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的兩個婆子找來,一個藍衫布裙,一個灰衣藍裙。舒虺璩酉鳳鸞先看她們的眉眼兒,不是粗糙的面龐就是半黑不紅的面龐。
掃地的人起早,平時做苦活又曬日頭,和周氏少夫人的細皮嫩肉不能比。
沒有原因的,鳳鸞想到還在廚房上幹活的蘭芬。她輕搖手中團扇問:「為什麼打架?」兩個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帶著互相指責,就是不敢說出來。
「你先說。」鳳鸞問藍衫布裙的婆子,婆子撲通跪倒搶天喊地地道:「我平時幹活多麼累,她說我幹活不用心,少夫人,天地良心,她最會欺負人。」
另一個婆子氣白了臉,喝道:「你分明沒有掃乾淨地!」楊管事的喝住她:「少夫人在這裡,不要多口!」
鳳鸞轉向氣白了臉的婆子,微笑親切地問:「她說完了,你來說?」灰衣婆子道:「她該班兒掃的地,路邊全不掃乾淨。粗看上去沒什麼,要是夫人在看到草叢裡有草,指不定罰我們大家。」
楊管事的又喝住她:「現在是少夫人在!」灰衣婆子低下頭不再說話。
鳳鸞微微笑,加意看了楊管事的一眼,再問兩個打架的婆子:「這和打架有什麼關係呢?」她不疾不徐地問出來,清澈流動如黑寶石的眸子裡有疑問,還是那一句,為什麼打架?
旁邊的婆子們在心裡譏笑,周氏少夫人是白癡嗎?打架是因為一個說地沒掃好,一個不服,就打起來。
柳樹下鳳鸞柔柔地再問:「為什麼打架?」她被郭璞說有點兒像鳳眼的杏眼圓睜著,又問藍衫布裙的婆子:「為什麼打?」
再問灰衣婆子:「為什麼打?」
在問別人的同時,鳳鸞自己心裡格登一下,自問自己,為什麼打汪氏?和汪氏打起來,為的是她欺負人,為的是她言語上不好,可這兩個婆子,也不過是為言語上沒說好。
看別人容易,看自己難。鳳鸞眺望碧藍澄淨的高空,目光回到面前兩個婆子上,旁邊的婆子還有竊笑的,楊管事的若有所思,低頭想著鳳鸞的這問話。
天氣本熱,藍衫布裙的婆子頭上冒出汗來,一滴一滴往下流。灰衣的婆子也冒出黃豆大的汗珠,她跪下道:「是我言語莽撞,陳家的不喜歡,她掃了我一掃帚,我還她一下,這就打起來。」
藍衫布裙的婆子也跪下:「是我先動的手,是我不好。」
鳳鸞輕輕吐一口氣,她心裡也找到自己的答案。微笑看兩人:「以後好好說。」扶著蘭枝起身,往金銀庫上去。
老遠管事的看到出來接,日頭下面她的三角眼更明顯。鳳鸞還是不喜歡,又說不出哪裡煩惡她。隨她進來,問她夫家姓羅,鳳鸞道:「羅媽媽,請你喊喝醉酒的那個人來?」
「是,」羅媽媽不知道鳳鸞不喜歡她,很是恭敬答應出去,不一會兒帶進一個人來,滿面通紅微有酒氣,兩隻眼睛都有紅絲。
她進門就跪下求饒:「當班累了胡亂吃兩杯,不想天熱酒行得快,就醉了。」鳳鸞笑容滿面:「哪裡來的酒?」
「還是少夫人過生日時賞下來的酒,留著平時累的時候喝一口,不想今天太熱,就此喝多了。」鳳鸞微微一笑,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是問她:「那還有嗎?」
婆子想一想回話:「還有一口。」鳳鸞面色不改:「那取來,我看著倒了它,免得以後再連累你當班吃酒。」
「回少夫人,小的剛才知錯,已經倒了。」婆子又這樣回,蘭枝上前一步罵她:「一會兒有,一會兒又沒有,到底有沒有?」
婆子見她來得凶,膝行後退一步,骨嘟著嘴回話:「應該是沒有了。」鳳鸞止住蘭枝,笑吟吟問羅媽媽:「酒可以私帶進來?」
「回少夫人,這是不允許。」羅媽媽回過話,鳳鸞笑看喝醉酒的婆子:「取你放酒的東西來?」婆子趕快求饒:「真的沒有了,回少夫人,是一口也沒有了。」
蘭枝又要喝問,鳳鸞擺一擺手,再問婆子:「果真沒有了?」婆子回話道:「一滴子也沒有了。」鳳鸞衝著她一笑:「那你以後還喝嗎?」
「回少夫人,當班的時候不敢再喝。」婆子回答的也精細,蘭枝見這個婆子分明狡猾,只是少夫人不責備她,一個人在旁邊乾著急。
出來只有主僕回房,蘭枝噘嘴:「您怎麼不罵她一頓?」鳳鸞笑嘻嘻:「我不會罵人。」回來見郭璞,郭璞取笑道:「如何發落的?」
「我問了問,讓她們以後不要再這樣。」鳳鸞回過郭璞,郭璞也沒有說什麼。
一刻鐘後,七巧從自己房裡走出,在家裡不知道哪裡鑽了一圈,去鋪子裡見汪氏。汪氏正在坐等錢,見七巧空著手進來就笑,責備道:「錢呢?就知道你要不來,你笑什麼?」
