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昕艱難的點了點頭,這些日子以來,皇上一直沒有放棄過找尋生母.她又怎麼會不明白那一份赤子之心。「皇上,您聽臣妾慢慢來說。首先要弄清楚的便是,這個如英姑姑到底是真的乳娘,還是冒認的。」
看著蘭昕欲言又止的樣子,弘歷已經明白此事必然與太后脫不了干係。「不錯,人現在哪裡?」
「請皇上跟臣妾來。」蘭昕很慶幸,皇上一直是很信自己的。越是這樣不同尋常的時候,她們之間就越顯得很有默契。自己於稍微前一些帶路,而皇上就跟在幾乎是身側走。由蘭昕寢室內一個不起眼的小門穿過,便來到了相通的隱房。
如英便躺在這一間房的床榻上。
「皇上,人就在床上歇著。」蘭昕沉著道:「請您去辨認。倘若是如英,臣妾再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逐一稟明。」
說真的,弘歷有些抑制不住緊張,他的步伐帶著不安的急促,卻格外的輕。掀開暗赭色的帷帳,他果然看見床上躺著一個面容蒼老的婦人。
蘭昕讓朵瀾與錦瀾替如英梳洗,更換了乾淨的衣裳,已經不是初次見到時那樣的不堪了。可縱然如此,弘歷還是很吃力,他只覺得這婦人的輪廓很像是如英,可如英奶娘從前是何等的風韻,這會兒面前的不過是個骨瘦如柴的老婦人。
「別著急皇上,您慢慢認。」蘭昕以為,如英經歷種種折磨,一定變了不少。畢竟也有十載未曾相見,皇上心裡的影子還停留在十年前。
這一開口,蘭昕的聲音驚動了床榻上的如英,她沉沉的眼皮像是一道枷鎖,很難打開。而她滾動的眼珠,突兀的於眼皮下來回轉動,像是費盡了力氣。
「如英,你是不是醒了?」蘭昕見此情景,忙不迭的問道:「皇上來了,若是你能聽見本宮的話,就睜開眼睛看一看皇上吧。」
弘歷眼珠不錯的盯著面前的老嫗,心頭漸漸湧起了童年的點點滴滴。他多麼希望,近在咫尺的人就是奶娘,可又是同樣的擔憂,畢竟能將她折磨成這樣的人,是不會輕易就放過她去的。
「皇上……」如英的口裡,竟然緩緩的發出低低的聲音。「皇上……奴婢沒有想過,還能再見到您……」伴隨著聲音落,如英真的緩緩睜開了眼睛。
「快,皇后,幫朕扶起奶娘。」弘歷露出了驚喜的表情,透著一股子感激的熱力。「朕也沒想過,再見到奶娘您,會是這樣一種境況。究竟是誰,要這樣害你?」
當弘歷握住奶娘腕子的那一刻,腦子裡只閃過四個字,骨瘦如柴。他知道她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其實心裡的那個聲音顯而易見,可他還是希望能從奶娘口中知曉真相。
「都不要緊,皇上,這一切都不要緊。」如英含著笑,彷彿看見當年的弘歷,她的聲音聽起來慈愛寵溺,比方才悅耳了許多:「奴婢還記得,皇上年幼時最喜歡攀上樹摘柿子。從前王府有兩顆好大的柿子樹。奴婢總怕您攀上去會摔著,可又勸不聽您,只好讓人做了一根長長的叉桿子,扭斷柿子枝給您。皇上,您可還記得麼……還記得這些麼?」
「記得,朕都記得……」弘歷伸手握住如英的手腕,輕輕的將她的袖子捲起來:「朕還記得,又一次貪玩摔下樹來,奶娘您想也不想就將朕接住,傷了手肘,還有一道很深的傷痕。」
弘歷並非找不到那道傷痕,而是如英皮包骨一般的手臂上,滿滿登登的傷痕,新的舊的,已經不是觸目驚心可以形容的了。
「奴婢抵死也不肯說,不肯說出那罪證所在。於是……於是她便不放過奴婢……」倚在床榻上,奶娘像是忽然被灌進了精氣神兒,她瞪大的雙眼,似乎看見了皇上,卻彷彿從他的臉上穿透過去。「玉牒,奴婢還存著當年的玉牒……雍正爺親筆所書……」
一句話還未曾說完,如英忽然覺得心肺翻騰,猶如刀絞一般。如英死命的按住自己的胸口,卻覺得撕裂的痛楚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愈加明顯。「皇后娘娘,您既然要救下奴婢,為何又要下毒……難道,難道您是為了遵從太后的吩咐……」
她粗啞的聲音,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伸長的右手,單單一根食指直勾勾的杵向她的鼻尖。「您明知奴婢身負冤屈,明知皇上憂心身世……為何啊……為何啊……」如英額頭上的青筋突兀的唬人,她的氣息越來越急促,雙眼充血,凸起的像是兩顆含著怨恨的火球,恨不能將蘭昕燒死。
