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城門剛剛打開的時候，一輛黑色馬車駛出了普萊斯城。
車上那位年輕漂亮的女子只是拿出魔導聯盟執行者的青綠色雙輪五芒星徽章晃了晃，守城的士兵便立刻放行。大家都是明白人，都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魔族來襲的時候要是沒有魔導聯盟的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這種時候誰還願意跟魔導聯盟的執行者過不去呢？
馬車裡除了手持徽章的秀琳以外，還坐著伊凡、艾夏與卡洛。黑色窗簾遮住了窗外柔暖的晨光，狹小的空間之內一片陰霾。
車內還放著一個用羊毛毯緊緊包裹起來的物體，那是安琪兒。灰黑色的翅膀折在身體兩側，秀琳為女孩合上了眼睛，讓她就這樣睡在自己那雙變異的翅膀之間。烏鴉曾說，安琪兒就拜託伊凡了，其實伊凡並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不過，烏鴉應該不希望安琪兒這具變異的屍體被送去搞研究吧。
好歹也是當年的公主殿下，她起碼應該有個能夠安然長眠的地方。
卡洛後來也認同了這個看法，沒有像他們之前對待貝斯特勒教授的實驗品那樣，將屍體焚燬。畢竟，安琪兒的身體已經不再散發出本源魔力氣息了。和蕾拉不一樣，她並不是因為體內裝有魔導結晶而變異，她的本源魔力早已融化在她的血液中，並隨著她的死而消散。
他們把安琪兒運到城外的山林裡，靠著普通的鐵鍬為她挖了一個墳墓，將羊毛毯和她的身軀一起埋在了奧拉王國的土地裡。
茂密的松柏緩緩輕搖，投下斑駁的光影。沒有墓碑的無名之墓實在不符合她從前的尊貴身份，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等到下雪的時候，白雪就會為她蓋上潔白的床單，會有不畏寒冬的鳥兒停在她身邊的枝頭歌唱。以後，誰也不會知道這裡埋葬著誰。
四人無聲地站在安琪兒的墓前，靜靜觀望，山風拂動他們黑色的旅行斗篷。良久，秀琳招了招手。
「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秀琳垂下眉梢，露出沉靜的苦澀微笑，眼角的餘光掃過卡洛的後背。卡洛宛如一尊黑色雕像，沒有一絲動靜。艾夏憂傷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三人一步一步跨過林子裡糾纏的樹根，走到一株歪斜的老松樹下，老松樹的造型很奇特，枝椏就像是敞開的懷抱。越過較為低矮的那根樹杈，他們可以遠遠地望見卡洛依然佇立在安琪兒的跟前，依舊沒有一絲動靜，好似融入了那澄淨寂寥的雪景中。
秀琳突然一把扯過伊凡的胳膊，另一隻手飛快的揉亂了他的頭髮，還不忘用手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伊凡整個人都懵了，訕訕地縮起脖子，不明就裡地瞅著秀琳。
「好啦，你沒有做錯什麼，不要擺出這麼一副又內疚又委屈的表情行不行？」秀琳壞笑著，富有洞察力的黑色雙眸又一次看透了伊凡，「安琪兒的事，不是任務，只是意外。我和卡洛，都不會把這件事寫成報告交給聯盟的。讓她就這麼躺在這裡吧。」
安琪兒其實還有著與人類相似的外貌。
所以……還是不要把她當做魔物看待了吧。
就連格朗先生都不清楚安琪兒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沒有讓格朗先生看見安琪兒的屍體，事實上，格朗先生也不敢過來。伊凡去找約翰的時候，跟他大致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安琪兒從格朗先生的旅館裡消失了，就彷彿她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
至於聯盟那邊——雖然艾夏趕過去的時候吵醒了翠絲他們，但他們也不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正被一場離奇的火災困擾著，可惜火場早已面目全非，老闆也失蹤了，調查起來很是困難。
人們猜測有魔族趁夜潛入了城中，鬧得有點人心惶惶。
「是我的錯。」艾夏垂著頭低聲喃喃，「我要是早點把卡洛叫來就好了……」
「別犯傻了。」秀琳狠狠地敲著她的腦袋，「你不是說她把士兵都殺了嗎？她那時候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吧。誰都沒有做錯啊！只是，事情的發展太出人意料了呢……」
安琪兒真的失去了人類的心智了嗎？
當時，伊凡也是這麼認為的，那個時候的安琪兒，恐怕真的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誰了。但是，但是她為什麼沒有殺死烏鴉？
在見到烏鴉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讓她想起了曾經身為人類的過去……是嗎？
