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搖曳,但見岳建勇嘴角掛著冷笑,緩緩的走進書房,岳夫人望了丈夫一眼,心中激
動之極,臉上卻是木然的毫無表情,仍在卷那幅畫。
石天鐸道:「建勇兄,你回來了!」岳建勇冷冷說道:「你料不到我回來得這樣快吧?」
石天鐸道:「我有要事找你,已等你多時了。建勇兄,你,你聽我說……」
岳建勇跨上一步,利箭般的眼光在他夫人的臉上滴溜溜一轉,低聲說道:「寶珠,多謝
你替我招待貴賓,把這幅畫放下,你該進去吃藥啦。」
岳夫人仍是不言不語,放下了畫卷,卻並未移動腳步。岳建勇又瞧了她一眼,冷冷說
道:「好,你既抱怨我樣樣瞞你,你不走也罷,就讓你在這裡聽個明白。」
石天鐸急忙叫道:「建勇兄,你聽我說……」岳建勇道:「你不用說了,你的來意,我
早已知道。」石天鐸道:「建勇兄,不可多疑,石某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勇士,絕不會做出對
不起朋友的事情。」岳建勇道:「我多謝你的好意啦。你是不是為這個來的?」
只見金光燦爛,岳建勇掏出了一面金牌,石天鐸叫道:「你見過了七修道兄和蒲堅了?」
岳建勇道:「我已把他們驅逐下山去了。這面金脾是我扣了下來,免得他們再去遊說其他朋
友。」石天鐸喜道:「建勇兄,你果然都知道了。你做得對極,小弟佩服!」
岳建勇冷冷一笑,雙掌一搓,把那面四四方方的金牌,搓成了一根金條,隨手一擲,金
條沒入土中,掌力驚人,劉銘奇在書櫥後面偷瞧,禁不住怦然心跳,想道:「前天要不是素
素攔阻,他那一掌就能令我粉身碎骨。」
只聽得岳建勇冷笑道:「當年群雄逐鹿,我與先帝崛起草莽之中,身經百戰,撫心軋
可,無愧前朝。如今滄桑已變,物換星移,岳某亦已厭倦干戈,但願以閒岳野鶴之身,嘯做
煙霞,過太平歲月。先帝已死,熾炎早滅,我與張家早無君臣名份,張宗周黃口小兒,敢用
金牌召我!」
石天鐸吃了一驚,他雖然不贊同幼主所為,但對張立虎的子孫還是自居於臣子的地位,
未敢像岳建勇那樣決絕的。聽岳建勇這麼說法,心中一凜,衝口問道:「那麼管國千召你,
你也是不去的了?」
岳建勇傲然說道:「我自作主宰,獨來獨往,去也由我,不去也由我,要你多管做什
麼?」石天鐸道:「那麼昔日的一班老朋友,你是顧他們還是不顧了。」岳建勇雙目一張,
精光電射,道:「寶珠對你說了些什麼來?」石天鐸道:「聽說你見過羅金峰了?」岳建勇
道:「我喜歡見誰便見誰,我今晚就不喜歡見你!」
石天鐸苦笑道:「岳兄既是討厭小弟,小弟告辭!」岳建勇冷笑道:「且慢,這幅畫你
不要了嗎?」
石天鐸胸脯一挺,剎那之間,心中轉了好幾個念頭,毅然說道:「這幅畫先帝當年曾鄭
重交託小弟,岳兄今日既已獨行其是,與熾炎恩斷義絕,那麼這幅畫交回小弟,留待幼主,
實是最好不過。」
岳建勇側目回頭,輕輕說道:「寶珠,把畫給我!」聲調平靜,眼光卻是充滿殺機!岳
夫人打了一個寒噤,叫道:「建勇,你——」岳建勇沉聲說道:「你不是把畫送給他嗎?不
過,這畫是我當年親自取來,而今也該由我親手送回才是。」劈手奪過畫卷,「嘿嘿」兩聲
冷笑,說道:「拿去呀,彭和尚已死,你石天鐸而今已是天下第一條好漢,有膽深夜到此,
難道反而無膽拿這卷畫?」
石天鐸雙眼一睜,問道:「建勇兄,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咱們兄弟數十年交情,這畫
你若要留下,小弟也不願勉強。」岳建勇打了一個哈哈,道:「虧你還提到交情兩個字,我
岳建勇心領了,你既不取畫,又不肯走,嘿,你得知道,這裡可是我家,你賴在這裡不走,
當我是好欺負的麼?」
石天鐸怒道:「建勇,你把話說得明白一些,我馬上便走。哼,哼!你污辱我也還罷
了,你,你——」想說「你豈可損了寶珠。」話到口邊,究竟不便出口,突見岳建勇面色一
沉,說道:「今日之事,說話多餘。你既不走,岳某此刻便要向你領教鐵掌神筆的功夫!」
「啪」的一聲,擲開畫卷,摘下牆上的昆吾寶劍。
岳夫人尖叫道:「建勇!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你們沒來由廝拼做甚?」岳建勇仰天大