「奶娘,你說什麼,皇后下毒,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還有,是誰將你帶進紫禁城的,太后麼?太后到底對您做了什麼……」弘歷雖然愕然,卻依舊不願意放過任何疑問。可惜,他的話還未曾問完,如英已經噴出了一口黑血,「彭」的一聲側倒在床,抽搐幾下,便再不能動彈了。
天啊,蘭昕在心底慘叫了一聲,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是誰下毒?她麼?若是她自己,又怎麼會巴巴的盼著皇上來,又怎麼會小心翼翼的將如英藏起來,她盡可以讓如英永遠見不到皇上啊。
這一切來的太突然太快,原本是帶著滿滿噹噹的希望,一下子就能揭穿太后偽善的真面目。可轉瞬間,希望就被無情的摧毀,非但真相就此掩埋,斷送了皇上的心願不說,且還就是她自己親手摧毀的,這未免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蘭昕驚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虛弱無力的長出一口氣,看著伏在奶娘身上,哀痛難抑的皇上,心如刀割:「皇上,臣妾並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可臣妾能肯定,對奶娘下毒的一定不是長春宮的人。」
弘歷一直沒有說話,亦沒有落淚,他臉上所有的表情,不過是難以置信和絕望。
「皇上,臣妾……」蘭昕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洗脫自己的嫌疑,可知悉此事的,唯有四人。她,薛貴寧、朵瀾、錦瀾而已。若不是自己身邊的人,莫非是太后。「臣妾這就傳御醫來。」蘭昕猛然轉過身子,腳步如風。
「奶娘已經死了,華佗再世也只怕力不從心。」弘歷的聲音,聽不出是怨懟還是責備,反正冰冷的很是生硬。連眉峰也像是挑起了一股涼薄,冷冰冰的入眸,化不開的濃稠,解不開的心結。是蘭昕給了他希望,亦是在有了希望的同時,看著一切泯滅。
蘭昕緩緩的轉回身子,輕輕的走上近前來,毫不猶豫的跪在了弘歷面前:「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昨天夜裡,臣妾本已經歇下了……」
正當蘭昕要將此事一五一十的娓娓敘述一遍,隔著兩重門,卻聽見薛貴寧的聲音。「皇后娘娘,慈寧宮的高翔來了。說是請您前往慈寧宮,為太后侍疾。」
弘歷霍的站起身子,目光裡的絕望愈烈:「皇后前往慈寧宮侍疾吧。」旋身欲去,弘歷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皇上,臣妾怕是要違背太后的懿旨了。」蘭昕知道,若是此時去了慈寧宮,恐怕將來再做什麼,也無法打開皇上的心結。「奶娘如英既然是死在了長春宮,臣妾即便是不眠不休,也勢必要找出真相。否則何以平息聖怒,何以洗刷臣妾的嫌疑。求皇上給臣妾機會,讓臣妾能夠證明自己的清白。」
冷冷一笑,弘歷的眉目之間蘊藏著深深的寒意:「朕從未說過皇后你有嫌疑,亦從未說過你不夠清白。是皇后多心,還是此地無銀,你自己明白。」
這下子,蘭昕總算明白什麼叫做晴空霹靂。十五歲結縭,她成了弘歷的福晉,到今日,十載的情分,一句話就能抹煞。這算什麼恩愛逾常,算什麼鶼鰈情深,不過是一句話就能一筆勾銷的東西罷了。
「臣妾不明白。」蘭昕熱淚盈眶,冰冷的朝兩重門外的薛貴寧冷喝:「本宮沒有功夫侍疾,打發高翔回去。先封閉宮門,再領著朵瀾與錦瀾進來。一刻也不能耽擱。」
弘歷原本也不願意與蘭昕起衝突,他想回養心殿,靜靜的想一想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平靜自己的心緒。可一向柔順的蘭昕,這會兒也是執拗的不行,著實令他不滿。「皇后是要當嫻妃麼?」
一口氣頂上來,蘭昕忽然明白了嫻妃的苦衷。被自己深愛的人質疑,不信任,甚至嫌惡,惡言相向的滋味,如掏心扒肺,實在難以承受。「臣妾不敢當嫻妃,臣妾是皇后。皇上,明明您心裡就存著疑慮,明明您不信是臣妾所為,為何您不能平心靜氣令臣妾弄清楚此事。」
淚水汨汨湧出,蘭昕只覺得胸口窒悶:「臣妾若是要殺害奶娘,為何不及早動手,偏是要等您來,當著您的面兒才如此呢?這樣明顯的陷害,皇上是真的就看不出來,還是您情願不信任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