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圓長者較涵養,說道:「咱們不是市井之徒,請兩位暫且動手,待判明曲直之後,是
非自有公論。」這話似乎兩皆責備,實已是偏袒了周桐。岳建勇一肚子悶氣,顧著身份,不
便發作,心中暗道:「現成的事實擺在眼前,須不怕你們人多口眾。」
智圓長老最後走出,向地上一瞧,說道:「居士說這洞門是我們毀的,居士固然是一代
大師,咱們五個老朽也還略撤武學皮毛,這洞門一看就知是一人掌力所毀,不知是居士有心
誣賴還是故作無知?」
岳建勇心中一凜,再留神看那地上的木頭碎塊,若是五個人聯掌合力,則木頭所受的壓
力從四面而來,理不應碎成一塊塊的形狀。這道理岳建勇本該早就看出,只因他心中先入為
主,兼之石天鋒已死,他根本上沒有想到世上還有像他這般功力足以震塌洞門的人,一時間
無暇細思,話已出口,竟被智圓長老拿來當作反證。
岳建勇被智圓長老問住,只得說道:「是我看走了眼,那麼蘇增輝早就跑了。」智弘
長老嘿嘿冷笑,道:「這洞門明明是你自己震塌的,卻賴到我們頭上,是何居心?」智圓長
老道:「他已認錯,也就算了。咱們現在只是問他要人。」周桐也插口道:「你囚禁咱們的
掌門子,又故意自毀洞門,哼,哼,你是不是意欲移禍江東,你到底將咱們的掌門弟子怎麼
樣了?」天雄五老一人一句,越說越厲害。
岳建勇怒道:「我若要殺蘇增輝,何須如此作為?試問我若要把他丟到山谷去餵狼,
對你們矢口否認,你們又將奈我何?」這話說得頗為有理,岳建勇確是不必用如此笨拙的方
法來自毀洞門,謀殺一個晚輩。
但五老均是如此心想:除了岳建勇之外,斷沒有第二個人有此功力。岳建勇又道:「你
們也親眼看見了?這靜室之中,留有我潛研武學的畢生心血。我把蘇增輝關在此間,這一
番苦心用意,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來?」
智廣冷笑道:「這都是你一人自說自話,誰知道你怎樣對待蘇增輝?」谷鍾也道:
「是呀,你是不是將他關在這裡,我們怎生知道?縱許你真的關他在此,你自毀洞門,更證
實你對他不利。」智弘道:「除非你將蘇增輝即找出來,否則誰相信你的鬼話。」
忽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蘇增輝確曾關在此間。這洞門不是我爹爹所毀。」這
兩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帶著一股定然要人相信的神氣。原來是岳素素趕上來了。智弘道:
「岳大小姐,你是給令尊作證來了?」話意中實在暗含譏諷,岳素素神態端莊,仍是一本正
經的說道:「不錯,我是給爹爹作證。因為我昨晚親自見到蘇增輝,是我意欲放他逃,可
是他不肯走。」轉過頭對岳建勇道:「爹爹,你不惱我嗎?」
谷鍾笑道:「岳大小姐有這樣的好心?」智弘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了。」兩人一
吹一打,顯然是當岳素素有意偏袒父親,對她的說話毫不相信,岳建勇這一氣非同小可,但
覺天雄五老不信他的話猶自可恕,不信他女兒的話,那可是對他大大的侮辱,只聽得他一聲
狂嘯,砰的一掌掃去,將一塊大石打得裂為八塊,石屑紛飛!
天雄五老一齊掠起,霎眼之間排成了一個圓陣,準備應敵。智圓長老道:「你強辭奪
理,說不通了,就老羞成怒嗎?」岳建勇仰天大笑,道:「我要說理,也得看對方是不是說
理之人。你說我強辭奪理,好,我就強辭奪理!蘇增輝乃是後學晚輩,對我毫無禮貌,深
夜擅闖山門,是我將他拿了殺了,你們去請武林公斷吧!」
天雄五老面面相覷,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智圓長老自命德高望重,平生講究的是以理
服人,岳建勇雖然自知「強辭奪理」,到底還沾了一個「理」字,乾咳了一聲,緩緩說道:
「蘇增輝若是無緣無故擅自闖進你家,那麼你拿他殺了剮了,老朽決不敢為他出頭,你竊
佔了天雄派的劍譜,他身為掌門弟子,向你討還,怎能說是無理?」
岳建勇面色一變,卻轉過頭來對女兒說道:「年青人說的話也未必可靠,你以後得小心
在意才是。我把蘇增輝當作一個人材,原來他也會騙我。」
蘇增輝曾對他說過,他奉了謝一粟的遺命而來,這劍譜之事從未向人提過;又說過他
來賀蘭山之前,曾留了一封信給智圓長老,要等了一年之後不聞消息,智圓長老才行開拆,
現在天雄五老幾乎是接踵而來,而且一來就提劍譜,要不蘇增輝說謊,那就是智圓長老未
到期先行偷拆了。岳建勇一口咬定蘇增輝騙他,實是有意說給女兒聽的,含有借蘇增輝
之事,勸她不要太過相信劉銘奇,以免上當的意思。
智圓長老怔了一怔,道:「蘇增輝騙你什麼?」那封信的確是他自行開拆的,原來他
早已從別的方面隱隱風聞了岳建勇竊取謝家劍譜之事,一見蘇增輝留下信件,不別而行,
早已料到幾分,那封信是他知道蘇增輝出走的時候就立刻開折的。
岳建勇道:「蘇增輝騙了我,我也只好自認是瞎了眼睛,不須你來過問,好,你既是
提劍譜,咱們就說劍譜的事情。我是謝家的女婿,你是謝家的什麼人?我岳父是前任的貴派
掌門,但他所得的劍譜,卻未必定要歸貴派公有。武林中沒有這個規矩!若說我岳父曾有遺
命,劍譜不傳子女而傳後任掌門的話,那就請你將我岳父的遺命拿出來!」
又是一番「強辭奪理」智圓長老面皮漲得通紅,一時之間還真無話可駁,谷鍾忽地向其
他四老拋了一個眼色,站了出來,陰惻惻的冷笑道:「你岳父給你毒手害死,猝然暴斃,就
算他想寫遺命也寫不出來!」此言一出,有如一個焦雷,直把岳素素嚇得魂飛魄散,心中想
道:「爹爹說他做過一個令他一生後悔的天大錯事,莫非就是這樁?但若他真的殺了外公,
媽媽又怎能與他相處了這許多年了。恐怕不待如今,早已該出走了!」
這谷鍾是謝延峰的大弟子,入門很早,年紀比謝一粟大十多歲,聽說謝延峰逝世的時
候,只有他和謝一粟隨侍在側,以他的身份,似乎還不至於血口噴人。岳素素惶惑極了,茫
然的看著他的父親。
只見岳建勇面色沉暗,眉宇間隱隱透著殺氣,驀然仰天長笑,厲聲說道:「岳某在人眼
中早已是罪大惡極,也不在乎多此一樁。哼,眾口悠悠能爍骨,含沙射影殺曾參。天雄五
老,你們今日來此,聲勢洶洶,原來竟是問罪來的!我岳建勇一句也不分辨,劃出道來,鼎
鑊刀鋸,決不皺眉!」
岳素素心中一動,聽她父親這話,還引用了「曾參殺人」的典故,分明是指谷鍾有意栽
誣,而且看他神情激憤如斯,絕不是心虛理虧的人所可假冒得來。岳素素稍稍舒了口氣,但
一顆心仍是七上八落,實在不敢斷定:外公究竟是不是父親所殺?