笑道:「寶珠,你居然還關心我?大丈夫既不能取信於妻子,又見疑於朋友,活著也沒有什
麼意思。我倒願意死在他的掌下,只怕他卻未必傷得了我!天鐸,亮出筆來,出院子去!」
岳夫人面色慘白,想起丈夫十多年來對她的冷漠,而今又竟是不涼如斯!頓時氣塞胸中,焦
急怨憤之情糾結一片,但覺心頭麻木,四腳酸軟,說不出半句話來。
只聽得石天鐸也打了一個哈哈,淡淡說道:「我知道你已練成達摩劍術,既然苦苦要估
量小弟,石某沒奈何只好捨命陪君子了!」要知石天鐸也是一代大俠,若再退讓,那就與身
分悠關。岳建勇已把他逼到了不能回轉的地步。
月亮沉西,已是五更時分,兩人一聲不響的走出院子,但聽得「嗖」的一聲,岳建勇寶
劍出鞘,寒光電射,低聲道:「天鐸,我不是成心佔你的便宜,掌上的功夫是你遠勝於我,
我只好動用兵刃。這把劍乃是斷金切玉的寶劍,你小心了。」石天鐸道:「多謝提點,客不
潛主,請進招吧!」
岳建勇手捏劍決,驀地一聲長嘯,崑崙劍揚空一閃,一招「流星趕月」,劍尖晃動,抖
出了三朵劍花,左刺「白海穴」,右刺「乳突穴」,中刺「珠颯穴」,雖然還及不上七修道
人一招七式,連刺七處穴道的快捷無倫,但這一劍刺出,飄忽莫測,似左似右似中,叫人無
可捉摸,那奇詭變幻,卻又遠在七修劍法之上了。
石天鐸吃了一驚,想道:「達摩劍法,果然非同小可!」橫筆一封,但聽得「噹」的一
聲,火星四濺,石天鐸用了一個「軸」字訣,筆尖一搭劍身,將岳建勇的寶劍彈出外門,但
覺虎口發熱,判官筆幾乎拿捏不住!說時遲,那時快,岳建勇長劍一圈,消去了石天鐸力
勁,一招「玉帶圍腰」,劍光如環,攔腰疾捲,石天鐸反手一掌,鐵筆橫封,以攻為守,奮
方連解三招。
只聽得颯颯連聲,與風聲相應,精芒冷電,蓋過了星月微光。岳夫人倚窗觀戰,端的是
透骨傷心,一個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一個是青梅竹馬的好友,而令卻竟然以性命相拼,更難
堪的是:自己也被捲入漩渦,若然上前勸解,無異火上加油,事情只有更壞!岳夫人越看越
是傷心,傷心到了極點,反而一片茫然,腦子裡空蕩蕩,也不知想些什麼,但覺身如槁木,
心似死灰,索性閉了眼睛,任由他龍爭虎鬥!
忽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叮噹密響,岳夫人不由自己的又睜開了眼睛,但見岳建勇一
招「神龍入海」,劍光橫掠,逼得石天鐸的判官筆硬接硬架,雖然石天鐸在硬接硬架之中,
還是用了極上乘的卸力巧勁,劍光掠過,那精鐵所鑄的判官筆已是斷了三處缺口。
不但岳夫人看得驚心動魄,劉銘奇暗中偷聽,也幾乎要透不過氣來。緊張中暗暗惋惜:
這兩人乃是當今之世數一數二的高手,石天鐸以前的名氣在岳建勇之上,但岳建勇如今已練
成了達摩劍法,誰高誰低,非經較量,就不得而知了。這兩大高手的拚鬥,一生中也未必有
此機緣能見一次,可惜劉銘奇卻只能以耳代目,那些神奇的招數,只能在兵器碰擊聲中想像
得之。
岳夫人心不欲觀,眼睛卻是不由自主,但見岳建勇一劍快似一劍,三十招過後,竟把石
天鐸全身籠罩在劍光之下。岳夫人大是吃驚,又禁不住暗暗詫異。這兩人武功的深淺只有她
最為知道,論理說來,她丈夫的劍法雖極神妙,石天鐸也不該在三十招之內,便頹勢畢呈!
只聽得又是幾聲叮叮噹噹的連聲響,岳建勇劍勢如環,將石天鋒的鐵筆又削去了一片,
忽地跳出圈子,按劍喝道:「石天鐸你上來之時未用全力,如今你見識了我的劍法,我岳建勇
陽可是要你讓的麼?再來打過,仔細接招!」長劍一起,慢慢地劃了半個圓弧,待得話聲說
完,「刷」的又是一劍刺出!
石天鐸與岳建勇同時出身,同事一主,二十年前並肩作戰,曾經患難,情如手足;這次
雖然被岳建勇逼得動手,心中傷痛之極,上來之時,確是未盡全力,哪知岳建勇的劍術已經
練成,威力奇大,高手比鬥,豈容得絲毫退讓?初接招時,稍稍躊躇,便被岳建勇搶盡上
風,幾乎傷在他的昆吾劍下!
眼見岳建勇的劍鋒又到,寒氣沁肌,銳風刺骨,劍勢比適才還凌厲幾分。石天鐸知道若
還退讓,那就是有死無生,只好奮發全力,「呼」的一掌掃出,同時判官筆一個盤旋,幻出
了千重筆影,六招一過,連點岳建勇的三十道大穴,雙方都是搶攻,登時殺得個難分難解!
