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吉林斯在煩惱中掙扎的時候,鄧肯卻全然不知。作為一名在殖民地多年的帝國職業軍人,他的心就像一塊粗糲的花崗岩,堅硬而又冷酷,對於當地的土著人,包括順國人,都抱著一種鄙夷而又輕視的態度,由此不難想像他在遭到襲擊之後,被迫從曼德勒逃回仰光會有怎樣一種感覺。所以當他得到了吉林斯的任命後,就好像一頭被解開了脖子上皮套的英格蘭牛頭犬,立即趕忙自己那兩個營的駐地,將自己的士兵和裝備塞上船,進軍蒲甘。
作為先遣支隊的指揮官,鄧肯的計劃是十分簡單的:沿著伊洛瓦底江逆流而上,摧毀所遇到的所有抵抗,直到順國人接受帝國提出的各項要求。他很清楚吉林斯已經說服了首相特使特森先生,向加爾各答和倫敦都提出了擴大戰爭範圍的要求,很快從加爾各答和新加坡就會有大量的陸軍部隊和軍艦趕來,對順國展開全面的戰爭,對於戰爭的最後結果,他是不報任何懷疑的,偉大的不列顛將贏得又一次勝利。
蒲甘。
天色已經濛濛亮了,頌參疲憊的靠在牆角,如果他的胸口沒有輕微的起伏,此時的他和路面上隨處可見的屍體沒有任何區別。現在他已經確信自己的安全了,根據先前的約定,前面再拐過一個街角就是是城內五個約會點中的一個,從軍械庫逃出來的起義者小頭目將會在這五個約會點重新建立聯繫,繼續為了偉大的事業而戰鬥。
頌參靠在牆角,飢餓和傷痛已經極大的消耗了他本來十分強健的體力,由於戰鬥的關係,他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已經沒有吃過一點東西,胃裡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狠狠的揉捏,生生的發疼。頌參在牆角摸索了一下,抓了一把苔蘚塞進口裡,一種苦澀的感覺立刻充滿了口腔,他強自嚥了下去,胃裡才感覺好了點。又過了一會兒,頌參覺得好了點,爬起身來,一瘸一拐的向約會地點走去。
頌參繞過街角,約會地點已經出現在他眼前,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突然而來的巨大失望幾乎將他立即擊倒。
「也許是自己來的太早了,現在還是白天,弟兄們也許要等到天黑才會趕來!」頌參心裡對自己說,他又向前走了幾步,猶豫著是否先去哪個地方找點吃的,或者換一個約會地點。這時他胳膊突然一緊,卻是被兩個人挾制住了,緊接著便聽到身後有人用低沉的聲音問:「你是什麼人?誰讓你來這裡的?快說,我的耐心不太好的!」幾乎是同時,頌參突然感覺到肋下被一個尖利的東西頂了一下,生生的作痛。
「是攝政的狗?應該不是,逃出去的人只有不到三十個人知道這個地點,他們都是值得信任的好漢子!」頌參正在思忖,後面的人卻已經不耐煩的罵了一聲,猛的將其轉過身來。兩個人都突然呆住了。
「首領,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一個精悍的漢子突然睜大了眼睛,眼前的頌參滿臉憔悴,雙眼凹陷,便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突然聽到一聲響,卻是那漢子手裡拿著的一根鐵錐子落在地上了。
「呵呵!」頌參無聲苦笑了一聲,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向後倒去,那漢子趕忙一手扶住,回頭大聲喊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弄點熱水來,還有吃的,快!」
頌參斜倚在一個草堆裡,手裡捧著一隻竹筒正在喝著水,地上還放著兩個沒吃完的烤土豆。四周或坐或站著十幾個漢子,都用關切的目光看著他。看到他吃的好了,那個精悍的漢子關切的問道:「首領,你現在感覺好點了吧?」
「好多了!土行者!」頌參擦了擦嘴邊的水跡,看到周圍圍觀自己的人,有點不好意思的問道:「你們都吃了嗎?」
「我們都吃過了!」這個綽號叫「土行者」的漢子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首領,留守軍械庫的同伴們他們?」
「都犧牲了!」頌參臉上現出了悲痛的表情:「我們用了最大的力量抵抗,但是華狗他們用大炮轟擊圍牆,很多人都被打死了,到最後鬼影子把我推出來了,我應該和其餘人一切死在軍械庫裡的!」
「他們都是真正的好漢子!」土行者臉上也滿是悲痛:「鬼影子做得對!如果是我在那個位置上也會這麼做,如果首領你死了,一切都完了,他們也白死了。現在你還活著,就能帶著我們繼續干,死去的弟兄們在天國裡也會保佑我們的事業的!」
「對,首領,你帶著我們和華狗和那些貴族老爺繼續干,幹到底!」
「鬼影子他們不會白死的,你要領著我們把他們那一份也幹好了!」
