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井上馨彷彿一隻被觸動了痛處的猛獸,大聲道:「我這是為了天皇,為了這個國家,除此之外就再無別的選擇了。帝國能夠贏得最後的勝利的,朝鮮、台灣、滿洲都會成為帝國的一部分的!一定會的——」井上馨的聲音越來越大,到了最後已經和嘶吼沒有什麼區別。
伊籐博文冷冷的看著地上的井上馨,隨手撿起地上的外衣,套了上去,微微向其鞠了一躬,低聲道:「多謝款待,告辭了!」便自顧向門外走去。
黑島仁站起身來正想相送,突然發現地上的井上馨已經雙目失神,猶自大聲嘶吼,根本沒有發現伊籐博文已經走了,他只得向伊籐博文微微鞠了一躬,俯身照料其井上馨了。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井上馨方才恢復了神智,斜倚在黑島仁的手臂裡,口中猶自說:「我是對的,一定是對的!」
數日後,身為內閣總理大臣兼宮內相的伊籐博文向天皇陛下上書,以與歐美列強修約談判不利為由罷去了井上馨外交大臣的職務,以陸奧宗光代替。伊籐博文突兀的行動讓朝野上下為之嘩然,但作為當事人的井上馨卻泰然的接受了這一變故,彷彿這不過是一件尋常事。
「啊呀呀!果然不愧是『長州五傑』之一,與伊籐閣下同時代的豪傑呀,面對這樣的變故還這麼鎮定,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器量呀!」
「是呀,井上閣下聽到這個就好像是『吃了嗎?』『您的鞋子鬆了』這樣的小事一樣,這才是真正的武士風儀呀!」
「你們懂得什麼?井上閣下就算是下野了,在政治界和經濟界還是有著深厚的人脈。只要他一聲令下,三井和日本航運的金庫都會為他敞開,我敢打賭,很快他又會東山再起的!」
「那可不能就這樣看輕了井上閣下呀!」
「可是能夠把這樣的井上閣下給一下子罷免了,總理大臣閣下果然是一等一的鐵腕人物呀!」
這樣的議論在東京政界和商界的小圈子到處都可以聽得到,所以井上馨雖然下野了,但是他的家門卻並沒有隨之冷落,那些坐著馬車或者轎子的人們絡繹不絕的前來求見,但是井上馨卻一律閉門不見,理由是由於辦事不利,受到天皇陛下的斥責,作為臣子正在閉門思過,希望諸位諒解。
但是井上宅內,卻全然不是井上馨所說的那種氣氛,在那天晚上宴請伊籐博文的庭院裡,跪坐了六七名服色各異的男子,如果讓外面的人看到這些客人,一定會更加驚歎井上馨在政經兩界的深厚人脈,因為這些人分別都是三井銀行、日本航運、籐田組、三井物產等政商的巨擘,分別控制著日本金融、航運等核心行業。
「閣下,總理大臣怎麼能夠就這樣罷免您呢?這也太過分了!」
「是呀,即使是伊籐閣下,也不能這樣罷免一個元老呀!」
人們發出激烈的聲音,而作為當事人的井上馨卻並沒有表態,他只是靜靜的喝著酒,這讓那些和他有著密切聯繫的政商們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
「閣下,請問您有什麼打算呢?」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人開口問道,他在一群五十以上的老年人中顯得格外顯眼。
「中上川君,伊籐閣下是總理大臣,也就是代表著天皇,作為一個臣子,對待天皇的詔命,只有俯首聽命呀!」井上馨放下手中的酒杯,沉聲答道:「至於詔命於己有利與否,那就並不重要了。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嗎?」
「受教了!」那個年輕人趕忙低下了頭,原來此人名叫中上川彥次郎,乃是福澤渝吉的侄兒,還曾經擔任過井上馨的私人秘書,十分得到井上馨的喜愛和信任,1880年中上川彥次郎被免職後,進入商界發展,在他叔叔和井上馨的支持下,已經成為三井銀行、三井物產、三井礦山的理事,又是三井吳服店的調查委員,大元方(三井財閥內部管理逐項事務的機構,類似於董事會)的參事,雖然年不過三十,已經成為日本商界第一流的人物了。也正是因為他的地位和與井上馨親密關係,剛才才會第一個發言。
「列位今天來,我十分感謝,不過離開政界休息一下,其實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好事情!」井上馨笑了笑:「不過在離職之前,我還是為列位辦到了一件事情,中上川君?」
「哈伊!」