劉銘奇心中暗暗歎服:這岳建勇確是一代武學大師的身份,在此等性命相撲之際,也不
肯占強敵的絲毫便宜。其實劉銘奇以耳代目,他哪裡知道岳建勇這番做作,其中別含深意。
岳夫人這時也看出了石天鐸初上來時是有意相讓,她深知丈夫的為人,禁不住心中感
慨,想道:「石天鐸倒是還有舊時情份,他卻招招狠辣,分明是有著『雙雄不並立』的念
頭,存心要把石天鐸置於死地了。他既然看出石天鐸上手之時相讓,何以要等到三十招之後
方才揭破,這分明是做給我看的,呀,想不到他對妻子也藏有機心。」
要知岳建勇在佔盡上風之際,方讓對方喘息,重振旗鼓,表面看來是慷慨大方,實則他
在三十招之中,乘著石天鐸上手之時的退讓劣勢,強攻猛打,不但消籍了石天鐸的不少真
力,而且將他的判官筆損了幾處缺口,又削鈍了他的筆鋒,教他的「神筆」威力打了折扣,
已是佔了大大的便宜,他這樣做作,確是想做給妻子看的。他也知道妻子遲早會看出石天鐸
有意相讓,故此在佔了便宜之後,便逼石天鐸全力施為,然後殺了他,這才顯得出自己確是
天下第一條好漢,才叫妻子佩服。豈料他這番機心,卻反被妻子看破!
岳建勇自恃劍法,又兼佔了便宜之後,精神倍長,原以為取勝並不艱難。哪知石天鐸這
十多年來,武功也並未曾丟下,鐵掌神筆的招數比二十年前越發神妙了!但見他掌挾勁風,
筆點穴道,掌力陽剛,筆法陰柔,饒是岳建勇一劍快似一劍,他招招扣得緊密,岳建勇竟無
法再佔半點便宜。
斗轉星移,玉免西墮,院子內已是曙光微現,兩大高手鬥了一百來招,兀是旗鼓相當,
半斤八兩,這時大家都殺得性起,高呼酣鬥,再沒有半點容情!陡然間但見石天鐸掌法一
變,一掌接著一掌,剛猛無倫,掌力催緊,勢如排山倒海,蕩得岳建勇的劍光四處流散,而
那支判官筆也如狂風驟雨般的疾點疾戳,直把岳夫人也看得膽戰心驚!
岳建勇一聲長嘯,叫道:「三十六手天罡掌法,威力果是雄奇!但若說便能冠絕武林,
只怕也還未必!」反劍一劈,勁風激盪,聲如裂帛,那流散的劍光,重又凝聚起來,匹練般
的橫捲過去。但見他劍尖上好像頂著千斤重物一樣,東一指,西一劃,似是吃力非常,劍勢
也比前緩慢了許多,但劍鋒所到之處,力道卻是非同小可,石天鋒運掌成風,配以神筆的連
環巧打,也不過堪堪抵擋得住。
石天鐸的「天罡三十六掌」,越到後來,越為厲害,岳建勇的劍法也愈出愈奇,真力貫
注劍尖,霍霍展開,竟隱隱似聞風雷之聲。但見掌風劍影,此往彼來,枝葉紛飛,梅花雨
落,不消多久,那幾樹盛開的梅花,都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株干!不是給掌風掃落,便是給劍
鋒削斷了。
岳夫人吸了一口涼氣,想道:「他對這幾株梅花,珍愛之極,而今竟不惜使出達摩劍法
中最威猛的伏魔式,摧毀梅枝,顯見是殺機已起了!」心中焦急,卻是毫無辦法阻止!
轉眼之間,又鬥了二十來招,石天鐸已使到天罡掌法最後三掌,這三掌是天罡掌法中的
精華所聚,威猛無倫,只聽得「砰」的一聲,一條粗如人臂樹枝應手而折,掌力奔雷般劈
至,劍光倏的又被震散,有如波心蕩月,閃起了點點銀光,又如黑夜繁墾,殞落如雨!
岳建勇吃了一驚,心道:「彭和尚當年和他最為知已,聽說曾傳授他玄功要訣,看來這
一掌的威力,不遜於彭和尚當年!」心念未已,「砰」的一聲,石天鐸的第二掌又已劈到,
岳建勇回劍防身,但聽得嗡嗡之聲,不絕於耳,劍尖竟是被掌力震盪得晃動不休!
說時遲,那時快,石天鐸的第三掌又至,適才那兩掌威勢猛極,這一掌打出,卻是無聲
無息,岳建勇怔了一怔,突地心中一凜,但覺那掌力有如暗流急湍,力可吞舟,饒是用了千
斤墜的「重身法」,也禁不住跟著他的掌力旋轉,腳步一嗇跌倒地上!
岳夫人大驚失色,驚叫之聲,還未及呼出,但見岳建勇閃電般的在地上打了幾個盤旋,
劍尖倏的上挑,陡然間一躍而起,只這一起一伏的剎那之間,他已接連使出七手怪招,將石
天鐸的極剛猛的掌勢盡都消解。
再看之時,形勢大變,但見岳建勇活像一個醉漢,腳步蹌蹌踉踉,一把寶劍指東打西,
指南打北,看似毫無章法,實是奇妙絕倫,倏然而來,寂然而去,當真是到了意在劍先,動
如脫兔,靜如處子的極上乘境界!岳夫人也懂得達摩劍法,也料不到丈夫竟然練得精妙如
斯!原來他這種劍法乃是窮十八年之力,在精熟了達摩劍法之後,揣摩變化出來的,連妻子
面前,也從沒有使過!
石天鐸竟被這劍法逼得連連後退,但他雖居劣勢,步法掌法,仍然絲毫不亂,只見他踏
著五行八卦方位,進退趨避,中規中矩,橫掌護胸,出筆攻敵,剎那之間,又過了三二十
招!