谷鍾冷笑道:「端的是:大惡大奸能弄假;說甚麼:含沙射影殺曾參?恩師死狀,我親
眼見來,我谷鍾豈是說謊之人,難道還會誣毀你麼?」
岳建勇昂首向天,意殊不屑,從牙縫中透出聲音說道:「你說不說謊,只有你自己知
道。我說過決不分辯,你囉唆什麼?」驀地劍眉一揚,嘿嘿冷笑道:「這大奸大惡之名,反
正已坐實了。好,我今日就再幹一樁;對不住你們五老,我可要將你們留下來啦!」
智弘大怒,暴起喝道:「岳,岳建勇,你,你竟敢口出此言,要將我們五個人一齊留
下?哼、哼!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本領,我倒要看看今日是誰埋骨荒山?」要知天雄五老,
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單是一人已不容人欺蔑,何況是五老齊來!岳建勇卻將他們視同無
物,要把他們一齊收拾,這教天雄五老如何不氣?智弘性子暴躁,更是激憤之極,連說話的
聲音也變了。
眼見箭在弦上,一觸即發,谷鍾忽地冷冷說道:「你要將我們留下,那是最好不過。我
們忝為天雄長老,卻還未見過先祖所傳的達摩劍法,正好趁此機會見識見識!即使我們五個
老朽一齊毀在你的手上,那也是值得之至。好教天下英雄都知道本派的神奇武功!」這谷鍾
人稱「陰間秀才」,陰沉多計,這說話其實是擠兌岳建勇,譏笑他偷了天雄派的武功用來對
付天雄派的弟子,不論是勝是敗,總是臉上無光。
岳建勇劍眉一揚,驀地又是一陣狂笑,朗聲說道:「你們硬說達摩劍法是你們天雄派
的,好,岳某今日就不用寶劍,只憑這雙肉掌,看能否將你們拾掇下來?」智弘怒不可抑,
不待他話說完,已是呼的一掌掃出!
但聽得笑聲不絕,震得天雄五老的耳鼓都嗡嗡作響,掌風人影之中,只見岳建勇出手如
電,「砰」的一聲,將智弘摔了一個觔斗,左手一抬,一招「玄鳥劃沙」,拇指和食指,扣
成一個缺口的環形,下按的方位正當谷鐘的「金樓」、「玉囚」兩處「隱穴」,何以叫做
「隱穴」?這是因為這兩處穴道所轄的經脈不在表皮,而是隱藏在體內骨髓之間,一般的點
穴圖譜壓根兒就不載有這兩處穴道,只有像岳建勇這樣的內家高手,才能夠把真力透過指
尖,封閉隱穴,這兩處隱穴一被封閉,最少也得落個半身不遂。
「玄鳥劃沙」一招兩用,岳建勇的另外三個手指,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則併攏一處,鐵指
如刀,所劃的方位又正當谷鐘的心口要害。智弘所受的那掌不過外傷,谷鍾若然被這一招
「玄鳥劃沙」傷了,不死也得殘廢,想是岳建勇恨極谷鐘,是以下此毒手。
智廣和周桐兩人見狀不好,大叫一聲,雙雙搶進,這兩人的功力遠勝智弘,雙掌合成一
個圓弧,勁風貫耳,劈力插腹,岳建勇叫道:「來得好!」「玄鳥劃沙」的手法倏然一變,
食指中指和無名指分開一彈,正中智廣臂彎的「曲池穴」,智廣登時半身麻木,「登,登,
登!」倒退三步,與此同時,岳建勇橫肱一撞,又把周桐撞彎下了腰。這兩招迅如電光石
火,岳建勇的身形只是被他們稍為阻了一阻,一個進步連環奔雷掌,掌鋒又沾到了谷鐘的背
心。
勁力將發未發,猛然間一股極為凌厲的掌風從側面襲來,岳建勇微微一凜,腳跟一旋,
硬生生的將攻向谷鐘的掌撤了回來,側身一讓,雙掌一齊拍出,剛好接著了那股掌力,四掌
相交,但聽得聲如郁雷,登時膠著。出手的正是天雄五老中功力最高的智圓長老。
這相持不下的形勢為時極短,但見岳建勇身形一長,一個陰手陽掌,掌心往外一登,大
喝一聲:「倒下!」突然間掌力有如洪波突發,智圓長老禁受不起,竟然踉踉蹌蹌的倒退幾
步,身形晃個不休,然而卻也沒有倒下。
岳建勇得意狂笑,心中想道:「料不到天雄五老如此膿包,智圓長老亦不過僅接我三
掌!」譏嘲的說話還未出口,只見智廣智弘谷鍾周桐又已站好了方位,從四個方向圍攏合
來。
岳建勇冷笑道,「驅群羊而斗猛虎,雖多何用?」哪料笑聲未已,只覺身子周圍都有一
股無形潛力,一齊向當中擠來,岳建勇吃了一驚,但仍然並不怎麼放在心上,隨手一招「八
方風雨」,雙掌起落如環,將掌力也向四面八方反擊出去,但聽得掌風震盪,聲如裂帛,那
四個人都踏開了一步,而岳建勇卻晃了幾晃,這一招「八方風雨」竟被四人的聯合掌力硬震
回來!
岳建勇這才真的大驚,但在他心目之中,這四個人,不過僅有接他一掌的功力,即算聯
合起來,也還遠不及他,哪知天雄五老的掌法別有一功,只要有四個人連起手來,功力就馬
上增加一倍,四個人便等如八個人了。
說時遲,那時快,這四個人只是晃了一晃,立即又踏正方位,將掌力硬逼過來,岳建勇
這回不敢再掉以輕心,雙足站牢,以「抱元守一」的姿勢,雙掌合抱,徐徐推出,剛才他那
一招「八方風雨」,攻勢雖然凌厲,掌力卻是向四面八方分散,而今他以守為攻,掌力凝
聚,雖然還未能將天雄四老震退,但天雄四老卻也不能再踏進半步!
