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白髮!?
言好張大了嘴巴。有好一會兒,他都說不出話來。體內的驚恐慌忙逃竄,就像陰影躲避陽光。寒冷的空氣凍僵了他的臉,他沒有了呼吸的感覺,但卻看見嚴霜正從口中呼出。他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開始懷疑自己是瘋了,或者是聽錯了。但他絕對不可能聽錯。他的聽力甚至比他的音波還要可靠。「可他已經死了——二十年前——」
「我一個月前才剛剛遇見他。」
言好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恐。
白髮。對於這個傳奇式的人物,作為鏡人的他從來就沒真正見過。但他本體的記憶和情感卻讓他的身體抖得像個篩子一樣。他身體上揮之不去的黑色污漬正在一寸寸的吞噬他的生命。他想起他殺死本體的情景,他彷彿又看到了鮮血飛濺在地板上的樣子,本體的每一滴血在撞上坑坑窪窪小空洞的石縫前,都像一顆靜止的血榴石,等它被石縫吮吸,擴散開來的時候,寶石就變成了污漬。在那個漫長的瞬間裡,當時和現在的差別分崩離析,極度的恐懼和不安的疲憊撕扯著他的身體。他感覺自己就是那顆被鮮血包裹的血榴石一樣。周圍的黑暗再次壓迫而來,空氣變得異常沉重,威脅近在咫尺。
白髮。不,僅僅這個名字,就有如此大的殺傷力。言好啞然一笑。不是身後的這個年輕人不聰明,而是自己太過蠢笨了。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個被人拔光了毛的公雞一樣,之前所有的趾高氣昂都變成了對方嘲笑他愚蠢的談資。他真是太蠢了。蠢到家了。他早該想到這樣有潛力的徒弟早應該被比他更優秀的人物搶先獵取到的。但是——等等,他突然一怔,白髮不是有一個徒弟嗎?!他想就此說些什麼,但聲音卻卡在聲帶裡,就像一個快要想起但又無論如何都想不起的字眼,正敲打著喉嚨的底部,呼之欲出。
夏啟卻先開口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導致我不能拜你為師。」
「什麼?!」他竟然不由自主的按著夏啟的思路來講話了。他本應該就白髮的師徒問題提出反駁的,但不知為何,他居然刻意的在躲避提及「白髮」這兩個字。
「因為《鐵律》上規定,徒弟不能殺師父——」夏啟的手在用力,「所以我不能拜你為師。」
言好再蠢也聽出了夏啟的言下之意——他要動手了。
夏啟出手快如閃電。言好幾乎沒有做出什麼掙扎就癱倒在地上。
夏啟皺著眉頭看著言好的身軀,總感覺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他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
是因為勝利來得太簡單太突然了嗎?似乎確實是這樣的。但哀卍心不會騙人。它清清楚楚的割開了言好的喉嚨。就像它曾經割斷過其他敵人的喉嚨一樣。但是,怪異的感覺仍然如陰霾一般存在,言好的屍體似乎有些彆扭——夏啟只用了半秒鐘,就發現了問題的所在。
血。沒有血。通常割斷脖頸的動脈,鮮血會像呲水槍一樣噴出一米多遠。但是言好的屍體上沒有任何的血跡。沒有紅色的血,也沒有銀色的血。只有仍舊在按部就班的擴散的黑色的污漬。腐朽的味道依舊濃烈,就像最惡臭的運動鞋噴灑了最香膩的香水一樣讓人噁心眩暈。
夏啟盡量迫使自己靠近言好的屍體。他看到言好的屍體正在污漬中收縮。他驚愕的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原以為這只是眩暈感帶來的幻覺——但言好肥胖的軀體確實正在收縮,越縮越皺,就像一隻漏了氣的皮球一樣。
震驚伴隨著沉默持續了好幾十次心跳的時間。言好的屍體在黑色污漬的浸染下變成醜陋的藍灰色調。那具屍體突然抽搐起來,骯髒的粘稠的黑水從他的嘴裡吐出。他頸間的白白的刀痕正在慢慢的癒合,在此過程中,某種難聽的沉悶的喘息聲傳來,而且越來越響,就像一隻沙啞的烏鴉正在旁若無人的按照《歡樂頌》的旋律上氣不接下氣的鳴叫。
夏啟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然後又倒退了幾步。詭異歪曲的光線照的他臉色蒼白,他專注的目光裡多了幾分驚詫。眼前已經完全不是言好了。他比之前更矮、更瘦、更小,也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兩隻腳蜷縮成令人作嘔的形狀。他雙眼深陷,活像兩個黑色的窟窿,張開著,卻仿若茫然。他看起來正如一片弱不經風的孤葉,一陣勁風便足以將他吹動飄散。但是在那身支離破碎的骨架下,他的胸膛正隨著輕淺急促的呼吸韻律有致的起伏著。
言好抬起他醜陋的頭顱。就算夏啟看不到其上的人類的表情,他也能清楚的感覺到這頭怪物的憤怒。
「看看你把我變成了什麼!」言好用黑色的指甲抓撓著自己的臉,「我再也不是人類了,再也不是了!」這具站起來說話的屍體開始劇烈的喘息,彷彿在渴求空氣。但它真的需要空氣嗎?