「回少夫人,周氏少夫人幸好不坐公堂,要是坐公堂,只會問一句,你還這樣嗎?」七巧樂不可支,上前回汪氏:「掃地的金婆子和陳婆子打架,您猜怎麼著,少夫人過去呀,就這麼樣,」
學著鳳鸞扭腰的身姿,七巧走上兩步捏起嗓子道:「以後還打不打了?」再走上兩步道:「去金銀庫裡問馮婆子,也是這樣一句,你以後還喝不喝了?馮婆子給我說,就知道她不行。」
汪氏一笑,又沉下臉:「錢呢?」七巧慇勤地道:「好叫少夫人得知,你全猜對了,她呀,聽說是您要錢,當然不給。她說要核明白再給。」
「等她核明白,黃花菜都涼了。」汪氏嘲弄地一笑:「讓她去核,我沒有錢不能見客人,我這人,不能說自己在生氣,只有我自己墊出來吧。」
當下命七巧取一百兩銀子:「去老爺子的鋪子裡買了東西,讓管事的給客人送去。」七巧出來,管事的正好來問:「送人的東西可備齊了?」
七巧衝他撇嘴:「周氏少夫人不給銀子,我們少夫人自己先墊出來。」她眼波往下,十分有嘲笑。管事的息事寧人,跟在七巧後面道:「周氏少夫人初管事,不知道咱們家裡的鋪子東西,也是要錢買的。」
「你去告訴她,」七巧給了他一句,管事的借此閉嘴,和七巧拿過錢,去郭老爺子的鋪子買過東西,送去客棧。
又過了兩天,郭夫人從門前過,進來看汪氏,問她:「山西大水可曾聽到?」汪氏忙道:「聽到了,正在想,邱大人一定又要咱們出銀子,給他裝面子,銀子卻是咱們出,母親,這麼多間鋪子,一間出十兩湊成一個數也罷。」
「這樣也好,免得一出一大筆的讓人不舒服,」郭夫人說過,汪氏急忙喊七巧:「取十兩銀子來,算是咱們鋪子上的。」
七巧回道:「少夫人的錢,已經支用不動。」汪氏故意急著:「討打的丫頭,怎麼就沒了錢?」七巧算給汪氏聽:「往日鋪子用的流水是家裡取,周氏少夫人當家,一次不讓領,少夫人用您的錢墊出來,已經精光。」
郭夫人聽著奇怪:「這是什麼話,怎麼鳳鸞不給?」七巧轉向郭夫人,不無委屈地道:「周氏少夫人說她要核實。」再添上一句:「她核的是什麼,奴婢不知道。」
「多嘴!」汪氏罵退七巧,親自來回郭夫人:「母親,這帳是這樣的,我對妹妹說過兩回,妹妹說以後自己出,正要回母親,以後全鋪子上出如何?」
郭夫人當然不肯答應,一笑道:「你受委屈了,我來同她說。」見天色還早,郭夫人有事出去,七巧問汪氏:「只怕白說,夫人近來很是向著周氏少夫人。」
「她哪裡是向著她,她是向著她兒子。」汪氏冷冷一笑:「不會白說,周氏以後自己管家能拿住誰,過兩天再瞧動靜。」
七巧吐舌頭道:「這一家子人,個個都不客氣。」汪氏悠著帕子又有笑臉兒,悠然道:「所以咱們自己手裡有錢最要緊。母親防著我,當我看不出來。鋪子上的花銷,從家裡走,分明是她不放心我。」
「這有什麼,咱們也能弄到錢。」七巧是最知道底細的人,她這樣說,汪氏好笑:「去吧,再去一回,住王記客棧裡的客人要送表禮尺頭,你去辦。」
七巧出來,一樣自己出銀子,這一次是在郭家別的房頭買了四色表禮,手捧著裝著去客棧,路上不住回頭看沒有人。
人流來來往往中沒有別人,七巧罵道:「桂枝小蹄子這一次不在,上次怎麼會險些碰到她!」經過邱掌櫃鋪子,見開半邊門,故意道:「你店裡又進什麼好的不讓人看?」
裝著買東西進來,櫃檯上放下手中四色表禮,她轉身往外面看有沒有熟識的人,夥計面對櫃檯外面,手快地櫃檯下面取出兩個尺頭,把七巧的換下來。
好的尺頭換成一般的,七巧手捧著出來,自己端詳著:「這樣子就不錯。」這一次不用喊管事的,自己往客棧裡送人。
來安從邱掌櫃鋪子門前過,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換下來她的東西,怎麼她還不知道?桂枝讓自己盯的這梢,真不好盯。
再一拍腦袋,對了,還要盯客人呢。他小步追上七巧,在後面看她腰身,看她屁股微扭,自語道:「就是這醜八怪害姑奶奶,真是醜,沒男人要!」
俏麗的七巧沒聽到,聽到也當來安自說自話。在客棧前喊小二:「郭家汪氏少夫人送天字五號房的客人。」
小二把表禮抱進去,七巧輕輕鬆鬆空手往家裡回。來安和她擦身而過,是往周家去報信。
「天字五號房的客人?」施七嫂皺眉,止住要出去拜客的周忠:「忠伯,你也要帶個夥計,總是你去拜客,我怕郭家遲早會想到姑奶奶身上。」
周忠笑呵呵:「我早有話對,我說閒不住,為別人經濟混點兒閒錢花。喏喏,七嫂,你要雇我,我也來呀。」
「我還是猶豫,邱記的客人咱們爭一爭也罷,這郭家的客人,還是不爭的好。」施七嫂對著手邊一堆絲線歎氣:「咱們總是買郭家的貨來賣,就收拾也不過略動動,幾時才能真正有自己的生意。」
