醒過來。但是就在產婦低聲道謝之際,她看到了關華的臉,隨即被又嚇昏了過去。善良人的無心之舉,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巧的是這一幕正好被產婦的丈夫看到,他大吼一聲:「你幹了什麼?你個變態!」
「我是在救她!」關華為自己解釋。
「得了吧!你那是要嚇死她!」若不是懷中抱著孩子,這人恨不得衝上去和關華拚個死活。
心灰意冷的關華,一步三搖地跑出病房,迎頭正巧碰到趕過來的孫艷。
「你想死啊?嚇死人了還不戴口罩!」孫艷猛然看到關華,仍舊被嚇了一跳。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關華一把撕起孫艷的領子,歇斯底里地吼道,「草!你!媽!閉上你的鳥嘴!」
隨即他扯掉身上的護工綠衫,衝出了婦產科,衝向了醫院後院的太平間。
反鎖了門,關華抱著頭哭了起來,十八年的人生經歷怎麼就那麼悲劇!
父母給了自己名字卻將自己遺棄,三歲被人販子發現撿走,當了一個沿街乞討要飯的小乞丐,從而染了一生的怪病,七歲時被收容所救了卻沒有人敢領養,好不容易長大掙錢考上了醫專,卻被分到婦產科學助產接生,忍氣吞聲上完學,也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想要救人卻把人嚇暈過去……
「失敗,我活著就是失敗。不,是天要我亡!」關華用頭撞著背後的門,否定著自己的人生。
「只有你們,不嘲笑我,你們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最善良的死人。哈哈哈哈……」關華頭上流著血,癲狂地遊走在一具具屍體之間。
「這裡好安靜,這裡沒有人嘲笑我,沒有人排斥我。對不對,你們很喜歡這裡的安靜對不對?哈哈哈哈,我一死就能結束這一切,所有一切就都能結束了,都結束吧……」關華欣喜地躺在了空出的冰床上,感受著太平間的安靜和寒冷。
心跳在變慢,體溫在降低,關華心裡卻擁有從未有過的踏實。「原來死是這麼舒服……」
不知道躺了多久,關華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輕,身體慢慢飛了起來。就在他動一動手指便能摸到天花板時,雪白的牆旋轉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快。
一陣眩暈之後,關華出現在了一個神秘黑衣男人身旁,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站在了自己面前。
「塵歸塵,土歸土,各位,已死不能復生,該上路了。」黑衣人摘掉了墨鏡,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幻覺一般,關華看到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紛紛站了起來,不對,不是那些人站了起來,而是一道淺藍色的跟他們一模一樣的人影站了起來。靈魂出鞘!關華腦海中閃現出了這個詞彙。
「幫幫我,我還有未完成的心願。求求你,幫幫我吧。」一個婦人走到黑衣人面前跪了下來,空洞的眼裡流著更透明的淚水。
「中轉站裡有專門的人幫你們完成心願,不要再留戀人間,上路吧。」黑衣人說完一揮手,天花板隨即消失了,露出頭頂三尺上一股湛藍色的光柱,絲絲縷縷的藍光牽連到這些透明的人影身上,嗖的一聲,這些人影便消失在原地進入了空中的藍色通道裡。隨著緩緩流動的光暈,消失在光柱中。隨即天花板再次出現,遮住了那神奇的湛藍色光柱。
關華的嘴都張成了一個大字,他忍不住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此刻的關華四肢都已變成藍色,只有胸膛還保留著一絲紅色閃爍著,不出五分鐘也會慢慢被藍色覆蓋。
「就差一點了,抗木昂!」關華用雙手扇著風,想加快藍色取代紅色的速度。
「生死就在你的一念之中,你確定要死了嗎?年輕人。」黑衣人戴上了墨鏡,微笑看著關華。
關華抬頭看向清瘦的中年男人,笑了笑:「死神大人,你不要急,我很快就死,馬上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