「你本來就不是人類。」夏啟反駁道。
「但至少我曾經還有人類的軀殼!」言好怒吼道:「我本來可以做一個人,儘管不會是好人,但也絕對不是十惡不赦的惡人!至少我比某些流著紅血的人類還要真誠!我只不過是需要一點人類的紅血而已!而你——」他惡毒的盯著夏啟,「你把我變成了怪物。自此之後,我所有的殺戮引發的罪惡,都只因為你!」
夏啟幾乎不敢直視他全黑的眼珠,他的眼珠裡似乎有幽靈般的東西,就好像隨時都能把惡魔注入到對方的靈魂裡一樣。「所以我必須把你解決掉。」
「哈哈,自不量力!」言好抬起自己扭曲的腳趾,朝夏啟的方向邁進了一步。整個塔樓都為止顫抖。「你憑什麼能打敗我?之前我是有人類的形態束縛著,但現在我毫無顧忌!哦,對了,」他狡黠的一笑:「你說你是白髮的徒弟,可據我所知,白髮另有徒弟。而那人就是把我的本體打成重傷的殘影!本來我是想等機會幹掉殘影,但是既然你也聲稱是白髮的徒弟,那我就先送你上西天吧!」
原來白髮的另一個徒弟名叫殘影。夏啟緊了緊手中的哀卍心,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怪物絕對不會比言好本體更容易對付。
「你不是喜歡黑暗嗎?這一點倒是跟你的師兄殘影很像,那麼,我就給你黑暗!」言好大喝一聲:「音律卍黑暗樂章!」回音壁立刻將聲波折射開去。
夏啟很想知道「師兄殘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他沒時間可以浪費。他奮不顧身的朝言好撲去。但身體卻在半路上僵住了。他像一件極其容易破碎的石膏雕塑一樣矗立在房間的正中央,而紛紛擾擾的聲波正從四面八方朝他湧來。緊接著,他狂野的思緒就陷在黑暗的樂章中穿梭。
最開始,他只是覺得耳朵裡癢癢的,像是有一隻蠕動的蜈蚣。但很快他就恨不得用一根針將自己的耳膜刺破。他的身體無法完成他想要的動作,他不知道這是該失望還是慶幸。音符在回音壁上肆意折射,空氣中悸動著不成旋律的旋律,令人略生寒意,但卻又優美不羈,甚至帶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刺激感。音符慢慢的合湊成節拍,就像置身於陳奕迅演唱會一般真實。夏啟深陷其中,面帶微笑,絲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正被音波一刀刀切開的小口。
聲調逐漸流暢,鮮血也從夏啟僵直的身體中不停的湧出,整個場面就像一首和樂曲全無關係的歌詞。響亮的曲聲帶著不加掩飾的**,也驟然勾起了夏啟身體裡的某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痛苦女王。當他要驅趕這些不合時宜的念頭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情不自禁的想像著他本想、也本應該對她做的那些事,那些令她柔軟的身體感受到歡愉和痛楚的事情。
傷口越來越多,鮮血也越流越多。腳下的世界彷彿在下沉。可回音壁的歌聲卻充滿了惡毒的喜悅。或許就這樣死掉也是一件很心怡的事情。恐懼在夏啟心中消逝,剩下的只有渴望,渴望夜色永恆的懷抱,渴望腐朽與衰亡,渴望那些無比耐心、無法逃避,全心全意付出的友情。他感到骨頭抽搐不止,它們似乎想要脫離他血肉的束縛,化作一堆路邊的腐物。
終結即將到來。他聽到了進行曲似的曲調,彷彿在催促他前進前進前進進,催促他早一點把性命交出來,交到狂亂之中。致命的魔咒開始引領他邁向懸崖邊緣,微妙的**立時化做狂癲。黑色的火焰在夏啟的雙眼中跳動出狂熱的火花——
彭!
夏啟被暗黑色的火焰徹底的包裹了起來。
「啊,稀奇——」言好看著被火焰籠罩著的夏啟,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愕:「看來我錯了,你是火性超能力者。黑色的火焰,真是聞所未聞。」他吸了吸鼻子,「連溫度都很詭異。不過你現在已經徹底迷亂了,當曲終的時候,你做什麼也無法改變死亡的結局!」
冰火冷焰讓夏啟恢復了一星半點的知覺,他深吸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先前完全沒有在呼吸。音波還在瘋狂的切割他的身體,音符也在不停的撞擊著他的耳膜,感覺就像有把斧頭砍進了腦袋裡。並且,越是掙扎,就越痛苦。他試圖摀住雙耳,可手掌像石頭似的垂落著,視野裡滿是黑色的光點。他的心臟隨著某種不被他控制的節奏跳動著,先是沉寂許久,接著又像是快要炸開似的怦然狂跳。
經元輪在他身體裡肆無忌憚的燃燒著。然後,他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他的五感中的最後一個感官,失去了作用。
——他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