周忠還是喜歡:「這樣也存了有兩千兩的錢,再來上一筆,只怕又要翻上一翻。七嫂,你是個內行人。」
在別人眼裡一樣的絲,施七嫂都能分出三幾等來賣。一樣價錢收回來,不等的錢賣出去。來安在旁邊還沒有走,施七嫂對他道:「依我說,還是盯著邱記掌櫃的好,汪氏少夫人我認識,她現在也是先拿郭家的貨來補充,這不是她的為人。」
周忠揣摩這話意:「七嫂的意思是?」施七嫂堅定地道:「她肯定會打人的主意,來安,你以後只盯著邱記掌櫃,他去哪裡你去哪裡。」
來安笑嘻嘻:「他要是去茶館喝茶呢?」施七嫂對周忠道:「給他錢,也去喝茶!」顧氏走過來喊來安:「後天多買菜,鳳鸞要回來。」
顧氏現在一說女兒就滿面是笑:「我讓丫頭對她說不必回得太勤,這不是在管家,她說後天要回來,依我看,現在沒有一個人拿她有辦法。」
這滿是寵溺的聲調說過,顧氏廚房下去做晚飯。
晚風輕送涼爽,郭夫人和汪氏此時回家中。大門上問一句:「今天家裡有什麼事兒?」鳳鸞初管家,雖然有郭璞在旁邊,郭夫人習慣性的問上一句。
門上人因為郭夫人問,打聽得清楚:「前幾天打架的陳婆子,又和人打起來。」汪氏忍住笑正要勸解上兩句,郭夫人徑直走進去。
郭璞門上竹簾子捲起,郭夫人知道裡面有別人。走到門檻內,聽裡面有一個婆子慚愧的聲音:「我一和人說話不對,手中要是有掃帚就打上去,等打起來,才想到少夫人說以後不要再打的話,少夫人,您再容我這一回,容我再想想。」
汪氏差一點兒咬到舌頭,見郭夫人邁步進去,才想到要跟進去。鳳鸞在郭璞床沿兒上坐著,陳婆子跪在地上,鳳鸞對郭夫人見禮:「母親,」對汪氏和氣一笑:「姐姐回來了。」
今天汪氏發覺鳳鸞的不一樣,她鼻子眼睛沒有變,卻燦如蓮花玉盈潔潤,她只是稀罕沒有看出來原因,郭夫人看出來鳳鸞氣宇平和,眉眼兒間舒展大方的氣度出來。
她扶起鳳鸞,送到床沿兒讓她坐下,對兒子笑一笑,再喊鳳鸞:「你處置你的事,我們不打擾你。」
陳婆子見到郭夫人,本來是有些害怕,見她說不管,又滿懷希冀地只看鳳鸞。
汪氏留了心,要看鳳鸞如此處置,難道還是那一句:「你以後不要打架。」燭光流轉在鳳鸞嬌美的面龐上,她果然是笑渦微現,說出來這一句:「以後不要再打,下去吧。」
陳婆子叩頭:「奴婢回去好好想想,下次一定不打架。」她出去沒兩步,管金銀庫的羅管事來回話:「上次醉酒的馮婆子又吃多了。」
郭夫人面色微變,汪氏和她說過話,知道郭夫人最不喜歡人當班吃酒,汪氏暗暗跌嘴罵馮婆婆子尋事不看時候。
給她二兩銀子,讓她在鳳鸞管家的時候鬧幾件小事,損損鳳鸞的威望,沒有讓她撞到郭夫人手裡。
鳳鸞還是和氣問話:「幾時吃醉的酒?」羅媽媽躊躇一下,如實說出來:「她下午當班吃醉了酒,把兩件金銀盞子發錯,自己想到又追回來,我怕她不醒酒衝撞少夫人,關她空屋子裡睡了一覺才來回。」
郭夫人笑起來:「老羅,你如實地回。」羅媽媽道:「是,我見夫人進家,過來回這事。」郭夫人道:「以後很不必這樣,有事當時只管回少夫人,鳳鸞,」她含笑喊上一聲,鳳鸞還不明白,應道:「嗯?」
「老羅是我的陪嫁丫頭,你有事不明白,可以問她。」郭夫人說過,鳳鸞明白過來,羅媽媽是故意等到郭夫人到家才來回。
這是為什麼,是不相信自己。鳳鸞沒有放在心上,也沒有覺得羅媽媽的三角眼更順眼,她不緊不慢地道:「帶她進來。」
汪氏等著看。
馮婆子進來,身上已經沒有酒氣,換的是乾淨衣服,乾淨清爽的進來。見郭夫人也在,她覺得自己機會來了,撲在鳳鸞膝前快要哭出來:「我該死,是我家裡小女兒閒著,我心裡一時煩,就多了口酒。」
鳳鸞笑容不改:「你小女兒沒差事?」汪氏險些沒有笑出來,正在笑話鳳鸞是不是要給她差事,見馮婆子說過,鳳鸞果然道:「那給她差事,你說她沒飯吃,讓她……」
馮婆子趕快道謝:「多謝少夫人。」鳳鸞接下來道:「端午節過了,中秋節還有,還有過年,廚房上洗菜洗米缺人,你帶著她,一起去廚房上吧。」
「啊?!少夫人,這可使不得!」馮婆子驚呆住,半邊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上。羅媽媽忍住笑喝斥她:「少夫人說話,還能有假!」
伸手去扯她:「去把金銀庫上的差使交卸,到廚房上去洗菜洗米。」馮婆子白白淨淨的兩隻手在地上攀扯著要留下,地上光滑無一物,她抓不住,死魚一樣的眼睛瞪著鳳鸞,看得汪氏心花怒放。
馮婆子又高呼:「少夫人奴婢錯了,奴婢不會想事兒,請讓我留下再好好想想。」她情急之中這樣說,鳳鸞笑瞇瞇:「那你帶著你小女兒在家好好想,廚房上也不必去了。」