原來岳建勇熟知石天鐸的武功底細,知道他曾得彭和尚的傳授,在內力的深厚上,自己
殊難與之相比,所以一開始未敢使出這路劍法,只是想盡辦法消耗他的真力,待到石天鐸的
三十六手天罡掌法堪堪使盡,銳氣已折,漸近衰竭之際,這才突然而起,使出殺手絕招!
三十招過後,岳建勇的劍招越逼越緊,石天鐸的掌力圈子也越來越收編了。但這兩人都
是絕頂高手,在此消彼長的變化時機,微妙之極,連岳夫人也未曾看得出來。但見丈夫的劍
勢如虹,似已立於不敗之地,但還料不到石天鐸已是危機暗伏,性命已懸於呼吸之間。
再過數招,只聽得「刷」的一聲,石天鐸肩頭中了一劍,接著「砰」的一聲,岳建勇也
中了他的一掌,岳夫人駭極而呼,以為這兩人必定同受重傷,而石天鐸的掌力有開碑裂石之
能,丈夫所受的傷必然更重。哪知轉眼之間,這兩人又已鬥在一起,岳建勇的劍法雖然稍
弱,而石天鐸的掌法卻更為遲滯,看來竟是石天鐸所受的傷較重!原來石天鐸這時已是氣衰
力竭,掌力早已減了一半,岳建勇是故意拼著受他一掌,乘機將他刺傷的。
這一場惡鬥看來已是漸近尾聲,遠不及先前的猛烈了。但岳夫人心中的著急,那卻是比
先前沉重得多,只怕不久之前還與自己傾吐談心的石天鐸不久就要血染塵土,想起適才石天
鐸的閒話家常,忽然起了一個極奇怪的念頭:「我只道我已可憐,那石天鐸的妻子,從來未
得過丈夫的情愛,連丈夫的心事也半點不知。若然石天鋒今晚死了,她還要替他撫孤養家,
獨守空閨,期待實已毫無希望的丈夫的音訊,豈不是比我更可憐,何況她又不懂武功,石天
鐸的兒子誰為他撫養成材。」心中打了一個寒噤,正待不顧一切,奮身而出,忽聽得岳建勇
一聲叱吒,石天鐸的那支判官筆斷為兩截,岳夫人剛叫得一聲「建勇!」石天鐸已是翻身僕
地,再爬起時,身上滿是血花!岳建勇那一道劍光過處,竟在他身上刺了十八道傷口!
但見石天鐸顫巍巍的走了兩步,慘然笑道:「建勇兄,從今之後,你的武功天下第一,
世上無人再可與你爭鋒,小弟祝賀啦!」力竭聲嘶,話一說完,立刻又栽倒了!岳建勇眼光
一瞥,忽見他肩頭上衣服被劍尖挑開之處,遍佈黑點,禁不住失聲叫道:「咦,原來你受了
蒲堅的毒爪之傷!」這才知道石天鐸是受傷之後,強運內功,一面抵禦體內的毒氣,一面與
自己動手的,若然他未受傷,這勝負還真難料!
岳建勇叫了兩聲,可是石天鐸已永遠不會答應了!岳建勇手把寶劍,怔怔的說不出半句
話來,他除了心目中最大的勁敵,換來的卻只是內疚與淒涼!
殘星明滅,曉露沾衣,院子裡靜寂如死,周圍的空氣都好似冷得要凝結起來,忽聽得嚶
嚶的哭泣之聲,似利針一樣刺穿了寂靜的空氣,岳建勇眼光一瞥,只見他的妻子捧著畫卷,
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樹邊的月牙洞門,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這剎那間,岳建勇心頭顫慄,好像靈魂也脫離了軀殼,「寶珠」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打滾
了數十百遍,卻是叫不出來。岳夫人從石天鋒的屍體旁邊走過,說道:「天鐸,你放心,這
卷畫我必定送到你的家中,我要看待你的兒子,就像看待素素一樣。」說話的聲音很輕很
輕,似是怕驚醒了石天鐸一樣,但聽在岳建勇心中,每一個字都好似一根利箭,岳建勇茫然
失措,抬起頭來,他妻子的背影已不見了。
好久,好久,岳建勇才叫出聲來,那是充滿了失意與恐懼的叫聲,但還有比妻子出走令
他更恐懼的事情發生,他剛剛移動腳步,卻見他的女兒不知是什麼時候出來的,這時正倚在
老梅樹上,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滿了恐懼,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極了,就像從來不
認識他似的!
