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入主太曦樓。
這裡是歷代大提點的官邸,位於司天監九宮格局的正北方向,佔據坎位,宗正司東臨。**的庭院,四面竹林環繞,環境清幽,園中有一池活水,樓宇就座落在湖水中央,唯有一條九曲橋可以抵達對岸。
朱慕昭卸任後,便將他的私人物品都從樓裡挪了出來,余舒獨步走進略顯空曠的大廳裡,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心情打量著這個地方,目光落在了雕欄玉階之中的寶椅上,過去十五年,朱慕昭就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發號施令,睥睨滿朝武,真真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昨日剛剛接到聖旨,會記司正在趕製她的朝服和官衣,她此時身上仍穿著三品右令官的銀紗罩袍,肩上繡著北斗星宮,本來女官的補子另有圖案,這三品的女右令該是空谷幽蘭,只是會記司一時倉促,用錯了圖案,她也沒有糾正,因為她那時已經知道,不久的將來,她會坐在這個位置上,換上三百年來唯有停留在寧真皇后肩頭的圖紋——彼岸花。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華,取自梵語,非是在道教典籍中出現的靈草仙木,有句「彼岸花,開彼岸,只見花,不見葉,生生相錯」,便是說這曼珠沙華開在冥界忘川河畔,寓意著輪迴、往生。然而,它是寧真皇后親自選定的象徵,代表著朝堂之上,站得最高的女人。
余舒在太曦樓裡轉了一圈,十分滿意她的新地盤,她試了試那把椅子,硬邦邦的坐著並不舒服,正想著明日帶個軟墊過來鋪上,外面守衛便通報,會記司來人了。
辛領著一個刀筆吏進來,看到坐在寶椅上的余舒,兩隻眼睛微微閃爍,笑瞇瞇地上前見禮,然後說明來意。
「太書日後久居此處,千萬不能住著不舒坦,您看看這樓裡缺些什麼,需要添置些什麼,提一提下官也好記下,盡快重新佈置起來。」
會記司掌管財物,單就每年全國各地大易館的稅收便是一筆天額數字,可以說是富得流油,辛不愧是個精明人,識時務,余舒剛剛坐到這個位置,手段高低尚不清楚,底下一群人靜靜觀望,他卻是頭一個主動上來獻慇勤的。
余舒淡淡笑道:「這裡是有些冷清,我不大喜歡,你看著收拾吧。」說完,便不再管他,拿起桌上宗正司昨日送來的卷宗翻看起來。她沒有因為和辛六那一層關係,就將辛當成是長輩以禮相待,坐在這裡,她只需要記得她是司天監大提點。
辛滿口答應,請示過她,便在大廳裡轉悠了一圈,又上二樓看了看,時不時停下來讓隨從記錄:「簾子顏色太暗,換八幅湖藍堆錦,八幅紫綃。」
「這裡的屏風也全部換掉,用上琉璃架子,記下。」
「再添六盞龜背馱鶴紅木燈架,兩尊烏金獸頭熏爐,一對天青釉漁戲雙耳瓶」
「馬上就要入冬了,被褥軟枕樣樣四套,椅搭子別忘了記下。」
他跑前跑後,幾乎是將太曦樓的擺設裡裡外外換了一個遍兒,這才心滿意足地帶人離去。在他走後不久,任少監就帶著宗正司幾個官員前來拜見,余舒現在是宗正司的長官,任奇鳴理所當然成了她的副手,他是朱慕昭一手調教出來的人才,務實能幹,又忠心耿耿,原本是最有希望繼承朱慕昭衣缽的人,可惜半路殺出了一個她。
遑論任奇鳴和余舒之間還有些嫌隙,早先他對她動用私刑,擰斷了她一根小指,再加上他夫人任瑞氏在背後議論她長短,雖算不得仇,卻也是結了怨的。
余舒對宗正司的職權早有瞭解,可以說司天監的權勢就是集中在這一司——大到主持皇家祭祀、撰寫帝王譜系、掌管宗族名冊以及賞罰宗室,小到記錄宗室子女嫡庶、嗣襲爵位、擬定封號諸事。
就拿寧王來說,他監國的時候是最風光的時候,孔芪告御狀指控他謀害十公主,當時先皇正在華珍園養病不理朝政,這案子大理寺不敢接,宗正司就敢一手包攬,說判你寧王有罪你就是有罪,說關你監禁就關你監禁,一點不帶含糊的。
任奇鳴帶人將宗正司近來的大小事務向余舒匯報了一通,一板一眼十分規矩,余舒看得出他心裡並不服氣她坐這個位置,不過因為這是朱慕昭的決定,他才會順從。於是談完正事,便留下了他,讓其他人都退下了。
「不知大提點還有什麼指示?」任奇鳴沒有尊稱她為「太書」,在他眼裡,她尚且配不上這個尊號。
余舒挑眉笑笑,側過身子換了一個舒服的坐姿,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擱在白玉案頭,細細長長的手指靈活地輕叩桌面,她端詳了他片刻,不疾不徐地問道:
「任少監在司天監待了多少年了?」
任奇鳴低頭道:「下官是兆慶三年入仕的。」
「十二年了啊,」余舒感慨一聲,「算來本座只夠你一個零頭。」她是去年七月入得司天監,至今方才一年零三個月不到。
任奇鳴木著臉道:「那您當真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
這可不是恭維的話,余舒呵呵一笑,語氣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你可知道,我是憑什麼坐上這個位置的?」
任奇鳴聞言,抬頭看了她一眼,心思急轉,道:「下官不敢非議。」
余舒收起笑臉,冷眼看著他道:「你是不敢非議,不是沒有非議。想必你清清楚楚,因為我是破命人,朱公才對我另眼相看,讓我接掌司天監,正是因為只有我才有希望尋回《玄女六壬書》,守住大安基業。你既然清楚這些,就更該知道,除了我,沒人能坐穩這個位置,我不管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警告你一次,也只給你這一次機會,要麼,你取信於我,要麼,我找人頂替你。」
言下之
意,竟是在告訴他:要麼服我,要麼就滾。
任奇鳴身形一僵,緊咬牙關,先是覺得羞憤,但他對上她盛氣凌人的眼神,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人到中年,早過了意氣用事的年紀,若是擱在十年前,聽到有人對他這麼說話,他一定會轉身就走。可是現在,他卻反覆咀嚼了她這一番冷言冷語,漸漸汗濕了後背。
沒人比他更清楚,余舒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手中握有多少權柄,不提她的名聲與能力,上一代大提點朱慕昭將黑衣衛的指揮權移交到她手上,她又是朱慕昭之外,當世唯一習得「太骨神課」之人,崇貞帝對她青睞有加,當今皇后亦同她關係親密。誠如她所言,大提點這個位置,除了她,無人可以勝任。
由此看來,她威脅他要找人頂替他的話,不只是說說而已。然而他知道太多朝廷秘辛,每一件都足以致命,如果他就這麼離開司天監,她不會放過他,皇帝也不會放過他,最後好不過一具全屍而已。
任奇鳴鬱鬱不滿了幾個月,這一刻突然間想通了,他沒有別的選擇,要麼活命,要麼找死。
「原是下官糊塗了,」他深深望了一眼余舒,握緊的拳頭悄悄鬆開,提著衣擺的屈膝在地,幾乎是俯首帖耳地恭聲道:「求太書恕我不敬之罪。」
余舒滿意地揚起嘴角,點點頭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少監起來吧,日後本座需要倚重你的地方還多著呢,你莫要再糊塗了便是。」
她自己就是個硬骨頭,對付起來這種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人,自然是得心應手,什麼禮賢下士、平易近人都是屁話,只有讓他認清現實,他才會乖乖聽命。
任奇鳴這才在她面前服了軟,接著就向她稟報了一件「趣事」。
「昨夜太史書苑幾位院士到我府上求見,見面之後,便旁敲側擊,聞著他們的意思,卻是不滿您接掌司天監,存心挑撥是非,攛掇我與您爭權。」
余舒問他都有誰,他便一一舉發,當她聽到韓聞廣的名字,不由地譏笑出聲,眼神一閃,心想到:她上任之初,人心不穩在所難免,正要殺雞儆猴的時候,就有那自己找死的人送上門來。
任奇鳴倒也知趣,這背後一刀捅得乾脆,既撇清了關係,又向她投誠。
余舒於是問他:「你以為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任奇鳴詞嚴厲色道:「下官看來,幾位院士是日子太過清閒,才會心氣浮躁,盡打些不該有的主意,若是不加以懲戒,唯恐他們日後更加猖狂。」
「少監所言極是,」余舒想了想,坐正身子,從筆架上摘了一桿湖筆。任奇鳴見狀,猶豫了一下子,便上前為她研墨。
余舒晃動著筆桿,唸唸有詞道:「我曾在太史書苑求學數月,發現許多不好的風氣,比如某些院士自恃甚高,將苦苦求學的院生拒之門外,也有些院士乘職務之便謀取私利,並不專心教學。這般種種,皆是因為十八院士各自為政,少了一個主持大局的人,司天監又多有放縱,才導致今天。不如從中挑選一位院長,再從司天監派去一位監官,督促太史書苑端正風氣。」
此舉不止出於私心,太史書苑向來是司天監補錄官員的首選之地,不能爛在根上。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