馮婆子語塞,羅媽媽終於笑出一聲,又忍住把她拖出去。鳳鸞斯斯文文問郭夫人:「母親,我處置得如何?」
郭夫人從進來就半點兒不擔心,誇獎道:「很好。」汪氏多少有點不服氣,見郭璞也來誇:「我們鳳鸞心地最好,不忍心打人罵人,有她的一套辦法。」
「她說沒飯吃嘛,就去廚房一定有得吃,要想想也成,就想好再來。」鳳鸞被誇得有些飄,和郭璞不避形跡起來:「我全是依著她。」
對上郭璞笑意多多的眸子時,鳳鸞不易覺察眼角去看汪氏。汪氏帶著深沉,讓鳳鸞看在眼裡。郭璞正在說鳳鸞:「沒事最會和我頂嘴。」也看汪氏:「看你姐姐從不這樣。」
汪氏見說自己,滿面春風上來一步道:「妹妹比我好著呢,公子這樣說,當不起。」她雖然上一步,卻和床還有距離。鳳鸞看似漫不經心,其實一點兒不錯全在眼中。她心底又輕鬆,汪氏和樸哥說話,從來像管事的在回話。
雖然是個千嬌百媚的管事的,可也不過是個受到重視的管事。鳳鸞又放一層心,對郭璞嬌憨偏過頭笑,嘴裡小聲嘀咕什麼。
「你說大聲些,我耳朵不錯都聽不到,」郭璞雖然說著汪氏,眼風全在鳳鸞身上。有人在房中,鳳鸞扭捏著不肯說。郭璞慪她:「你要就說你不頂嘴,要就是說頂嘴頂得對!」鳳鸞急了,飛快對郭夫人看一眼,一急實話就出來:「人家說你欺負人。」
郭夫人笑得肩頭抽動,手中帕子說擦汗,其實一直掩在嘴上。汪氏笑容有些牽強,還能維持下去。
當事人周鳳鸞難堪之極,好似一隻舌頭被咬掉的貓。郭璞一直欣賞著,燭下的鳳鸞紅暈遍佈到頸子上,讓人順著看下來。
羅衫薄如蟬翼卻又不透,裡面抹胸是水紅色,卻只隱約可見。這一點兒水紅和鳳鸞面上暈紅在一處,郭璞看得心曠神怡。
燭光只有半截兒長,燭暈卻有半間房子長。這燭暈中有郭璞和鳳鸞,他們不時對看,鳳鸞垂下頭人偷偷白眼兒,郭璞就要挑眉頭。
郭夫人好似什麼也沒有看到,卻一處不丟的看在眼裡。她陶醉在兒子和鳳鸞的情愫中,汪氏卻是渾身冒刺,處處不舒服。
說句話想打破怪異氛圍,張開嗓子又乾巴巴:「這晚上還是熱。」指著這句話郭夫人會說走,不想郭夫人坐著半垂著頭看兒子身子,只當沒聽到。
汪氏只能不說話,看鳳鸞,是低頭也不語,看公子,是若有所思看鳳鸞。再去看郭夫人時,見她唇邊有一絲笑容,眼神是緊盯郭璞大床不放。汪氏心中歎氣,婆婆最愛兒子。
郭夫人看的,是大床上一絲髮絲。這髮絲油亮黝黑,只能是鳳鸞的。床上還是薄薄被褥,貼近郭璞頭旁的床裡面,有一點兒可疑的紅色,郭夫人盯了半天,才認出來疑似胭脂。
不是胭脂還能是什麼?郭璞動不了,不會往裡面睡。他面上也沒有傷,身上傷痕早就結痂。再加上胭脂初干還是鮮紅,血干在絲帛上卻是暗紅。郭夫人用心再瞅瞅,還是猜胭脂。
鳳鸞就是伏身給郭璞拉被子,胭脂也蹭不到枕頭旁邊的地方上去。郭夫人絕頂聰明,又有心亂猜,在她腦海裡行成一個畫面,她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我們走了,人都在一起真是熱,」郭夫人說出來,汪氏先鬆了一口氣。這房裡人人眉來眼去,唯獨沒有她的份。
郭璞過意不去,明白自己只顧和鳳鸞胡扯,特意喊住汪氏:「晚上熱也不要踢被子,不要貪涼,」
汪氏還是她大大方方的笑容:「我記下了,公子也是,」又要交待鳳鸞,想想還是算了。只和鳳鸞一笑,鳳鸞也客氣地回她一笑。
郭璞說出來一句話,還覺得冷落汪氏,又道:「鳳鸞讓人井水裡湃了果子,你吃幾個就行,不要和鳳鸞似的,見到涼的什麼都是好的。」
又說到鳳鸞身上,汪氏也沒有放心上,她只領會郭璞的叮嚀:「多謝公子。」再藉著這話,她無時無刻不擺姐姐的譜兒,對鳳鸞道:「你也少吃幾個。」鳳鸞正琢磨她和郭璞之間,與自己和郭璞之間的不同,見還是相敬如賓,忙笑得嫣然:「我知道了。」
郭夫人很滿意,郭璞也很滿意,他滿意的全是鳳鸞,鳳鸞不和汪氏頂真,汪氏是個會做出大面的人。
今天姐妹和氣,當然郭璞只滿意鳳鸞。等房中沒有別人,郭璞很喜歡地道:「你最近乖得多。」鳳鸞扁扁嘴:「就是讓人家讓著她。」
「我讓著你,」郭璞很是疼愛鳳鸞此時,催促道:「催水來去洗洗,今兒早睡,我還說故事給你聽。」
鳳鸞晚晚陪郭璞睡,井水不犯河水。去以前還再要求:「要聽織女和牛郎,不聽嫦娥奔月亮。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有什麼意思。」
「不是有吳剛和玉兔陪她,你真是為古人擔憂,」郭璞和鳳鸞再鬥嘴,鳳鸞噘起嘴:「再想一個新的來,不聽目蓮救母,也不聽葉公好龍。」郭璞笑起來:「給你說個鬼故事,讓你睡不著。」鳳鸞皺皺鼻子,出來回自己房裡洗澡,見月下梅香在前,臨安在後,去見郭夫人。沒有放在心上的鳳鸞以為郭夫人是尋常問醫藥,自顧去洗澡。