正自相持不下,但見智圓長老眼冒怒火,面蓋烏岳,已是反轉了身,一步一步的走來,
岳建勇暗暗叫苦,吸了口氣,雙掌加了勁力,智圓長老切齒道:「岳建勇,俺這幾根老骨頭
今日算交給你啦!」手臂一抬,掌心立即向岳建勇的頭頂壓下。
這一下形勢大變,但聽得掌風貫耳,隱隱挾有風雷之聲,智弘智廣這四個人也趁著這一
擊之威,同時發勁,岳建勇奮力抵擋,胸口幾乎給掌力壓得透不過氣。雖然未至見敗,卻己
給天雄五老又踏進了一步。
原來天雄五老這套掌法名為「五雷天心掌法」,五人合力施為,端的有雷霆萬鉤之勢。
岳建勇沉著應付,天雄五老一掌接著一掌,掌掌越來越重,大約過了十招,天雄五老已逼到
了岳建勇跟前七尺之地。
岳建勇知道如此下去,終必被他們困死,突然目閃精光,驟施殺著,大喝一聲,防身的
左掌倏的攻出,掌劈指戳,攻向功力最弱的智弘,智弘吃了一驚,突然給他沖退了幾步,岳
建勇大喜,便待突圍而出,忽覺腦後風生,智圓長老和周桐兩雙鐵掌一齊襲到,要知旗鼓相
當的高手拚鬥,招招必須平衡,處處有備,然後才可以待敵的失誤而制勝,而今岳建勇冒險
搶攻,身後便露了破綻,幾乎給智圓長老的掌風震倒,幸而岳建勇變招得快,但又已給天雄
五老恢復了原狀。
智圓長老低聲說道:「首尾連壞,四方合擊,無須貪進,便可制敵死命。」其他四老微
微點首,周圍的勁道果然收縮了許多,但守勢卻是大大增長,岳建勇的攻勢不論向哪一方,
都似被一堵銅牆擋住,連像剛才的那樣突襲也不可能了。
再過了半枝香時刻,但見岳建勇額上沁出一顆顆黃豆般大的汗珠,頭上也冒出了熱騰騰
的白氣,岳素素雖然造詣不深,卻也知道這是內力損耗太甚,精氣漸漸枯竭之象,不由得心
中焦急,但見天雄五老叱吒一聲,同時發掌,又踏進了一步。
智圓長老猛發兩掌,眼見岳建勇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那如履薄冰的戒懼之色
漸漸放鬆,轉為傲岸,再過數招,天雄五老的包圍圈越縮越小,逼到了岳建勇跟前三尺之
地,智圓長老冷笑發話:「咱們天雄派的劍譜雖然被竊,但你這位武功蓋世的岳建勇可也不
能將咱們這幾副老骨留下!你而今總該服輸了吧?嘿嘿,你雖然盛氣凌人,要想趕盡殺絕,
咱們天雄五老可不是狂妄的窮凶極惡之徒。只要你心服口服,向咱們各叩三個響頭賠禮,再
把劍譜交還,那麼,上天亦有好生之德,咱們天雄五老自當饒你小命一條。」
岳建勇聽了這話,目光一閃,殺氣暗藏,但見他不怒反笑:「你說我趕盡殺絕,窮凶極
惡?哈,那倒是你提醒我了!」智圓長老被他的說話嚇了一跳,還真害怕他有什麼殺手,把
手一揮,五老運掌圍攻,不露半點空隙,要教他縱有殺手,也施展不出來。
不過數招,天雄五老又踏進了一步,但聽得砰的一聲,岳建勇的肩頭中了智廣長老的一
掌,岳素素叫道:「爹,外公不是你殺的,你為什麼不向他們辯解。」岳素素其實也不知道
這事是真是假,但他們父女相處了十多年,她從父親的神情語氣和氣度,已確信了她父親沒
有謀殺外公,要不然決不會如此憤激。
岳建勇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仍然閉口不出一句。只聽得又是「砰」的一聲,這一回乃是
被智圓長老打中,智圓的掌力自是比智廣深厚得多,這一掌打下,但見岳建勇的背心衣裳,
裂成片片,背上隱隱現出淡紅的掌印。
岳素素叫道:「爹爹,你的劍!」手按昆吾寶劍,便想拔劍出鞘,擲給爹爹。岳素素雖
然也聽到了岳建勇有言在先,但總覺得爹爹給他們用話激得捨劍不用,而且是以一敵五,這
賭鬥未免太不公平。
岳建勇傲然笑道:「素素,你幾曾見爹爹說過的話不算數來?」就在這說話的時間,武
當五老攻勢猛發,掌風霍霍,一齊擠向中心。眼見得岳建勇已全無退步之地,忽聽他一聲怪
嘯,奪魄驚魂,岳素素剛好面向著他,觸著他的目光,不禁嚇得全身顫抖,這目光和他昨晚
殺石天鐸之時的目光,完全一樣。
岳素素叫道:「爹爹,不可!」叫聲未畢,但見岳建勇突然縮身抱膝,身形矮了半截,
天雄五老的鐵掌全都打了個空,就在這剎那之間,只見岳建勇的身子旋風般的打了一個圈
圈,雙手十指齊揚,天雄五老竟是莫名奇妙的全都朝天仆倒,連叫也未能叫出一聲,臉上的
肌肉痙攣變形,顯得十分可怖!