岳建勇吃力叫道:「素素!」岳素素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掠而過,好像看到了什麼令人害
怕的東西,倒退三步,忽地尖聲叫道:「我都聽見啦,我都知道啦!不要近我!」岳建勇全
身戰抖,驀然歎了口氣,狂歌似哭:「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誰?歎英雄之遲暮兮,勝亦
何喜?敗亦何悲?傷浮生之易逝兮,鳳泊鴛飄兮我誰與隨?」歌聲漸遠漸寂,岳素素心酸淚
咽,不由自己的失聲叫道:「爹爹,爹爹!」但他爹爹已聽不見了。
岳素素倚著梅枝,傷心痛哭,忽地感到有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的撫摸她的頭髮,一個極
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素素,素素,你別哭啦!」岳素素抬起頭來叫了聲「銘奇!」
淚下得更多了。
劉銘奇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只有掏出絲巾,輕輕給她拭淚。過了一會,岳素素抽噎說
道:「呀,我的爹爹!可恨的爹爹,可憐的爹爹!銘奇,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把爹爹當做這
世上獨一無二的英雄!」劉銘奇道:「當今之世,的確無人是你爹爹敵手!」
岳素素道:「不錯,從今日起,我爹爹武功確是天下第一。但我心目中的偶像已經破碎
無遺!他再不是我昔日所想像的英雄了。他偷了外祖的劍譜,逼走了我的母親,殺了他的
好友,囚禁了蘇增輝,還要替那個什麼錦衣衛指揮捉拿他舊日的同僚,這些事情我都知道
啦!」
劉銘奇道:「囚禁蘇增輝?嗯,蘇增輝現在哪兒?」岳素素道:「我昨晚已見過上
蘇增輝了,許多事情就是他告訴我的!這兩日來我也見到聽到了一些事情,我相信蘇增輝
沒有騙我。嗯,我爹爹真是那樣一個壞人?」
劉銘奇將岳素素緊緊抱著,但見她眼光中充滿淒苦。呀,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比兒女
對父母失望更為令人心痛?劉銘奇無法慰解,禁不住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柔聲說道:「也不
全是你父親的錯。」岳素素詫道:「你不是要行刺他的?」劉銘奇歎道:「這些是是非非,
只怕一時之間實是難明。」抬頭一望,陽光已經照進院子,劉銘奇滿心悵惘,輕輕放開了岳
素素的雙手,站了起來。
岳素素道:「我媽媽走了,我爹爹走了,你也要走了。」劉銘奇道:「嗯,你叫我走我
便走!」岳素素突然又抽噎叫道:「好,你走吧!」劉銘奇怔了一怔,道:「素素,你真的
要我走?」岳素素道:「我不願你走,但我更不願別人恨我!」
劉銘奇詫道:「什麼?」岳素素道:「我知道你有一位心上的人兒,那是一位世上頂頂
可愛的姑娘。」劉銘奇失聲笑道:「世上哪能有比你更可愛的姑娘?這話大約是蘇增輝說
的。」岳素素道:「蘇增輝何必要對我說假。」
劉銘奇笑道:「那位姑娘是蘇增輝心目中頂頂可愛的姑娘,我心目中頂可愛的姑娘只
有你!」岳素素眼睛充滿疑惑,輕輕說道:「真的?」劉銘奇道:「蘇增輝愛那位姑娘勝
於愛他自己。他卻以為我和那位姑娘結合會是一段美滿姻緣,其實我壓根兒就沒有這麼想
過。我屢次對他說他都不信,素素,難道你也不相信我麼?」
岳素素眼中閃出喜悅的光彩,道:「怪不得蘇增輝罵我,原來他是怕我破壞了你們美
滿的姻緣。」劉銘奇道:「好,咱們一同去見他,將他放出來。」岳素素道:「不,他不肯
走!」劉銘奇道:「什麼,他不肯走?」岳素素道:「是呀,他昨晚說,就是我爹爹請他出
來,他也不走。」
劉銘奇心中大疑,道:「為什麼你放他他也不走?這人的脾氣真怪。」岳素素忽地低頭
說道:「我喜歡他這個脾氣。嗯,銘奇,你也能像他一樣麼?」劉銘奇詫道:「要我像
他?」驀地心中雪亮,柔聲說道:「是的,我也會像他對那位姑娘一樣對你。我愛你勝於愛
我自己。要不然我昨晚也不會偷偷的來啦!」
岳素素又喜又羞,嬌呼一聲,被劉銘奇緊緊摟在懷裡。過了一會,岳素素嗔道:「我喘
不過氣來啦。」劉銘奇一笑放鬆了手,道:「素素,請你帶我一同看蘇增輝去。」
岳素素整了一下衣裳,牽了劉銘奇的手,走出後門,經過了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徑,沒多
久就走到一個山洞的前面,洞口兩扇厚木大門緊緊關著。岳素素道:「這個山洞我爹爹將它
佈置作練功的靜室,我也是昨晚才第一次偷進去的。蘇增輝就被囚禁在裡面。」走到前
面,岳素素道:「你將門上的鐵環左轉三轉,右轉三轉,門就開了。」劉銘奇正想依法施
為,手觸木門,忽覺木質有異,輕輕一推,那兩扇大門竟然倒下,碎裂成無數小塊,就像紙
糊的一般!岳素素失聲叫道:「咦,這是怎麼搞的?」
這兩扇木門乃是用賀蘭山中的橡木所製,木質堅厚,就是用刀斧來斫也要費很大的力
氣,然而現在竟是輕輕一推便像紙糊般的倒塌了,而且岳素素昨晚來過,這門還是絲毫沒有
異狀。
岳素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劉銘奇面上一瞧,只見他的臉上也是充滿了駭異的
神色!兩人同時伸手觸那碎裂的門板,但覺木質鬆軟,稍一用力,便被捏成粉屑。劉銘奇
道:「這是被內家掌力所震盪的。弄壞大門的這個人想是有意顯露神通,把厚木的內部都破
壞了,外表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岳素素道:「不錯,這是被內家掌力所震盪的。然而當今
天下,誰有這種內家掌力?」
劉銘奇一想:要是石天鐸沒死,這事情石天鐸也可以做得到,然而聽石天鐸昨晚與岳夫
人所說的話,他乃是一心為少主之事而來,而且根本就不知道有蘇增輝其人,這裡的事情
斷不會是他所做。
岳素素道:「銘奇,你想什麼?」劉銘奇道:「素素,你昨晚是什麼時候來的?」
岳素素道:「大約是靠近四更的時分來的。」
劉銘奇自言自語道:「嗯,那個時候他已經和石天鐸開始動手了。」岳素素奇道:「你
是怎麼個想法?竟會想到我爹爹的頭上來。難道他還會弄壞他自己的練功靜室的大門。再說
他若要放人他不會開麼?」
劉銘奇道:「是呀,所以這才奇怪!」岳素素一想,這兩扇門既不是石天鐸弄壞的,那
麼,這豈不是當今天下還有一個人足可與自己的父親抗手爭鋒,而且他這番做作更分明是向
自己的父親挑釁。
劉銘奇道:「咱們進去再說。呀,增輝可不知怎樣了?喂,增輝,增輝,蘇兄,你,
你怎麼啦?」石洞裡杳無人息,劉銘奇心急如焚,還以為是蘇增輝受了重傷,趕忙三步並
作兩步的走進裡面搜索,這山洞雖然也頗幽深,但洞口大門已破,朝陽射進洞來,一切景物
都可看得清清楚楚,哪裡有蘇增輝的影子!