郭夫人和郭有銀在說得很興奮:「是胭脂,一定是胭脂,」郭有銀讓妻子小聲:「仔細別人聽到,」他面上更為興奮,小聲問妻子:「真的有胭脂,我也去看看。」
「沒羞,你當公公的去看什麼!」郭夫人打斷丈夫,又熱烈地問他:「你說,他們兩個人睡在一處?」
丫頭們回話:「臨安來了。」郭夫人帶笑看臨安到身前行禮,本來想問他,又嚥下話。只笑逐顏開地道:「公子和少夫人睡下,你來回我,不要告訴公子和少夫人。」
臨安一個多字不問,回一聲是再回來。鳳鸞洗過,自己手提著小燈籠在夜風中走回來,清風徐徐自廊下穿過,見月色清如水洗,鳳鸞駐足賞玩片刻,來告訴郭璞:「月亮好,明兒晚上陪你出去看月亮,咱們吃瓜果。」
「是擺在葡萄架下面吧?」郭璞只顧著看鳳鸞的鮮紅抹胸。鳳鸞關上裡間的房門,睡到裡面去支肘歪著頭:「葡萄架下面真的能聽到天上說話聲?」
房門關上,臨安就去回郭夫人,郭夫人命他:「跟我後面來。」腳步邁出門,見郭有銀也要跟來,郭夫人不讓他來:「你是公公。」
郭有銀因此卻步,望眼欲穿目送郭夫人身影。郭璞的房門開著,長平侍立在門內,見郭夫人到台階下就擺手不讓出聲,長平只笑著行個禮。
郭夫人躡手躡腳走到兒子裡間門旁,先衡量一下地步,又擔心自己影子浸到門縫中。臨安和長平明白過來,無聲無息打個手勢,郭夫人點頭,身子貼著門一寸一寸移到門中縫去看。
房中大燈熄平,兩盞微弱紅燭一個在几上,一個在案上。門縫與大床錯開不少,燭光中也清楚可見鳳鸞支肘睡在郭璞身邊,另一隻手打著一把竹扇。
竹扇輕巧地上下扇著,伴著郭璞的聲音:「……神農嘗過百草,才有藥材代代傳下來……」鳳鸞黑眸滴溜溜轉,帶著聽不夠。
她手中的竹扇輕輕打著,郭夫人的心隨著這扇子蕩漾著,滿面春風退回來。郭有銀在廊下等著,見夫人步子輕快,又走得極慢,這慢中帶著舒坦,好似醉酒陶醉的人,又步履不斜。
「夫人,你看到什麼?」郭有銀走下台階來迎,郭夫人雙眸帶暈,手把丈夫攥得鐵緊,忽然伏在他懷中。
郭有銀急了,輕撫妻子的肩頭追問:「怎麼了?」郭夫人輕泣的聲音出來:「他們兩個人,睡在一處。」
「我也看看去。」郭有銀抽身要走,郭夫人不讓他去:「你是公公!」郭有銀急得不行:「難道他們不穿衣服?」
說過夫妻對著尷尬一下,又一起酣暢淋漓笑起來。「是真的?」郭有銀不放心又問妻子,郭夫人只是笑只點頭。面上幾滴子淚珠在眼角細紋旁,這細紋見證她為郭璞操的一切心。
夫妻睡不著,又見天清月好,攜手在院子裡賞月。花香夾著水香荷香,似乎還有月色香。郭有銀陡然又起擔心,低聲問妻子:「他們兩個人睡一處,樸哥弱還沒有用席,不會熱出病來吧?」
「你白擔心,他們熱自己不會說。」郭夫人心滿意足,和丈夫院子裡又轉了一圈,自語道:「我早就看出來鳳鸞是個好孩子。不比那曹氏,」
郭有銀不願意聽:「好生生的,又提她!」郭夫人眼睛裡帶笑看著丈夫:「曹家今天有個管事的來拜我,我就想起來了。」
「走,咱們到後面聽一聽。」郭有銀還是按捺不住,和妻子緩步往房後去。經過汪氏窗外,見窗戶半開,可見汪氏的身影還在盤帳,郭有銀和郭夫人都滿意,夫妻再商議道:「也不可虧待她。」
「親戚們都說厲害,我說我們這樣人家,哪能娶個軟弱媳婦。就是鳳鸞今天,」郭夫人想想要笑,對丈夫一五一十學出來,郭有銀笑道:「哪能都像你和樸哥,動不動就打人罰人。這個孩子心地好,我看也行!」
前面就是郭璞的後窗戶,兩個人忽然變成小孩子,互相使著眼角提醒對方悄聲,甚至貓著腰來到窗戶下面。
雖然沒有看到,光聽到裡面傳出來的話,就足夠他們心花怒放。鳳鸞脆生生地道:「你又欺負我了,說好是八個仙人,怎麼只說一個故事就完了。」
「說八仙的事兒,可不就一個,你睡不睡,不睡我睡了。」郭璞是帶著笑謔。鳳鸞聽入了迷,猶有不甘心:「我再給你扇扇,你再說一個吧。」
郭璞笑瞇瞇:「你再親我幾下,我才說。」郭有銀掩口和妻子互相一笑,兩個人覺得下面不可以再聽,貓著腰退回來,郭有銀捶著自己的腰:「不是年青時候。」見妻子反倒不捶,在她腰上捏一把:「你還是當年小細腰。」
「小蠻腰,你兒子說小蠻腰才叫好。」郭夫人和丈夫開玩笑,引來郭有銀一聲歎氣:「他就是吃這愛看書的虧,不提了,」
郭夫人不愛聽,搶白道:「他不愛看書,哪裡會說這麼多故事哄鳳鸞。」郭有銀又笑起來:「也是,這兩個人說得有滋有味兒,夫人,」他眼睛亮起來,人也精神起來,一把拉過郭夫人同她咬耳朵:「你還不老,或許你還能生。」