岳建勇搓了一下手掌,淡淡說道:「岳某不才,畢竟還是將五老的大駕留下來了。」武
當五老喉頭嘟嘟作響,似是穴道已被封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岳素素看著害怕,叫道:
「爹爹!」岳建勇道:「爹爹今日為你大發茲悲,要不是你適才那麼一叫,爹爹早已大開殺
戒啦!」
原來岳建勇在賀蘭山中潛研武學,在十八年的歲月裡,不但學成了達摩劍法,而且練成
了武林絕學的一指禪功,出手傷人,重則死亡,輕則殘廢,天雄五老正在佔盡上風的時候,
被他突然以這種極厲害的武功反擊,距離又近,縱想閃避亦來不及,是以一個個都被封閉了
隱穴。
天雄五老在地上掙扎了好一會兒,雖然都能夠盤膝坐了起來,可是好幾次運氣沖關,胸
口都好似塞著一根橫木似的,氣機受阻,連呼吸也難以暢舒,更不要說能自己解穴了。而且
不運真氣還可,一運真氣,胸口就隱隱作痛,五老心中都自涼了半截,早知如此受辱,還不
如當初任由他使用達摩劍法,縱然是死在他寶劍之下,卻免得受終身殘廢的苦刑。
岳建勇的眼光挨次的從五老的臉上掠過,忽地冷冷一笑,摸出了一本劍譜,傲然說道:
「為了一本劍譜,勞動貴派的掌門弟子和五位長老都駕臨寒舍,岳某實在過意不去,貴派既
然如此稀罕這本劍譜,岳某不妨再做一個人情,將它送給你們,但武林中有些規矩,受譜即
當傳宗,受譜之人,若非晚輩親屬就是衣缽弟子,我以謝家半子的身份學成了這套劍法,本
來也該將謝家的劍法傳之後人,可惜你們五老的輩份太高,我可不敢委屈你們做我的後
輩!」
岳建勇口口聲聲將謝延峰與天雄派分了開來,只承認是謝家劍法,不承認是天雄派的,
確是一派「強辭奪理」,但天雄五老都被封閉了穴道,口不能言,縱然心中氣憤,卻是無能
反駁。
只聽得岳建勇又冷笑道:「今日不是看在我女兒的份上,你們天雄五老休想生還,為了
一本劍譜,險些命喪荒山,真是何苦?倒不如我將它毀了,免得再有人步你們的後塵!」雙
手將那本劍譜一撕再撕,撕為四疊,合在掌中,輕輕一拍,手掌一攤,但見那本稀世之珍的
達摩劍譜,碎成片片,隨風飛舞,休說天雄五老心中憤痛,連岳素素對父親此舉亦感到大出
意外,駭得叫出聲來!
岳建勇卻是哈哈大笑,合掌說道:「從今之後,只有我一人知道達摩劍法,你們若是心
痛,害怕失傳,可叫你們的掌門弟子蘇增輝前來,拜在我的門下,我不但傳他達摩劍法,
還要傳他一指禪的功夫。可是那麼一來,他就是我的衣缽弟子,你們貴派只好另選掌門人
啦!」
武林中改投別派本來不算什麼,但那只是對一般身份的晚輩弟子而言,若是要收別派的
掌門弟子為徒,那卻是從所未有之事。岳建勇這番說話,不啻是對天雄五老的莫大侮辱。
但見天雄五老嘴唇抽搐,眼睛中好像就要噴出火來,神情比適才更可怕了,岳素素轉過
了臉,忍不著又低聲叫道:「爹爹!」岳建勇不待女兒再說,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銀
瓶,瓶中有著三顆碧綠色的丹丸,正是岳建勇以前費了很大的情面請托,才從歸藏大師那兒
求來的少陽小還丹,本來共有六顆,前幾天岳素素一下子就給了劉銘奇三顆,如今瓶中只剩
下三顆了。
岳建勇將小還丹傾倒掌心,指甲輕輕一劃,將每顆丹丸分為兩半,三顆小還丹便分成了
六片,岳建勇自己吞了一片,將其他五片交給了女兒,微笑說道:「每個老頭兒給他一片,
我下手不重,三天之後,便可恢復原來功力。」
岳素素先到智圓長老跟前,智圓長老胸口起伏,喉嚨格格作響,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看
那神情,實是不願接受這半粒靈丹。要知天雄五老是何等身份,他們若接受了岳建勇的恩
惠,江湖上傳將出去,不但天雄派失盡面子,他們也永不能再向岳建勇尋仇了。
岳素素天真無邪,哪知道武林中有這許多避忌,只當天雄五老顧著身份,不好意思,心
中想道:「雖說我爹爹下手不重,但若然無此靈丹解救,終須殘廢;況且五老年邁體衰,說
不定因此而死,那就更加重了爹爹的罪孽了!」如此一想,不顧智圓長告反應如何,舉手一
抬,輕輕一捏,智圓長老的嘴巴不由自己的張開,岳素素便硬把那一片小還丹塞了進去,小
還丹入口即化,岳素素還怕他不肯嚥下,又將他的頭顱扶得微微後仰,搖了兩搖,故此一
來,智圓長老便是要吐也吐不出來了。岳素素依法炮製,片刻之間,教天雄五老都吞下了一
片靈丹,岳建勇這個恩惠,他們是受定了!
岳建勇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但聽得天雄五老各自悠悠的歎口長氣,面面相
覷,那神情竟是如喪考妣,悲慘之極,岳素素頗為納罕,想道:「是了,想必他們被爹爹打
敗,故此羞愧悲傷。」輕輕說道:「爹爹,他們服了靈丹之後,應該靜坐運功,咱們回家去
吧,免得分了他們的心神。」
岳建勇哈哈一笑,道:「素素,你倒很會體貼人。」剛想和女兒回家,忽又聽得山後傳
來了一陣叮叮叮叮的像鐵杖觸地之聲,岳建勇笑道:「莫非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來向我索劍譜
不成?」話聲未畢,那個人已從山坳處轉了出來,把岳素素嚇了一大跳!」
但見那人發如亂草,面上蒙著一塊黑巾蓋過耳後,只有一條半臂膊,左邊自臂彎以下的
半條譬膊似是被人削去,卻削得甚不整齊,凸出一塊尖尖的骨頭,束以紅縷,就像一柄包著
的匕首,左腿也完全跛了,腳尖根本不能沾地,半條腿吊著離地上,只靠一條腿和一根鐵拐
支持著身體,這個形貌已是怪絕,身上的裝束也特別不同,裡面穿的是一件錦緞長袍,質料
華美,上半身外面卻罩著一件藍布大褂,不但乾乾淨淨,而且色澤如新,卻故意打上七八處
補丁,縫上各種顏色的破布,不倫不類,令人一看就心裡厭煩。
岳建勇怔了一怔,驀然喝道:「來的可是自稱半殘神丐的獨臂怪盜麼?」岳建勇雖是隱
居荒山,每幾年下山一次,消息卻並不閉塞,大約五六年前,他就聽說陝北的黑道上出現了
這麼一個怪模怪樣的獨行大盜,專劫成名的鏢師和官府的財物,從來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自
負極高,大約因為他的四肢有一半殘廢,所以自稱半殘神丐,黑白兩道中人都稱他為獨臂怪
盜。岳建勇也曾動過念頭想去會會這個怪人,終因不願自露行藏而打消了好奇之念。
岳建勇一口將他的來歷喝破,天雄五老也吃了一驚,這個怪人卻只是「嘿,嘿!」的笑
了兩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岳建勇忍著氣問道:「尊駕到此,意欲何為?」那怪人逼尖
著嗓子說道:「我是強盜的祖宗,來問你這個小賊要孝敬來了。」岳建勇怒道:「甚麼孝
敬?」
那怪人陰惻惻的冷笑道:「你偷了謝延峰老兒的那本劍譜,已用了十八年啦,還不夠
麼?快拿出來獻給我。」此言一出,岳建勇也不禁大為吃驚,想他竊取岳父的劍譜之事,何
等隱密,這個怪物卻知道得清清楚楚,端的是令人難以思議!