岳素素這一驚比適才更甚,喃喃說道:「他說過的,若不是他自己打出此洞,誰也請不
動他,就是埋骨荒山也決不受人憐憫!」劉銘奇心頭一動,抬頭看時,但見四面石壁都畫有
各種各樣的擊劍姿勢與練功圖式,以劉銘奇這樣的武功,看上去亦自覺得深奧難明。
即算蘇增輝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他也絕對沒有這等功力可以破門而出,那麼,這兩扇
門究竟是誰弄壞的?劉銘奇怔了怔的看著壁上的圖式,好像要從圖式中參透什麼,忽地問
道:「素素,你是怎麼見著蘇增輝的,他還和你說了些什麼話來?」
岳素素道:「我自幼生長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見面,就是有時下去打獵,
足跡也不出周圍五十里內,卻不知怎的,自從那天見了你後,就好像你是我的親人一般。」
劉銘奇道:「奇怪,那咱們的心思竟是一樣,那日我醒來之後,只瞧了你一眼,就覺得
你好像是我一個未曾見過面的妹子。」岳素素粉臉微紅,輕輕說道:「昨晚我餵了你的白
馬,想起你來,跑到山上彈琴,你聽得見麼?」劉銘奇道:「我就是被你的歌聲引來的。原
來你對我的憶念深厚如斯,但願從今之後,咱們永不再分開了。」
岳素素輕掠岳鬃,低眉一笑,避開了劉銘奇的的目光,往下說道:「我一面彈琴,一面
想起你來。想起你要行刺我爹爹,我心中無限恐懼。我不是怕你傷害了他,我爹爹說的,你
若要和他打個平手,最少也還得十年。我是害怕,害怕我一向崇拜的爹爹,莫非真是個壞
人。我又害怕你日後碰見了他,若然我不在旁邊,他就會殺了你,我又聯想起這兩天來看見
聽見的一些事情,我爹爹做的都好像出乎常理之外,尤其是不歸還劍譜還要把蘇增輝囚禁
起來。」
「呀,我爹爹對你不好,我心裡頭也感到羞愧,我懷著贖罪的心情總想做一些令你喜歡
的事情。我喜歡你,也就連帶喜歡那些對你好的人。我禁不住又想起蘇增輝來,他冒了那
麼大的險,還寧願捨了掌門,不要劍譜,將你交換出來,我想你也一定想救他出來的。」
劉銘奇道:「蘇增輝是我生平的第一知已,但他還不能像你一樣的看得透我的心。真
奇怪,你樣樣的想法都與我相同,好像咱們的心裡是連在一起的。」兩人的手不知不覺的又
緊握起來,那是兩心相知的喜悅。
只聽得岳素素輕輕歎了口氣往下說道:「我爹爹極是愛我,我做夢也想不到我要反對
他。然而昨晚我就做了。我偷偷跑來打開了這兩扇大門。我要放蘇增輝出去。我也害怕他
那股凶霸霸的神氣,但我已打定主意,就算他有所誤會,動手打我,我也決不還手打他。」
劉銘奇道:「妹子,你真好!」但覺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母親之外,再也沒有像她這樣正
直無邪的女人。
岳素素續道:「他初見我時,果然對我很凶,但卻沒有動手打我。他聽了我的話後,忽
然顫抖起來,說是料不到我會這樣喜歡你。他說著這話的時候,起初帶笑,接著就哭起來,
跟著便罵我,問我知不知道你已經有了心上的人兒?」
劉銘奇笑道:「這個誤會剛才我已說得很清楚了。他還有些什麼話?」岳素素道:「我
忍著委屈,忍著悲痛,讓他罵了一頓,仍是好好的跟他說:你想要劍譜,我偷給你。你走了
吧,我還告訴他你已經平安無事脫身了,他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思,不如取了劍譜趁我爹
爹沒有回來,馬上便走。哪料他又大發脾氣。」
劉銘奇笑道:「蘇增輝就是這個火爆的性兒不好。」岳素素道:「他說劍譜本來是他
們天雄派的,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竊取?他說除非是他打贏了我的爹爹,要我爹爹心悅誠服
的還他,否則我送,他也不要。要他偷走,那更誓死不為。除非是有朝一日,他憑著自己的
功力打出去。他還冷笑道:『你爹爹故意做出慷慨大方,好像是有意要成全我,我可不領他
的情,這劍譜本來就是我的』。我可不明白他的意思。」
劉銘奇聽到此外,心中早已瞭然,笑道:「你看四壁所畫的圖式,是不是達摩劍式?」
岳素素道:「達摩劍法我只學了三成,看來我所學的招式這壁上都有,想必是了。還有這些
練功的圖式,我也只認得一指禪的功夫。嗯,我明白啦,我爹爹竟是將他畢生苦學的心得,
都寫在這上面啦,若能參透這壁上的武功,實勝於僅得一部達摩劍譜。敢情他將蘇增輝關
在這裡,就是有意讓他學的。怪不得蘇增輝他、他不肯定。」說到此處,益增疑惑,因為
蘇增輝畢竟還是走了。
劉銘奇也道:「照蘇增輝的性格,他既然說過誓死不走,那就算山崩地裂,這石洞塌
了,他也決計不肯出來。如今他卻突然不見,這事情當真奇怪。」兩人談了一會,百思莫得
其解,劉銘奇悶悶不樂,岳素素道:「他既然走了,咱們耽在這兒也是無益,不如回家去
吧,你肚子也該餓啦。」
兩人又回到那庭院之中,但見斷磚碎石,敗葉殘枝,亂紅混溷,飛絮沾泥,把一個景致