「我還能生什麼!」郭夫人這樣說,郭有銀不管不顧拉她回房去,步子輕快地和往日一同。
夫妻兩個人回房去,第二天郭夫人才喊鳳鸞過來,慢慢告訴她:「鋪子上要用錢,還是家裡出。」
鳳鸞難得的固執起來:「不,母親,鋪子上的收支,全自己做平。」郭夫人瞇著眼睛笑:「我的兒,你不愧也是生意人家出來的孩子,我知道你說得有理,但這一次,你聽我的。」
鳳鸞沒有辦法才答應,郭夫人不讓她走:「我讓人鋪子裡送點兒藥材來,是廚房上燉的好,還是你自己的丫頭看著燉。」
「母親,我沒有生病,」鳳鸞詫異無效,郭夫人還是笑逐顏開:「不生病也要用,聽我說,你和樸哥都要補,樸哥是吃得不多,你呢,要多吃。三七紅棗桂圓,全是好東西。這天熱,我讓人桂圓改成銀耳,你記得吃,千萬別虧了身子。」
饒是鳳鸞再不懂,也弄了一個滿面通紅。這樣也不是辦法,她索性抬起頭低聲道:「我和公子說,再過一陣子再……他還沒有好,一夜睡不到幾個更次……要再過一陣子,」
「好好,你們自己看著辦,我不過就是說說。」郭夫人心裡恨不能立即他們就圓房,可也知道自己兒子身體不行。
她只是旁敲側擊,請顧氏對鳳鸞說,並沒有緊追不放,就是擔心郭璞還不行。但做母親的心緊迫,又不明白兒子到底能不能,又要來上這一通話。
鳳鸞出來,一個人臊得全身都熱起來,怕回去郭璞問出來,沿著長廊走到園子裡去看荷花。荷葉亭亭露出尖尖紅苞,一旁傳來尖叫聲:「陳婆子,你又要打人!」
鳳鸞轉身去看,見池子另一邊,陳婆子手舉掃帚愣在當地,在她面前有一個人不甘示弱也舉著掃帚。
陳婆子今天犯遲鈍,挨了一下子還愣著,鳳鸞見打了她,忙走過去。沒有到近前,聽陳婆子念叨著:「為什麼要打人?」
鳳鸞撲哧一笑站住,見另外一個人放下掃帚搔頭:「原來你不是打我,那我和你陪不是。」鳳鸞怕驚了他們,沒有再過去。
過一天鳳鸞回家,天熱坐著小竹轎。經過毛家酒肆門前,見門板緊閉,上面寫著一個大大的「典」字。
旁邊的鋪子開著,人來人往,毛家鋪子門前有幾隻母雞在啄米,不知道是誰把這裡當成養雞場。
鳳鸞難免為毛元傷心,又暗自痛恨毛掌櫃的。想想汪氏那麼壞,還如毛掌櫃的狠毒。轎外是長平,鳳鸞問他:「船夫的家眷可上堂去過?」
「去過,邱大人要定她們的罪,」長平說到這裡,鳳鸞撲到轎窗上問:「幾時的事,怎麼我不知道?」
轎內半現出鳳鸞的焦急面龐,長平陪笑:「邱大人來問公子,公子說律法當頭,理當從之。」鳳鸞咬住嘴唇:「這,可是她們也是不知道,可是她們……」
長平沒有說話,面上的笑容如在遠山般飄渺。鳳鸞知道說也無用,一個人著急一會兒。轎子到周家門前,見哭哭啼啼跪著船工的家眷。
阿毛娘哭天搶地,打補丁的衣衫緊貼在身上,汗水濕透舊衣:「周姑娘是最好心的,請她放過我們吧,孩子他爹關在衙門裡,丟下我們娘兒們可怎麼過?」
來安神氣活現,手裡握著粗重的門閂來回巡視:「走開走開,砸我們家的時候,就對你們說過我們家姑奶奶最好心,我們家老爺奶奶最好心!你們不信,那天要不是我來安機靈,老爺被你們打了,你們今天全都下大獄!」
見鳳鸞轎子停下,來安用門閂抵住跪著的人,要分出一條路來。門閂有小兒手臂粗,一頭頂在人身上,來安一用勁,就把她膝行頂出兩步。
這個人也是布衣,地上石板有刺,兩步出去後,衣服「哧啦」一聲,破裂開來,她只顧著還求情:「大哥,放過我們窮人。」
鳳鸞變了臉色,喝一聲:「來安,住手!」不等轎簾揭開,自己一步下轎來,長平勸她:「少夫人有話慢慢地說。」
「你怎麼這樣對他們!」鳳鸞氣白了臉,來安垂下門閂退下。阿毛娘見來一頂桐油閃亮的轎子,兩個大漢抬轎,跟兩個小廝四個丫頭,正膽戰心驚。見出來的是鳳鸞,搶著撲過來大哭:「姑娘饒我們這一次吧!」
她這麼一哭,一堆人都直奔鳳鸞而來。長平變色,喝著:「退下,跪好!」轎夫們齊齊來攔,另一個小廝和丫頭們護住鳳鸞。
這種時候,哪裡沒有來安。他威風凜凜又上來,門閂在身前護著,忽然想到前天晚上看的戲,那戲子是這樣一舞,那樣一揮,正要顯擺,見鳳鸞面如鍋底看自己。
長平明顯帶著忍笑,聽鳳鸞罵來安:「要你多事,退下!」她不能罵長平,總能罵來安。來安漲紅面龐,眼角不住看長平,這個奴才就差要打人,怎麼不罵他?
「咳,」長平輕咳著,帶著從容不迫躬身回鳳鸞:「少夫人請進去,奴才問過她們,讓她們一個一個進去回,這裡日頭大,仔細曬傷您,公子要拿奴才是問。」
一席話說得鳳鸞沒話回,戀戀丟下跪著的人,在丫頭簇擁下進去。來安瞪大眼,姑奶奶為什麼要聽這奴才的!