伊凡回憶著安琪兒跟烏鴉的對話，回想著她喊著「雷伊哥哥」時那種難以形容的語氣，總覺得毛骨悚然。烏鴉對安琪兒來說，也許，不僅僅是必須傷害的仇敵吧。她說，哥哥會來接她，那個時候她笑了，笑得好高興，彷彿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殺死安琪兒的人，其實是烏鴉吧。」
秀琳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來，伊凡渾身打了個哆嗦，一臉震驚地看著她。
「卡洛都看出來了喲，安琪兒身上的致命傷，是更加短小的武器造成的，翅膀上也有那樣的傷。」秀琳用手指比劃著烏鴉匕首的長度，「那是匕首吧。地上的血也不只是安琪兒的，安琪兒的血比普通人的血色要暗，只要仔細檢查一下就發現咯。」
秀琳歪著嘴角，「小丫頭說了，烏鴉帶走了安琪兒，之後安琪兒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那個樣子，口口聲聲叫你們不要妨礙他……安琪兒會變異的原因，也跟烏鴉有關吧？」
伊凡無言以對。
艾夏已經把一切都告訴秀琳了。安琪兒的身份，烏鴉的身份，還有所謂「使魔」的說法。安琪兒返回旅館之後，那只被她稱為「使魔」的鴿子就不見了，那只鴿子會不會也跟安琪兒的變異有關……這些，都已經無從知曉了。
伊凡沉默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不想為烏鴉辯解，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他只是覺得心裡難過。或許，烏鴉真的去同夥家了，有其他非法魔導士照顧他，他已經不用去考慮烏鴉的事了。但他還是感到難過。
「伊凡，烏鴉去哪裡了？」
秀琳的聲調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伊凡一驚，不由地一陣心虛。
「不，不知道啊……他，他用了空間魔法……」
「嗯？」
秀琳微微瞇起的眼睛裡透出審視的意味，閃電般的視線上下打量著伊凡，像是非得把他藏在心底的關於烏鴉的秘密給挖出來似的。伊凡下意識地躲開她的視線，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注視著秀琳。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很堅定地說。
秀琳緩緩地舒了口氣，抬手撐著歪斜的樹枝，悠然側過身，彷彿是觀賞一處遠景似的望向始終如雕像般佇立的卡洛。
「我倒不是很想干涉你們這些小孩子的事情啦……」
意味深長的話語，秀琳想必已經發現了什麼。當她趕到客房裡時，伊凡的手裡還拿著繃帶和藥水，應該不是想為安琪兒治傷。
「哎，你們兩個啊，知道卡洛為什麼被稱作『地獄騎士』嗎？」
「騎，騎士？」艾夏似乎猛然間想起了什麼，雙眼睜得大大的。
「嗯……聽說以前奧拉王國就有這麼一群騎士。他們是貴族之子，從小受過嚴苛的訓練，他們把誓言和忠誠看得比生命還重。前任國王查理斯是個好戰的暴君，效忠於他的那些騎士也給人們……帶來了很不愉快的記憶呢，所以，人們背地裡叫他們『地獄騎士』。」
「那，那，那卡洛難道是？」艾夏不自覺地抬高了音調，之後才猛然間意識到卡洛有可能聽見，嚇得急忙掩住了嘴巴。秀琳看都沒看她一眼，兀自靠著樹杈，像是發呆，又像是認真地思考著。
「我估計啊，喊他這個稱號的人，也沒幾個知道他的過去，他也從來不跟我說過去的事……呵呵，我果然還是一點都不瞭解卡洛吶。」秀琳發出乾巴巴的傻笑聲，「聽小丫頭說了烏鴉和安琪兒的故事，我也只是瞭解了卡洛為什麼會那麼討厭烏鴉罷了。其實呢，卡洛心裡也明白吧，文森特再怎麼說，和那個查理斯相比，還是要開明一些，他想守護的王國實際上是變得越來越好了呢。但是，他想守護的人，卻不在了。」
秀琳的話裡透著一股如冬雪般沁骨的寒意。
伊凡轉頭看向她的側臉，只看到她唇邊的笑稍微有點寂寞。
「那個公主想向文森特的兒子報仇……小丫頭是這麼跟我說的。」秀琳慢慢地眨著眼睛，彷彿在自言自語一般，「現在再來評價誰對誰錯已經沒有意義了，只是，要是以後再遇到烏鴉，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我，我們，那個，烏，烏鴉他其實——」
「不是壞人？」
秀琳扭過頭，歪著腦袋細細打量著倉皇辯解的艾夏，「我猜小丫頭你也一定會那麼說啦，你眼裡就沒幾個壞人。不過，我可是站在卡洛那邊的喲。」
秀琳的眼裡掠過一抹狡黠的光。
「烏鴉是卡洛憎惡的人，也是搶奪魔導秘器的罪犯呢。對於你秀琳姐來說，他是，嗯，怎麼說呢……是個非得好好修理修理不可的壞傢伙。」秀琳豎起一根手指，笑得格外燦爛，「至於你們嘛……」
「秀琳姐……」艾夏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做你們覺得正確的事情就好了。」
一瞬間，秀琳的神情恢復了平日的慵懶，她繼續出神地眺望著卡洛的背影，不知道她望見的是卡洛的一襲黑衣，還是那樹梢之上遙不可及的天空。
……