聽著眾人的話語,頌參只感覺到整個人疲憊的身體裡又充滿了用不完的力量,彷彿死去的人們都把他們的逝去的生命灌注到了他的體內。他掙扎的站起身來,說:「大夥兒沒有洩氣,很好!佛陀說眾生平等,就算地上的螞蟻、水裡的魚在佛陀看來都是一般的,更何況我們和那些貴族老爺了。大家一樣都是人,憑什麼他們什麼都不用干,就能夠住在寬大的房子裡,吃著白米,出門就能夠坐在轎子和大象;而我們要終年在田地裡勞作,住在低矮的茅房裡,每天連米糠和芋頭都吃不飽,還要替他們服做不完的勞役?和尚們說這是我們前世的罪孽,所以我們要努力行善積德,下一輩子就能過上好日子,可是那些作惡多端的貴族老爺和國王們個個都給寺廟的僧人們捐了田地,還有佛塔,好讓他們下一輩子還能當貴族老爺,還能當國王,繼續騎在我們的頭上。而我們只要不小心做錯一點事情,下輩子說不定就要去畜生道、修羅道,永世不得超生。這公平嗎?我們要拿起武器,在我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建立天國,讓所有的窮人們都能住在自己雙手建立起來的房屋裡,吃上自己種出的白米!」
「對!住在自己雙手建起的房屋裡,吃上自己種出的白米!」
「對!割斷那些貴族老爺的喉嚨,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不用等到死後!」
頌參熱烈的演講激起了起義者們熱烈的響應,在緬甸,由於除了供養貴族和封建官僚的巨大消耗以外,還要供養僧侶這個十分龐大的宗教寄生集團,緬甸農民的生活相比起中國古代農民更加痛苦。受到宗教思想的束縛,緬甸貴族對農民的盤剝更加肆無忌憚,達到了驚人的地步。緬甸地處亞熱帶地區,土地肥沃,降雨充沛,很多地方可以種植三季稻穀,農業資源十分豐富,但是當時絕大多數緬甸農民常年卻必須以米糠和芋頭、木薯等雜糧維持生計,白米都被作為賦稅奪走了。一旦發生災害天氣或者統治者加重盤剝,當地就會發生大規模的饑荒,當地農民就會成群結隊的像螞蟻一樣餓死。偽王孟既為了建立新軍,殘酷的掠奪農民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汗,使其連基本的再生產都無法繼續下去,從而扯斷了維持舊有封建秩序的最後一根線,一旦所建立的軍隊被順軍摧毀,自然底層的反抗爆發也就不可避免了。
頌參看到部屬的士氣被激勵起來,便立即分派手下去其他幾個聯絡點,和其餘的人建立聯繫,並統計現有的人槍各有多少,同時派出機靈可靠的人去聯絡已經發生了兵變的新軍,爭取那些士兵的支持,要知道這些新軍士兵大部分在入伍前都是農民,和這些因為無法維持生計而逃入蒲甘城的農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現在已經發生兵變的情況下,不難將其中相當一部分拉過來。最後,頌參還派出五個最靈巧的人到城外去,偵查城外順軍的動向,他曾經在順軍那邊當過士兵,自然知道這支來自北方強鄰的軍隊有多麼可怕,起義者的鮮血是十分寶貴的,如果沒有充分瞭解周邊的情況就魯莽行動,就是犯罪。
到了中午時分,派出的使者三三兩兩都回來了,從他們的口中,頌參得知城內的情況十分混亂:軍隊中的軍官要麼被憤怒的士兵處死,要麼就躲起來了,失去了軍官的士兵們正聚集在軍營裡,為下一步的行動而爭吵。
頌參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低聲道:「我要去軍營那裡!」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那些當兵的現在就像一群沒有頭領的野豬,做出什麼來都有可能!」土行者大聲反駁道,他在家鄉是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走私販子和兼職強盜,沒少和士兵們打交道。
「是的,所以我才要去軍營!」頌參說:「他們已經習慣了聽從長官的命令了,不可能長時間保持這種混亂的狀態,如果我不去,這些士兵們就會又落到貴族老爺和僧侶們的手中,。那時候他們就會被拿來對付我們的!」
「首領,這太危險了!那些傢伙手裡都有槍,隨便一發鉛彈就能讓你送命!不如讓我替你去,你留在這裡聽消息!」
「親愛的兄弟!」頌參充滿柔情的摟住土行者,擁抱了對方一下,打斷了對方的勸說:「蒲甘城裡每一個長眼睛的人都知道頌參是誰,這次是你無法代替我的。至於危險,我這條命是軍械庫裡兩百個弟兄們用自己的命換來的,他們替我去死是為了讓我帶著你們繼續干,而不是躲在某個地方死在床上的。」說到這裡,頌參轉過身來,對所有人大聲道:「如果我這次不能回來,正義的事業不能因為我的死而中斷,土行者便是我的繼承者,你們要像服從我一樣服從他!」
「是的,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