長平對他壞壞一笑,勾起自己一根手指頭。來安有骨氣地別過臉,長平直接喊他:「奴才,」來安迅速回過頭,手中門閂動一動,想到這人力氣大,為門閂好,緊緊握住。
「把這些人排整齊,讓在門房裡。打一盆水洗乾淨臉,好見少夫人。」長平不再為難他,閒閒丟下一句,再吩咐轎夫們:「你們也進來涼快涼快。」
轎夫們的齊聲應喏中,長平施施然負手慢慢而進。來安看直眼睛,一直看到郭家的小廝神氣,今天又讓他眼熱一回。
他對地上仰著面龐看的船工家眷們裝威風:「呔,你們!」阿毛娘「哇」地放聲大哭,撲到來安腳下捶地:「我的親娘,我們可經不過官司……」
隨著她的哭聲,同來的人哭聲大作,來安嚇得踉蹌後退數步,再一擺門閂:「你們,你們快不許哭!」
長平沒走遠,回身嘻笑不停。船工女人們越來越前,來安越來越後退,亂了自己陣腳:「你們,不許放肆,姑奶奶在,都老實!」
郭家的人都站住看著笑,長平輕快地回來拍拍來安肩膀:「奴才,要幫忙嗎?」來安對上他,不忘回話:「你也是奴才!」
「奴才也分幾等,」長平低聲說過,重重咳上一聲,吩咐道:「都不許哭,哭的送衙門裡!」這一句話出來,馬上沒有人哭,全都呆呆地站著。
長平面帶微笑:「排成隊,對了,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進來,去洗乾淨手臉,好見少夫人。」郭家的丫頭不條不紊帶她們走,收拾乾淨送到廊下,長平大模大樣在台階口上,先訓了兩句「進去跪下,說話只有一個人說,有多嘴的,攆出去不許再來!」
再喝一聲:「隨我來。」來安看到大家全都聽話,氣得肺要炸開。又見蘭枝和桂枝攜手端著茶點心笑語而來,忙裝出忠心守門的樣子,在大門裡生悶氣。
鳳鸞在房裡生悶氣,她想對郭璞求情,又知道長平一定會攔,剛才先說那些話,是提醒也是敲打。
律法?鳳鸞不是去年無助的鳳鸞。她在郭家時常見到邱大人,和邱夫人也閒話過幾句。她心裡明白郭璞願意放過船工,就能私放。
她對著長平生氣,對著長平生氣,又小小生郭璞的氣。樸哥知道,也會和長平一樣的說話。長平和臨安是樸哥的應聲蟲兩隻。
阿毛娘進來,不過是哭訴求饒,反正是苦處。她雖然窮而低下,卻從淚水後面打量鳳鸞神色。鳳鸞蔫蔫的,阿毛娘心裡害怕:「周姑娘,去年我們冤枉你,你大人大量放過我們。家裡沒男人,日子沒法子過。」
「是啊,」鳳鸞心裡很贊同,要是沒有樸哥,許多事情過不來。她偷眼看長平,長平侍立身前,面無表情。
鳳鸞微嘟了嘴低下頭弄指甲,船工們看她這樣,心裡全都涼了。一一說完,鳳鸞看著長平回話:「這件事,你們……也不是……無心的,」
吞吞吐吐到最後,索性給長平:「你來處置。」自己轉身去找母親。顧氏在自己房裡,旁邊坐著周忠和施七嫂,全對著鳳鸞笑:「你丈夫多疼你,要為你出這個氣。」
「母親這話不對,」鳳鸞嬌癡癡去纏顧氏:「忘了咱們家受難時,看著不幫忙的人都不好,母親,這後面另有壞人。」
顧氏臉色一冷:「你說得對!全是毛家干的!沒有想到你父親和他相交一場,是這種壞人!」馬上又喜歡,愛憐地撫著女兒:「他們沒想到你嫁個好丈夫,女兒,這就是戲文上說的因禍得福。」
「母親,毛家搬走您有沒有去看過?」鳳鸞慼慼問著,只有在母親面前,才能不掩飾這樣慼慼。顧氏不會罵她,卻是懷疑:「你還沒有忘?鳳鸞吶,你丈夫對你多好。……」
鳳鸞叫起來:「我只喜歡我丈夫,可是母親,毛家離開,你有沒有去看一看,」顧氏嘻笑:「搬得越遠越好,我管他們去哪裡,從此眼前不煩。」
「母親忘了,去年您還說小元子這樣好那樣好,母親忘了,小元子……」鳳鸞住上嘴,怎麼才能解釋清楚毛元那五兩銀子,讓鳳鸞在最困境的時候鼓起勇氣。她急出淚眼汪汪:「你也不去看看,送個盤纏。哪怕送五兩銀子呢。」
顧氏恍然大悟,瞬間明白女兒心情。大熱天不把撫著她哄,扇子不住對她搖:「都出門子的姑奶奶,回來只拿母親出氣,你在你家裡,敢和你婆婆這樣說話?」
鳳鸞嘟起嘴,顧氏又哄她:「也和你丈夫這樣,哦是了,你丈夫養出來你這壞毛病,等明天我看他,讓他好好改過來。」
鳳鸞破涕為笑,嬌滴滴道:「他才沒有,他偏心汪氏呢,汪氏吃不吃果子,他都掛心上。」鳳鸞說出來沒有意思,她親眼看到郭璞對汪氏不過了了,可顧氏聽在耳朵裡,不無憂心:「是嗎?那你要當心。」
「嘻嘻,」鳳鸞笑得露出貝齒一片,顧氏又好氣又好笑,手中扇子點她:「虧你還當家,你婆婆是太疼你。」
施七嫂看得有趣,幫忙說道:「姑奶奶在周奶奶面前,可不就是這樣。」蘭枝從外面神神秘秘過來:「毛少掌櫃的在後門口兒。」
鳳鸞站起來,轉身就往外去。出門遇到長平過來,鳳鸞乾笑道:「你,還沒有回去?」長平不無奇怪,先回話:「才把那些人打發走,回少夫人,這件事兒還是以公子話為重。」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鳳鸞急急打發長平走:「去對他說,我回去吃晚飯。」再露出有些討好的笑容:「路上慢些。」
長平答應著回去,他一轉到大門上,鳳鸞就拔腿往後門口上去,後門虛掩,打開來,毛元憨厚地笑著在那裡,鳳鸞又驚又喜,毛元十分歡喜:「鳳鸞,我來對你辭行。」
「你去哪裡?你要去哪裡?」鳳鸞急急地問:「等我求公子,別處怎麼易安身。」說到這裡,馬上閉嘴,又謹慎的回身看門裡,見竹葉沉沉沒有長平,放下心來回頭看毛元。
這一看,「啊」地驚叫一聲,毛無的身後不知何時站出來長平。鳳鸞用力把毛元雙手一推,毛元摔到牆上,不解地問:「鳳鸞?」