岳建勇究竟是武學大師的身份,驚俱絕不形於神色,微微的怔了一怔,立即裝作若無其
事的哈哈笑道:「尊駕這副軀體,要了劍譜還有何用?尊駕既自號半殘,似應有自知之明,
哈哈,你難道還想用劍麼?那除非是投胎轉世,再度為人了!」要知達摩劍術乃是最上乘的
劍術,複雜奧妙,無可比倫,似他這等缺了半邊手腳的人,掄刀舞劍,只使兩三個極簡單的
招式,或許還有可能,要練達摩劍術,那確是除非投胎轉世了。
但岳建勇的話語也說得忒刻薄了些,岳素素雖然討厭這個怪物,聽起來也不舒服,心
道:「他斷足殘廢,已是可憐,爹爹啊,你何必還拿他來譏餡?」一般殘廢之人,本來最忌
人嘲他殘廢,這個怪人,卻並不發怒,露在蒙面巾外的一雙大眼,只是閃了一閃,淡淡說
道:「我不能用劍,我的徒弟可並沒有殘廢!這本劍譜,他本來要自行向你奪取,只是他等
得了,我可沒有耐心等這十年,所以我向你索取賊贓,只是拿過手去孝敬徒弟。」
這怪人的話越說越怪,還有一樣奇怪的是:這怪人雖然弄尖了嗓音,但說了這麼一大堆
話,難免露出本來音色,聽在岳建勇耳中,竟是似曾相識,但搜盡枯腸,卻怎麼樣也想不起
來。岳建勇雙眼炯炯,踏上一步,迎著他的目光,朗聲問道:「你的徒弟是誰?」那怪人
道:「蘇增輝!」
這話更是怪到離譜,岳素素因為對劉銘奇的關係,對蘇增輝甚有好感,心中想道:
「蘇增輝這等人才,豈肯跟你這怪物做徒弟。」她素性溫柔,心中惱怒,未曾罵出;智圓
長老剛剛恢復精神,卻忍不著氣破口罵道:「胡說八道!蘇增輝是天雄派的掌門弟子,你
這醜八怪敢動念收他為徒?」
那怪人冷笑道:「我雖然殘廢醜陋,可比你們這幾個大言欺世的老頭子強得多!蘇增輝
野服服貼貼,自願拜我為師,你當是我沒有徒弟,想搶你的掌門人麼?」直把智圓長老氣得
眼睛翻白,幾乎暈了過去!
岳建勇心中一動,驀然喝道:「你來到此間?還不敢以本來面目與故人相見麼?」身形
一晃,猿臂輕舒,疾似飄風,一手就向他的蒙巾抓去。岳建勇何等武功,相距又不過僅數尺
之地,按說無有不中之理,那料這怪物雖然殘廢,身法卻是古怪之極,只聽得「叮」的一
聲,他的鐵拐在地上一點,已向後倒躍了兩三丈遠,岳建勇竟是抓了個空,這一下連岳素素
也詫得叫出聲來。
那怪人單足站定之後,冷冷說道:「岳建勇你想見我的本來面目,哈,我哪裡還有本來
面目見你?也罷,既想見就由你見吧,只恐於你不便!」岳建勇,岳素素,天雄五老全部目
不轉瞬的注視著他,這怪人緩緩的將蒙面巾扯下,岳建勇心頭撲通一跳,岳素素掩了眼睛,
天雄五老也只覺不寒而慄。
這手足殘廢的乞丐相貌的奇醜,簡直出乎任何人的意想之外,但見他臉上傷痕遍佈,縱
橫交錯,就如十字路口的車軌一般!而且在天雄五老與岳素素的眼中,這副尊容雖然可怖,
亦不過僅僅是醜怪而已,在岳建勇眼中,卻另有更令他驚心動魄之處,他臉上的傷痕雖然縱
橫交錯,但岳建勇是當今天下的第一劍客,卻自看得出來。這些傷痕乃是頂著劍尖的一拖之
勢全部劃成的,就像草書名家所寫的字,雖然筆劃複雜,卻是一筆到底一般,試想人的臉皮
本來就薄,一劍劃過,劃了這許多的傷痕,既不剜出骨頭,又不傷及眼睛鼻子,這豈不是難
以思議之事?岳建勇自忖:若然是自己出手,只許一劍就要將他傷成這個模樣,只怕也未必
能夠!那麼天下還有何人有如此高明的劍法?
那怪人冷笑道:「怎麼樣?不認識我了嗎?」
岳建勇囁嚅說道:「你是玉面丐俠畢凌風?」說話的聲調似乎他自己也不大相信。
岳素素本來掩著眼睛,聽了這句禁不住鬆開雙手,又偷瞧了一眼,雖然不若初見之時的
驚悸,仍然嚇得不敢再瞧,心中納罕:「這個奇醜的怪物,卻有這樣俊美的綽號!」
畢凌風在二十年前的確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他的哥哥便是張立虎軍中人稱「憎、道、
丐」三奇士之一的畢凌虛,僧、道、丐、龍、虎、鳳,雖然並稱,但彭瑩玉的輩份和地位卻比其他人高得多,管國千和張立虎都是他的弟子,畢凌風仰慕他的武功,在軍
中相遇之後,堅要拜他為師,算是他的第三個弟子。
華凌風的武功是他的哥哥親授。間接也學到了彭和尚的一些奇妙內功,為了尊敬彭和
尚,在江湖上便自稱是彭瑩玉的弟子。畢凌風生性不羈,不耐軍中生活的拘束,便隱身在丐
幫之中,做一個遊戲風塵的俠丐。岳建勇與他的交情雖然不算深厚,由於他哥哥的關係,當
年也沓以兄弟相稱。在張立虎兵敗富亡的前一年起兩人便沒有見過面,算起來已有十九年
了。
想不到現在重逢,畢凌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岳建勇有兩件事情感到極為奇怪,第一件
是畢凌風的武功雖然還不算是頂兒尖兒的角色,但江湖上能勝過他的人已是寥寥無幾,是誰
能令他受如此巨創?卻又並不把他殺死?第二件是:他雖然放蕩不羈,當年對自己也頗為尊
敬,何以如今卻是如此侮慢,竟敢叫自己做「小賊」,還敢向自己索劍譜?難道相貌變了,
性情也跟著變不成?或是因為他知道了自己的隱秘,便膽敢前來要挾?