清幽的庭院,竟變成了險風慘慘,荒蕪雜亂的地方,劉銘奇黯然說道:「借一把花鋤給
我。」岳素素遞過花鋤,早知其意,說道:「勞煩你了,我換過衣裳再給你弄兩樣小菜。」
劉銘奇掘開泥土,將石天鐸草草掩埋,又把那些殘枝敗葉落花都掃作一堆,也一併葬
了,想起石天鐸一代武學大師,竟爾埋骨荒山,心中無限感慨。
拋下花鋤,回頭一望,只見岳素素已換了一身新衣,倚在門邊,忽地「噗嗤」笑道:
「你呆呆的看著我幹嗎?難道還不認識我麼?」劉銘奇道:「你這身裝束——呀,真美!」
似是讚歎,語調之中卻充滿惶惑。
岳素素道:「怎麼?我這身衣裳是爹爹畫了圖樣,教我裁剪的,聽說是三十年前流行的
裝束。這雙鳳頭鑲珠的鞋子,聽說現在也很少人穿了。」劉銘奇訥訥說道:「我母親也有這
樣的衣裳鞋子,她收拾箱籠時我曾經見過,我也從未見她穿過。」岳素素怔了一怔,好久才
說道:「既然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裝,那麼與你母親的相同也並不出奇。」說是這樣說了,
其實她的心中亦自起了疑岳。
岳素素將飯菜端到書房,那兩樣小菜又是劉銘奇平素愛吃的,劉銘奇本來是要稱讚她
的,這時但覺心煩意亂,竟連「多謝」這兩個字也忘記說了。
岳素素道:「你想什麼?」劉銘奇茫然的抬起頭來,澀聲說道:「沒什麼。」岳素素格
格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母親,那一天你在睡夢中也叫她呢。你母親真好福氣,有你這樣
一個孝順的兒子。」突然想起自己出走了的母親,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劉銘奇輕輕撫著她的頭道:「我母親她一定喜歡你。從今之後,我在這世界上有兩個至
親至愛的人,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你。」岳素素淚珠滾滾而下,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羞
澀笑道:「剛剛換過衣裳,又給淚痕沾污了。」劉銘奇道:「是啊,誰叫你這麼愛哭,談些
大家喜歡的話吧。」岳素素道:「嗯,你那天說你家中的書房也像我家一樣,可惜如今我家
中的梅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了。不知幾時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
劉銘奇心頭一震,記得那一天在這書房中剛剛醒來的時候,以為是自己的家,但那一天
僅僅是心中疑惑而已,這次聽岳素素再度提起,不知怎的,心中竟自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
不祥之兆,越看越感到這書房裡透著古怪,心頭上好像有一層陰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岳
素素道:「咦,你好似害怕什麼?」劉銘奇忽地跳起來道:「在你的家中,我真是有點害
怕。素素,你願意跟我走麼?」岳素素抿嘴笑道:「我自然跟你。」劉銘奇吁了口氣,只覺
岳素素軟綿綿的身軀已倒進他的懷中。
劉銘奇正自陶醉,忽聽得有一個極其冷峻聲音說道:「放開我的女兒!」岳素素這一驚
非同小可,跳起來一看,只見她的父親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就站在他們身前不到三尺之
地,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血色,他的右掌已在慢慢的舉起。
岳素素叫道:「你要殺他,就連我也殺了吧!」岳建勇那隻手掌停在空中,過了半晌,
又慢慢放下,歎口氣道:「我還有什麼心情殺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那語調絲毫不像父親命令女兒,卻像是央求一個朋友。岳素素突然覺得在他父親那張好像漠
無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愛的光輝,不由得心中一酸,低聲說道:「銘奇,你就出去一會
兒。」
書房中兩父女面面相對,互相凝視,本來是最熟識的人,卻摹地有了陌生的感覺,過了
片刻,兩人眼光都越來越柔潤了。岳建勇道:「我這一生中只有你是我最疼愛的人,我可以
捨掉一切,捨不了你。」岳素素道:「爹,我知道。」
岳建勇道:「你母親走了,這十幾年來我知道她的心裡難受,其實我的心也何嘗不難
受。這個家我本來也不想要了,有一些話,如果我不對你說,我死了也不心安。說了之後,
你認我是你父親也好,不認我是你父親也好,都由得你。」岳素素抬起頭道:「爹爹,你說
吧。女兒也捨不得你。」