鳳鸞一個箭步跳過來,雖然身子沒挨身子,卻把毛元護在身後,對長平凶巴巴:「他來辭行,就說幾句話。」
長平打心眼兒裡好笑,周氏少夫人對公子的忠心,家裡人全知道。可她此時的舉動,幸好看到的是自己。
他摸著鼻子正訕訕,鳳鸞不回頭喊身後毛元:「快走,我擋著他,你快走!」毛元這個人,馬上就跑。他從來遇危險跑得快,這是地位低下人的本能。惹不起事兒,又怕事兒。
後門是個小巷子,隨著毛元的腳步聲,還有他餘下的幾句話:「鳳鸞,謝謝你送的銀子。」與此同時,長平慢吞吞地道:「少夫人,我出來是想告訴您,公子以您的名義,送去五十兩銀子!」
但同時也警告毛元,讓他快滾,不許他再出現在鳳鸞面前。銀子是誘人的,送銀子的人是倨傲的。這些,長平只說一半出來。
鳳鸞驟然漲紅臉,剛才的凶巴巴樣子消失不見,侷促不安地垂下頭,虛弱的道:「不要對公子說,」長平無奈的笑笑,鳳鸞焦急來求他:「你答應我,你發誓!」
「奴才不能發誓,奴才只知道公子最疼少夫人,奴才見到什麼,都會對公子說。」長平恭恭敬敬,語氣卻很直白。
鳳鸞馬上有主意:「你晚說半天行嗎?等他出城。」長平微笑:「是。」鳳鸞長長鬆了一口氣,長平道:「外面熱,少夫人請進去的好。」
鳳鸞紅著臉哦一聲,又交待他:「隨我進來,我有事使喚你,」自己嘴裡嘀咕著:「這半天,不許走。」
「那奴才可以偷半日閒,」長平再貧一句,跟著進來按鳳鸞指示,坐廊下吹風涼快。桂枝送來井水給他擦臉,遞上東西小聲問:「你真的會告訴公子?」
「會,當然會,」長平笑,彎下身子洗手臉,桂枝在他身邊只是說:「少夫人心裡只有公子,難道你看不出來,對了,你明天沒睡好,今天眼神兒不好。」
長平啼笑皆非:「你這是求人?」桂枝不好意思地道:「那你為什麼看不到?」長平無奈:「你只管罵,我只回我的話。」
桂枝回來告訴鳳鸞:「長平死心眼兒,就會學話。」又拿好吃的出來,往長平懷裡塞:「給給,你吃這個。」
她往前面塞,長平往後面退,一直退到廊柱前沒法子,拿上一塊在嘴裡含糊地道:「我吃過也不嘴軟。」
「那噎你罷!」桂枝生氣了,把點心往地上一放,不再過來。長平吃完點心,回過鳳鸞回家去,出門又挨了桂枝好幾個白眼兒。
鳳鸞只為毛元提心吊膽一會兒,就被施七嫂的話繫住心思。施七嫂算賬給她聽:「這兩天裡邱掌櫃的見到五、六個人,」
「那咱們也去見,」鳳鸞如是說,周忠道:「難吶,好一點兒的人,都讓郭家或他們本家弄走,差的人,又不中用。就是中間的那些人,郭家不放手,邱二掌櫃又搶得凶。這個人底細弄明白,原本是汪家一個城的,只能是汪氏少夫人弄來這裡的。」
鳳鸞面沉如水,好的沒有,差的不能要,她茫然對窗外,腦子裡亂蓬蓬的還有毛元出沒有出城,有心喊母親去毛家後門看看,又怕母親不願意去。
混沌中浮上一個主意,再從頭想到尾,鳳鸞胸有成竹道:「這樣,我們自己招人自己教,七嫂,有勞你可好?」
「你說什麼!」施七嫂可從沒有這樣的主意,她打的主意只是半年,半年後身如浮萍去哪裡還不知道。
周忠是又見識鳳鸞一回,脫口道:「好!」鳳鸞侃侃而談:「生意是要一輩子,遲早要有自己得力的人。」她想到羅媽媽,郭夫人用了她近一輩子。
面對眼前兩隻不太明白的眼睛,鳳鸞堅定地道:「咱們不要上好繡活,有個差不多就能做。不會的,讓她學,」
「姑奶奶,咱們有客人,不拘哪裡弄來貨物發賣,不佔倉庫也不自己織造。小有改動,臨時僱人就成。你自己養人,錢先不說是一筆,這就算是大弄起來,郭家遲早會知道。」施七嫂不無擔心。
鳳鸞打定一個主意,就堅決執行下去。她對汪氏的看法一直不變,最多變的是相處的做法。她毅然道:「錢,暫時還有,現在養人正是時候。」恬然一笑:「我婆婆和丈夫用的全是老人,」郭璞身邊的兩個小廝,就是他起不來時的兩條大腿,打人時的兩個有力拳頭。
「忠伯,你從今天起,多辛苦去找人,讓她們自己家裡織造,有勞七嫂跑幾趟去指點,不用怕公子知道,父親出去快半年,最多半年應該回來,這鋪子由他頂名兒,不與我相干!」鳳鸞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毅力,說出來這番話。
施七嫂驚呆住!周忠是滿面歡喜!
「人比銀子值錢,公子對我說,不要怕花錢,攏住自己奴才才最重要。」鳳鸞暈紅上臉,下意識地往外面看長平,長平已走,可是他多麼忠心。
明明郭璞沒看到,長平都不肯給少夫人放人情,說自己沒看到毛元出現。鳳鸞又急起來,急喊道:「蘭枝,蘭枝,」
顧氏跑來:「什麼事,蘭枝出去了。」鳳鸞拉著母親著急:「讓人去看長平,他一準兒跟著小元子身後,母親,公子不許毛家的人見我,要打斷他們家的腿呢。」
「看你急的,你們在說話,我才去過,說一早毛家就出了城,他們做出來陷害多年相交的醜事,還好意思大搖大擺打著幌子出城?」顧氏的話讓鳳鸞平靜下來,她對母親嘟嘴:「那您快去和面,一會兒我來做,好給公子帶回去。」
顧氏重打笑容:「你這樣,我才放心。什麼毛家什麼家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鳳鸞扁著嘴回來,坐回椅子上。
施七嫂又要笑又不忍笑,前一分鐘殺伐決斷,後一分鐘又是嬌癡弱女。姑奶奶在郭家,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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