思念及此,岳建勇暗生怒氣,冷冷說道:「你我十九年沒有見面,你來見我,就是為的
要劍譜麼?」畢凌風用更冷餡的聲音答道:「我新收了一個好徒弟,總得送他一件見面禮
物,這劍譜本來又是應屬他的,我不找你找誰?」
岳建勇拍了一下手掌,淡淡說道:「可惜你來遲了一步,這劍譜早就撕得片片碎了。上
蘇增輝要學,叫他前來見我。」
畢凌風冷笑道:「蘇增輝就是因為不願從你的手上學取武功,這才拜我為師。好,劍
譜既毀了,我只有向你另要一件禮物送給我的徒弟啦!」鐵拐驀地一撐,身似離弦之箭,一
個起落,便走到了岳素素的跟前,伸手搶她的寶劍,岳素素嚇得花容失色,叫不成聲,說時
遲,那時快,就在畢凌風的手指堪堪要沾到岳素素的時候,岳建勇已是飛身躍起,如影隨
形,跟蹤而己至,人尚在半空,便一個劈空掌發出,大怒喝道:「畢凌風,你膽敢如此無
禮!」
岳建勇這一掌凌空下擊,勢道威猛無倫,畢凌風鐵拐點地,「細胸巧翻岳」又倒縱出一
丈開外,冷笑說道:「你這把昆吾寶劍也是偷來的,你是暗偷,我是明搶,彼此彼此,有甚
麼無禮可言!」
岳素素驚魂方定,聽了這話,不禁又怔著了。這怪人竟然知道她的劍名,還說這把寶劍
是他父親偷來的!他驀然想起劉銘奇與她初見面之時,也曾問過她這把寶劍是不是家傳之
物,莫非,莫非……莫非真個是偷來的?她在孩提的時候,便知道家中有這把寶劍,父親也
曾說過:這把寶劍將永遠是他們岳家的傳家之寶!
隨又想到:這把寶劍乃是稀世之珍,若然真個是偷來的,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失主豈
有不來追究之理?除非是父親將他殺了!莫非這就是父親所說的——最大的罪孽?但立即又
把自己這想法推翻:能有這把寶劍的人,定然不是尋常的人物,父親若真的是幹下了盜劍殺
人的大罪,武林中早已掀起了軒然大波,劍主的朋友門人,也早就該來興師問罪,何至於到
今日方才爆發?
岳素素的急欲釋疑之心,蓋過了她對那個怪人的恐懼,她回過身,看她的父親怎樣對付
那個怪人,眼光一瞥,但見他父親的神情也是非常怪異,好似突然被人點中了穴道似的,半
條腿方跨出去,要追擊那個怪人,卻忽地停住,臉皮繃緊,眼光中隱隱透出殺氣,但眼珠閃
爍不定,又似心中尚自躊躇未決。
驀聽得岳建勇喝道:「畢凌風,你快點走,再遲一刻,我就管不住自己啦。」聲音低沉
顫抖,十隻指頭一伸一屈,骨節格格作響,真似就要動手殺人的光景,岳素素大為驚恐,冷
意直透心頭,看父親的神情,這把寶劍的來歷只怕當真有點古怪,要不然他不會像受傷的野
獸一樣,敢情是那怪人的說話,就似獵人擴弓箭一樣,射傷了他!
那怪人卻哈哈笑道:「岳建勇你想殺我,我若怕被你殺,也就不會來啦?你自以為得了
達摩劍譜和殺了石天鐸之後,便當真是武功天下第一了麼?有彭和尚的弟子在此,只怕還未
到你逞能!」
岳建勇道:「彭和尚若在,我讓他三分,縱許你哥哥復生,我亦不懼,你是什麼東
西?」怒火一發,不可抑止,驀然一記「手揮琵琶」,掌力中挾著一指撣的功夫,發了出
去,畢凌風微笑道:「你不用劍,我也不用兵器。」鐵拐一擲,插在地上,手腕一翻,竟把
掌心迎了上去,天雄五老見識過一指禪的功夫,不勝詫異,心中都道:「難道這個怪人還有
什麼邪法,竟敢硬擋一指禪功!」
但見岳建勇面色微變,忽地「咦」了一聲,伸出的中指倏地收了回來,化指為掌,迎了
上去,雙掌方相交,眼看雙方都是用了極強勁的力道,但相交之際,竟是無聲無息,便如膠
著了一般,天雄五老都睜大眼睛,莫名其妙。
原來畢凌風練的是一種極怪異陰柔的掌力,岳建勇指尖所觸,竟似軟綿綿的一堆稀爛的
軟泥,非但毫無可以著力之處,而且畢凌風的掌心還發出一股旋轉的吸力,竟似要硬把岳建勇
陽的指頭陷了進去。一指禪功的厲害,在於能封閉敵人的「隱穴」,一被吸著,這功力就無
從發揮,以指敵掌,當然吃虧,所以要化掌應付。畢凌風喝道:「雙掌齊來,」岳建勇
「哼」了一聲,意殊不屑,仍是單掌迎了上去。
過了片刻,但見岳建勇額上微微淌汗,忽地喝道:「我靜室的門原來果然是你這廝毀
的!」畢凌風笑道:「我早說過,你要不信,有什麼辦法?若非我摧毀你的洞門,怎能帶走
蘇增輝?」
岳素素這一來不能不相信了,但覺蘇增輝之肯跟他出走,而且聽這怪人所說,居然還
肯拜他為師,當真是離奇古怪,不可思議之事!
天雄五老雖然不懂得這怪人的掌力奇妙,但見這樣子,也知道已是岳建勇吃了虧,心中
都是又驚又喜,他們雖然恨不得借這怪人之手,報那一箭之仇,但想到這怪人居然要逼他們
的掌門弟子為徒,又都禁不住心中之憤!