岳建勇深深的歎了口氣,道:「這幾天來你見到一些事情,聽到一些事情。你的媽媽、
劉銘奇、蘇增輝,想必都在你面前說我。怪不得你這樣怨恨爹爹。」岳素素道:「劉銘奇
可沒有說你。」岳建勇道:「我知道他們說我什麼,種種是非,我都不想分辯。我當年曾謀
奪你外祖的劍譜,又一直冷淡你的媽媽,這些都是事實,他們說我,我也絲毫不覺委
屈。」
岳素素心顫手震,掩面說道:「你為什麼要冷淡媽媽。聽說媽媽嫁你的時候,曾為你寧
願斷了父女之情,給你偷來劍譜,難道他對你還不夠好麼?」岳建勇道:「那是我對不起
她,我娶她本來就是為了這本劍譜!」
岳素素尖叫一聲,退了兩步,心中傷痛之極,想不到父親直認不諱,他們說的竟然是
真。只聽得父親又緩緩說道:「素素,你心地無邪,容不得別人做錯半點。僅僅這些,你就
害怕了嗎?」岳素素道:「僅僅這些?你十幾年來冷淡媽媽,難道這還是小事。」
岳建勇淒然一笑,說道:「我這一生做錯了許多事情,他們說我的,有些是真有些是
假,但即使全部是實,那也算不了什麼。最最令我難過的,是我曾做過一件極大極大的事
情,天下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十幾年來,我一直為著這件事情悔恨!呀,素素,你可知道
最最令人痛苦的是什麼事情?那就是你犯了罪孽卻沒人知道,沒有人責備你,讓你自己去受
良心的磨折,這是天下最殘忍的酷刑!你是我疼愛的女兒,我如今說給你聽,寧願受你責
備,受你的唾棄。」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叱吒風岳,不可一世的岳建勇,此際竟是說得如此可憐,竟是
像犯人面對法官一樣,要求他女兒的責備,他蒼白的臉上漸漸現出一片紅暈,顯見他的內心
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十分激動,可是岳素素心情比他還要激動,她始而驚奇,繼而駭怕,
終而憐憫,她用顫抖的然而又是堅定的聲音說道:「爹,說出來吧,你做了天大的錯事,素
素總是你的女兒!」
岳建勇緊蹙的眉尖稍稍舒展,緩緩說道:「二十年前……咦,待我看看又是什麼老朋友
來了?」岳素素本想勸她的父親說了再走,側耳一聽,異聲四起,初聽之時,尚遠在門外,
眨眼之間,就到了庭院,而且竟似有數人之多!岳建勇道:「素素,你在這書房裡面不要出
來。」緊張的神色不亞於惡鬥石天鐸之時。
岳素素從窗口望出去,只見院子裡一排站著五個老者,三個是道士,其他兩個俗家裝束
的一肥一瘦,外型像是鄉紳和教學先生。岳建勇哈哈笑道:「天雄五老,一齊光臨,真令蓬
篳生輝!」
岳素素吃了一驚,這天雄五老的名頭她曾聽父親說過。天雄派是當時武林的「大宗」,
門徒最多,有道家弟子也有俗家弟子。這三個老道士便是天雄山道家的長老,一個名喚智
圓,乃是主持;一個名喚智弘,乃是監寺;一個名喚智廣,乃是達摩院的首座。那個類似鄉
紳模樣的老者名喚周桐,是天雄北派的名宿;那個類似教學先生的名喚谷鐘,是天雄南派的
名宿。這兩個人天南地北,而今和天雄山的三個老道聚集同來,顯見極不尋常。
智圓長老首先說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特來問你要人。」岳建勇早已料到他說這
話,若在一兩日前,他見五老齊來,分明擺出恃眾要挾的形勢,定然發怒,如今經過這一場
巨變,那爭強要勝之心早已冷了,淡淡說道:「要人,這個容易。請進裡面待茶。」天雄五
老本以為有一場爭執,想不到岳建勇一口應允。智弘道:「蘇增輝果然是在這兒。哼,
哼,你將咱們的掌門弟子怎麼樣了。」周桐性子最急,不等智弘說完,就大聲叫道:「既是
容易,你就趕快送他出來。誰有功夫喝你的茶!」
岳建勇面色一沉,終於還是忍著不發,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道:「五老既不放心,那麼
咱們就去,看看岳某有否虧待你們的掌門弟子?」岳素素隔窗叫道:「爹爹!」正待跳出,
岳建勇柔聲說道:「素素,這事情你不要管。爹爹答應,今日要為你大發慈悲,你放心
吧。」說到最後一句,幾個人早已出了大門,奔上山坡了,那聲音是用上乘的內功傳過來
的。岳素素大急,趕忙追出,她還未轉過山坡,岳建勇和天雄五老已是到了那個石洞前面。
但見洞門倒塌,地上儘是木碎塊,岳建勇吃了一驚,領頭奔入,勃然怒道:「你們合力
將我的洞門摧毀,還來問我要人?」智弘更怒,喝道:「你也是個成名人物,怎的如此撤
賴?」周桐道:「你把咱們的掌門子弟收在那兒,是不是將他害了?」越說越怒,霍地一招
「岳鎖蒼山」就向岳建勇的琵琶骨抓去,岳建勇一聲冷笑,反手一帶,周桐覺得兩腋風生,
未及招架,已是被他帶出山洞。岳建勇在洞口一站,朗聲說道:「要打出外面來打,別毀了
我的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