湛晴的冬日，天空遼遠而明朗。
灰色的鴿子掠過一道圓弧軌跡，落在少年的指尖。
晨光之下，少年依然用帶兜帽的白色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兜帽蓋住了他半張臉，倒是沒有遮住他唇角優雅如貴族一般的笑容。
「找到了嗎？」他以清脆甜美的聲音問向手上那只有著紫色雙瞳的鴿子。
「嗯，找到了！」鴿子發出女孩一般歡快的笑音，「卡洛那個笨蛋，還以為『安琪兒』真的死掉了呢，安琪兒和莫莫拉其實是一體的啊……不過沒關係啦。這樣一來，我的願望也可以實現了呢。」
「你的願望不是向雷伊·文森特·伊萊克裡克斯復仇嗎？」少年有點困惑，「你沒有殺了他啊，為什麼呢？」
「……殺了他也沒有什麼意思。」鴿子要是長著一張女孩的臉，現在估計正在撅嘴，「雷伊哥哥他……和我不一樣呢。」
鴿子的聲音有一點點虛幻，有一點點飄渺，紫色的雙眼靜靜遙望天空。「雷伊哥哥所擁有的一切，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奪走的，既然如此，就讓他的一生都烙下我的印記吧。我是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雷伊哥哥的……他毀掉了我的整個世界！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他居然把我最喜歡的那個『雷伊哥哥』……給毀掉了……」
看見雷伊哥哥手握匕首站在父親的屍體前時，安琪兒知道，雷伊哥哥再也不是她的雷伊哥哥了。
以前她最喜歡的那個雷伊哥哥……難道只是偽裝出來的假象嗎？只是為了殺死父王才願意跟她一起玩、願意跟她一起度過那段夢境一般的時光嗎？那些微笑，那些溫柔的話語，那些關切的眼神……全部，全部都是假的嗎？
其實她只是想要那樣的日子繼續下去啊……
想要每天都能聽見雷伊哥哥的琴聲，看著雷伊哥哥喝著自己泡好的紅茶露出爽朗的笑，聽著他呼喚自己名字時那帶笑的愉快聲音。
已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呢。
但是從今以後，雷伊哥哥絕對不會忘記她了，雙手沾上的鮮血，即使洗淨，也會殘留她的味道。
安琪兒……將會永遠永遠留在雷伊哥哥身邊。
……
奧拉王國國都，奧德城內。
克莉絲蒂娜忿忿地推開一扇白色精緻的房門，宛如一隻被吵醒的獅子似的低聲怒吼。
「那只死鳥還沒有醒過來嗎？」
雖然已經憤怒到炸毛的地步了，可她還是有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聖焰的客房相當寬敞。她站在門口，瞪視著躺在四柱床上的那個人，愣是沒有再走近一步。
烏鴉的臉上還是沒有血色。
克莉絲蒂娜在巫師克拉倫斯佈置好的「起始之地」旁邊看了好幾個小時，就在她以為那只發了瘋的死鳥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金色的傳送法陣亮起，烏鴉剛一出現在法陣中就捂著傷口一頭栽倒在地。他昏睡了很久，也許，他醒不過來了吧。
流了太多的血，手裡的匕首都沒有收起來，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就散落了一地。星及時給他包紮了傷口。匕首上的血色有些不正常，不像是人類的血。
此時，星就坐在烏鴉的床邊，低頭端詳著他。
看見克莉絲蒂娜進來，星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漫步走到克莉絲蒂娜跟前。
「別那麼著急，他會醒過來的。」
帶上房門，星和克莉絲蒂娜兩人站在被珍珠一般的魔晶燈照亮的走廊裡。克莉絲蒂娜死死地擰著眉頭，表情相當地煩躁。
「烏鴉他在搞什麼！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他該不會是故意讓那個公主捅他一刀吧！這算什麼？這樣就一筆勾銷了？」
星笑了笑，和克莉絲蒂娜相比，星的笑容是那麼地雲淡風輕。
「是啊，一切都結束了。」星平靜地說。然而，在克莉絲蒂娜聽來，他的聲音卻如同牧師閱讀聖書那般莊重。
「我相信雷伊會完成他下定決心要完成的事情，不管他要付出什麼代價。雷伊就是那樣的人啊，再沉重的過去，他都會擔負起來。他說出的話，做過的事，所有後果，他都會勇敢地承擔。克莉絲蒂娜，勇敢不是沒有畏懼，而是即使在畏懼的時候也義無反顧的決心。」
不知道這一次，當烏鴉醒來的時候，還會不會說出那句「我不覺得我做錯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今後的道路，他還是會如此這般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而星，也將背負著他的過去繼續行走。
希望結束的那一刻來臨時，能夠無悔於這不平凡的一生。
————————————————
第五篇王國騎士完
第六篇大地守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