按說岳建勇的內功本來勝過畢凌風,但他與天雄五老已惡鬥了半天,被「五雷天心掌
法」消耗了不少真力,要不是有那顆小還丹,早已不易支持,再過片刻,岳建勇額上的汗珠
越滴越粗,畢凌風冷笑道:「雙掌齊來!」岳建勇本不願意用雙掌對付一個殘廢的人,轉念
一想,自己惡鬥連場,真力大耗,用雙掌也不算佔他便宜,於是劍眉一揚,冷冷說道:「那
可是你自己要的。」畢凌風道:「儘管使來,雖死無怨!」
岳建勇雙掌一合,掌力足可開碑裂石,一股極威猛的力道直逼過去,畢凌風單足牢牢釘
在地上,身軀卻似小舟遇浪一樣,前後左右,搖擺不停,岳素素覺得這個怪人雖是令人憎
厭,但半身殘廢,卻也可憐,正想叫爹爹饒他,忽見爹爹面色有異,仔細一瞧,額上的汗珠
全都收了,一條條的青筋卻豁露出來。
岳素素雖然看出有點不妙,卻還不知道她的爹爹已到了危險的邊緣,那怪人的掌力怪異
之極,岳建勇那麼猛的力道,碰上去也如投入水中一樣,被消解於無形之中,這還不止,從
那怪人的掌心中,還隱隱透出一股陰冷之氣,沁入岳建勇的皮膚,直攻心肺。岳建勇運了一
口真氣,護住心頭,但仍不能完全抑止那股冷氣的上升之勢。
畢凌風得意之極,哈哈一笑,嘴角抽搐,相貌越見泥秘駭人,一笑之後,冷冷說道:
「若想活命,寶劍拿來!」岳素素手捧昆吾寶劍,走上兩步,顫聲說道:「爹爹,就給了他
吧!」但見岳建勇眼光一瞥,愛憐之中含著責備,不用說話,岳素素已知道他父親的意思,
心中雖是不願父親和那怪人死拼,也不得不退過一邊。
只聽得岳建勇一聲低叱,雙掌向內一收,接著又緩緩推出,手背上額角上一條條的青筋
越發豁露,那神氣就似推挽著千萬斤重物一般。岳素素知道父親已把內家真力全運到掌心之
上,端的非同小可,但見畢凌虛身驅又晃了幾晃,臉上那詭秘的笑容倏的完全收斂,但單足
仍是牢牢的釘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子,只見畢凌風也像岳建勇剛才一樣,汗出如雨,而岳建勇的臉上卻籠罩著
一層淡淡的紫氣,天雄五老仍是盤膝坐在地上運功,但顯然是被這劇鬥分了心神,個個側目
斜睨,露出驚駭的神色。
原來這時岳、畢二人已到了生死待決的地步,岳建勇的內家元陽之氣凝聚指尖,一股熱
力也是從指尖上傳了過去,一方面抗拒畢凌風掌心所發的那股陰冷之氣,一方面衝擊畢凌風
體內的七處隱穴,畢凌風的功夫雖然是彭和尚這派的正宗玄功,卻是得自哥哥畢凌虛的間接
傳授,尚未得窺「玄功要訣」的秘奧,按說不是岳建勇之敵,但岳建勇昨晚惡鬥了石天鐸,
今朝又和天雄五老苦戰一場,損耗過甚,比對之下,卻是畢凌風佔了上風。
再過一會,籠罩在岳建勇臉上的紫氣越來越濃,一顆顆黃豆般大的汗珠又迸了出來,眼
神也漸漸顯得有點呆滯了,畢凌風一聲怪嘯,單掌往外緩緩推出,岳建勇合雙掌之力,竟自
抗拒不住,手臂漸向後彎,忽地裡天雄五老中的谷鍾一躍而起,厲聲叫道:「原來害死我恩
師的卻是你這個怪物!」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不但岳素素如墜五里霧中,岳建勇也是大出意外,心中想道:
「畢凌風今日的行為怪謬,以前卻有丐俠之名,他與我的岳父風馬牛不相及,何以卻要害死
我的岳父?谷鍾剛才還一口咬定是我,何以現在卻突然知道真兇?」
原來謝延峰死得很隱秘,那時谷鍾尚隨侍在側,一日深夜,似聞得師父和人格鬥之聲,
到他趕去看時,來人早已走掉!師父也已不能言語,臉上籠罩著一層紫氣,就像岳建勇此刻
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天雄五老一齊出手,圍成了一個圓圈,十隻手掌同時向中心齊逼,武
當五老雖然功力未曾恢復,但五雷天心掌乃是最剛猛的掌法,十掌齊推,仍是非同小可,隱
隱挾有風雷之聲。
畢凌風一聲大叫,單足在地上打了一個盤旋,陡然間一個觔斗翻了起來,人在半空,便
是一個「蹬腳」打出,腳踢智弘脅下的「白海穴」,右手陰掌拍向智廣的太陽穴,左手雖然
殘廢,也派用場。
原來他的左臂雖然在臂彎之下已被削斷,但凸出一塊骨頭,包以紅縷,束以鐵皮,卻像
一把未出鞘的匕首,這把「匕首」就插向智圓長老胸口的「璇璣穴」,人在半空,手足殘
廢,居然在同一時間連襲三大高手,招數端的是怪異無倫,這時天雄五老的「五雷天心掌」
的威力亦已發出,但見人影飛騰,驚飄急捲,岳建勇雙臂一屈,左右開弓,橫肱一撞,智弘
智廣二人心頭一凜,還未弄清楚是什麼事情,已被他撞出一丈開外,但覺好似人被輕輕提起
又輕輕放下一般,身上毫無傷損,這才明白岳建勇是用極上乘的「巧打」功夫,將自己送出
了險境,逃開了畢凌風那兩記毒辣無比的殺手。
兩邊動作都迅似電光石火,就在這一剎那,畢凌風左臂的尖骨已插到了智圓的胸口,智
圓的雙掌還未來得及收回,岳建勇的一指撣功亦已發出,但聽得「嗤」的一聲,束在畢凌風
左臂的鐵皮和紅縷竟被岳建勇一指劃開,臂上出現一條龍形的紋身花紋,岳建勇怔了一怔,
好似突然之間見到了什麼怪異的事物,神智未清,一股陰冷之氣已直襲心頭,岳建勇再也支
撐不住,一絞摔倒,但聽到「砰」的一聲,畢凌風那枯瘦的身軀飛出三丈開外,像斷了線的
風箏一樣飄下山坡,「嘿嘿」的兩聲冷笑,頭也不回,霎眼之間,已走得無蹤無影。
原來岳建勇與天雄五老都因為受傷在先,憑岳建勇的一指禪功或只憑天雄五老的「五雷
天心掌」都不足克制他,兩方聯手合鬥,這才將他擊倒,畢凌風就是在著了岳建勇一指後,
再被五老的掌力震飛的。
岳素素驚魂方定,只聽智圓長老沉聲說道:「贈丹之恩已報,咱們後會有期。」岳建勇
目送五老下山,不發一言,臉色陰暗,好似正在沉思一件疑難莫決的事情。岳素素道:「爹
爹,你怎麼啦?」岳建勇緩緩說道:「你外公是這怪人殺的。」頓了一頓又道:「畢凌風被
斷臂,削膝,毀容,這都是你外公幹的。」
岳素素打了一個寒噤,她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外公,但從母親口中所得的印象,外公乃是
一個剛毅而又慈祥的一代大俠,他和這怪人有什麼大仇,怎的會幹下這等狠忍之事?