「上次你們向我提起的引進最新式紡織機的補貼問題,我已經向伊籐閣下提過了,本來他是不同意的,不過你們現在再去問一次,應該是沒有問題了!」井上馨笑著說:「如果還是不行,你們可以去英國商會一下,相信對方是願意在價格方面做一定的讓步的!」
「哈伊!」中上川彥次郎臉上都露出了驚喜的神色,政商們一起向井上馨深深的俯身拜下去:「這麼多年來一直承蒙您的關照,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不要這麼說!你們都是日本最大的企業,只有你們強大了,日本才會強大!請努力吧!」
「哈伊!」
不久之後,政商們都已經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人——井上馨與黑島仁,井上馨自斟自飲,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全無剛剛被伊籐博文踢出政壇的沮喪。看著對方的樣子,黑島仁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向前膝行了兩步,問道:「閣下,您為什麼不反擊呢?這些政商都受過您那麼多恩惠,有了他們的金錢和資源,您一定可以把總理大臣閣下掀翻的!」
井上馨微微一笑,並沒有直接回答心腹的問題:「黑島君,你覺得總理大臣閣下是個什麼樣的人?」
黑島仁低頭思忖半響,答道:「總理大臣閣下是一個有著非常能力和器量的人物,這個國家幾乎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
「那麼你覺得我比得上他嗎?」
黑島仁看了看井上馨,咬了咬牙答道:「恐怕還有些地方是不如的!」
「不錯,如果是我處在他的位置,也一定會防備被罷免人的反擊,何況是他?我敢打賭,這幾個政商裡恐怕就有伊籐君派來的眼線,如果我有什麼輕舉妄動的話,不過用一個小時,他的桌子上就會有報告!」
「什麼?」黑島仁的額頭上立即滲出了一層汗珠:「這些人都受過您的大恩,竟然會有總理大臣閣下的密探?」
「黑島君,幸虧你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和平的年代呀,如果在幕末的時候,你早就被人從背後幹掉了!」井上馨歎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慨歎的表情:「所謂商人,就是視利益高於一切的人,為了利益,什麼恩情、忠義、生命、愛情他都可以拋棄,如果有足夠高的價錢,就連他自己的生命也都可以賣給你。不管你曾經對他有多大的恩情,但如果有人能夠出更高的價錢,他就會把過去的恩情拋在腦後,商人就是這樣的人物!」
「真是太可怕了!」黑島仁額頭上已經汗下如雨:「那您為什麼和和他們結交呢?這些不懂得忠義為何物的商人們豈不是太危險了?
井上馨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淒涼的表情:「武士的確忠義,但擋不住軍艦和大炮。今天的世界,只有能製造出更好、更多軍艦和大炮的國家,而商人們他們懂得怎麼做!現在已經是他們的時代了!」
黑島仁也歎了口氣,他從井上馨的語氣中聽出了少有的落寞,這個被人稱為「俗吏『的元老心中何嘗沒有對已經落後於時代的武士們的慨歎呢?與舉義戰死的西鄉隆盛(維新三傑之一,因為反對明治政府在維新中損害了武士階級的利益,發動了西南戰爭,失敗身死。)不同的是,井上馨已經認識到了時代的潮流不可逆,才主動的與之迎合。
「閣下,那現在應該做什麼呢?」
「做什麼?什麼都不用做!」井上馨笑道:「這個國家是伊籐君一手建立起來的,如果我要與之對抗,是一定贏不了他。」
「那您為什麼那天晚上還和他爭吵呢?」
「因為我的道路才是對的。國家也是有生命的,一旦建立了就會有自己的意志,會沿著自己的道路前進,如果統治者違背了這個意志,就會被掀翻在地。如果我的道路是對的,那麼要麼伊籐君會掉過頭來和我合作,要麼就被國家從寶座上掀翻在地,所以我們不用著急!」說到這裡,井上馨指了指自己空著的酒杯,笑道:「黑島君,我的酒杯已經空的了,讓我說了這麼多話,卻不給我斟酒,這可是不禮貌的呀!」
「對不起,我失禮了!」黑島仁趕忙一稽首,拿起酒壺替對方倒酒,井上馨品了一口酒,笑道:「伊籐君,現在您在台上,我在台下,我倒要看看什麼時候輪到我在台上,您在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