岳建勇續誼:「畢凌風號稱玉面丐俠,卻被你外公弄成這等奇醜無比的怪人,當時必定
是悲憤之極,所以才用陰毒的掌力報復。他臂上的那條飛龍花紋,就是你外公的標記。其實
我早就看出來了,天下除你的外公,再沒有旁人有那等精妙的劍法。只是他二人一向沒有來
往,怎的平空弄出這場慘禍。真真叫我猜想不透!」
岳素素心顫手震,」嗆啷」一聲,那柄昆吾寶劍跌落地上,她過了十八年平靜無波的生
活,想不到這幾日來卻遇到了一連串怪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驚心動魄!此刻寶劍觸地
之聲又令她心中一跳,劉銘奇初見這把劍時的惶惑神情,那怪人奇特的言語,又一次的在她
心頭浮起,然而比起其他的怪異的事情,這把寶劍之謎卻又似乎並不怎麼重要了。
但她爹爹的一句說話又把她的心弦拉得繃緊起來,她爹爹指著那把寶劍緩緩說道:「素
素,你可記得今早我對你所說我曾幹過一件畢生難忘的罪孽?」岳素素低聲說道:「記
得。」岳建勇道:「這件罪孽就是因這把寶劍而起,嗯,畢凌風把我的罪名還是說得太輕,
他說我這把寶劍乃是偷來的,其實比偷來的還可怕得多,我,我,我,我殺了這把寶劍的主
人,她、她、她,……她是我一生中對我最好的人!」
岳素素尖叫一聲,但見她父親的額角上又沁出了汗珠,滿臉痛苦的神色,簡直超過與那
怪人搏鬥之時!岳素素心中既是駭俱,又是憐憫,輕輕說道:「爹爹,你就把這件事情說出
來吧,免得留在心中折磨自己。」
岳建勇道:「不錯,我,我是要向你說……」聲音嘶啞,越說越見微弱,岳素素掏出一
張手絹,替她爹爹試汗,但覺那汗珠冰冷,觸手生涼,岳素素心頭震撼,岳建勇歎了一口氣
道:「這故事太長,只怕我說不完了。」
岳素素道:「爹,你歇一會兒,你靜坐運功,我替你防護。」岳建勇道:「不,你替我
將九天瓊花回陽酒拿來!我悶在心中二十年,早就想說,不願再等三天三夜了。」岳素素聽
她爹爹這麼一說,這才知道她爹爹所受的傷,竟比她意想的還要嚴重,雖然有那少陽小還
丹,還是支持不住,若要靜坐運功,非得三日三夜不能恢復,所以才要借助九天瓊花回陽酒
之力。
岳素素道:「我去了,你一個人在這兒,我,我放心不下。」岳建勇道:「不妨,你快
去快回,拿到石室之中給我。不會再有第二個畢凌風了。」岳素素只得聽她爹爹的吩咐,跟
回家中。一路上心頭惶惑不已,但覺周圍之物都充滿了神秘,連自己的父親,連這把隨身的
寶劍,都變成了一個個令人不敢猜測的謎團。
回到家中,但見庭院裡殘枝敗葉,一環黃土,一片荒蕪,岳素素忽地想起了劉銘奇來,
剛才一連串突發的風波,先是天雄五老,後是那個怪人,令她心中無片刻閒暇,而今風波暫
息,第一個今她想起的當然是自己曾把心身交託給他的人,然而劉銘奇到哪兒去了呢?岳素
素一連叫了幾聲,空庭寂寞,只有自己的回聲,劉銘奇竟然不知到哪兒去了!
劉銘奇到哪裡去了呢?岳素素竭力鎮靜下來,回思前事,想起那是爹爹要和她單獨說話
之時,她表示叫他迴避的,難道他因此惱怪了自己?想起自己與劉銘奇雖然相識之日無多,
但卻是彼此相知,心心相印,縱許他與爹爹有仇,也斷斷不會惱怪自己。那麼,他為什麼不
留在家中等她,若說他貪看熱鬧,爹爹同天雄五老到石室中去看蘇增輝,其後又在山前比
武,這樣難度的場面,又為什麼始終不見他出現?
陡然間岳素素想起了劉銘奇臨走之時那種奇異震恐的眼光,一踏入書房之時那心神忡忡
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得心中震凜。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裡,這時空蕩蕩冷清清的有如鬼
域,母親走了。爹爹留在石室之中,他傷好之後未必肯再回家中了,現在劉銘奇也不見了。
岳素素只感到一陣陣寂寞之感襲來,與自己至親至近的人竟然都像謎一般的難以索解!即是
說劉銘奇吧,雖然她覺得彼此心靈相通,但劉銘奇那種奇異的神情,她仍是莫名所以,再說
對他的身世來歷,她又何嘗明白?謎,謎,一切都是難解之謎!
岳素素取了父親出門之時常常用來盛酒的紅漆大葫蘆,倒滿了一葫蘆的九天瓊花回陽
酒,不由自己的又想起她為劉銘奇療傷,誘他喝酒,慇勤服侍他的情景,心頭一陣酸楚,急
忙棒起葫蘆,匆匆離開家門,趕往石室。
夕陽西落,石室中光線黯淡,岳素素叫了一聲「爹爹」,不見回答,心中又是一驚,直
到摸入石室,在最後發現父親面裡而坐,正在運功,這才放下了心。岳素素揍著葫蘆,隨侍
在側,過了好一會,只見父親緩緩抬起了頭,伸手向自己一指,岳素素急忙將葫蘆遞過,岳
建勇喝了一口酒後,喉頭咯咯作響,又過了一會,發出低微帶著震抖的聲音說道:「素素,
你坐下來,聽你爹爹的懺悔!」
岳素素但覺不寒而慄,她渴望知道父親的秘密。父親干下什麼罪孽啊,令他心靈如此不
安?岳素素正在竭力鎮定心神,忽聽到遠遠的林子裡隱隱飄來少女的歌聲:「天上的月亮正
趕太陽,地下的姑娘趕情郎。太陽東昇,月殿嫦嫣娥徒乏悲傷……」歌聲時歇時作,還依稀
聽得在歌聲中雜著那少女呼喚著「銘奇」的名字!
這是誰,是誰對劉銘奇那等深情?是蘇增輝所說的那個少女嗎?忽聽得爹爹沉聲說
道:「素素,你想什麼?靠近一些,你聽我說,你害怕嗎?哦,你害怕呀!」岳建勇開始說
他二十年前所幹的那樁罪孽。那時夕陽已經落山,石室裡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