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回京的第二天早上,景塵就尋了過來。大提點特許她休息兩天,不必到司天監去點卯,她哪兒也沒去,就待在家裡等著景塵上門,因為她欠他一個解釋。
不過十日,景塵居然消瘦了一圈,似是大病了一場,稍厚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有些撐不起來,余舒心中有愧,兩人照面後,便好聲好氣地把他領到北大廂的小書房,關起門來說話。
景塵剛剛坐下,便壓低了聲音詢問她:「我爹和和薛睿逃走了嗎?」
聽到他先問這一句,余舒便知道在他心裡是關心雲華和薛睿多過於怨憤,於是肯定地告訴他:「他們已經逃遠了,大提點就是派人去追,也追不上他們。」
「薛睿他、他真是我的兄長嗎?」景塵語帶晦澀,是遲疑卻不是質疑,可見他並非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雲華帶著薛睿拍拍屁股跑了,丟下這個爛攤子,還得余舒替她收拾,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對他說實話:「當年雲華進京趕考時,家鄉已有一位原配夫人韓氏,薛大哥正是韓夫人的兒子,他比你虛長一歲。因為雲華在京城受敵,他們母子遭人追殺,韓夫人不幸遇害,薛大哥僥倖逃過一劫,被當時外放蘇州做官的薛伯父救下,為了掩人耳目充作親生兒子養大成人。」
她緩了一口氣,不願這對兄弟心生間隙,便為薛睿開脫:「我和薛大哥都是前不久才得知他和雲華是父子關係,這麼大的事。瞞著你是我們不對,薛大哥原是打算等我們毀掉《玄女六壬書》就親口告訴你,怎奈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都被雲華給騙了,更加沒想到大提點早就查明了他的身份,逼得他們倉促間逃離,來不及向你說明實情。」
景塵聽完前因後果,慢慢擰起了眉毛,頗為自嘲地說道:「原來我爹不止辜負了我母親。」
余舒張了張嘴,想為雲華辯解一二。卻發現她無話可說。儘管是麓月公主橫刀奪愛。雲華被逼無奈才做了負心漢,但這不能說明他就沒有錯,畢竟一開始他明知道麓月公主女扮男裝接近他是芳心暗許,他卻沒有同她保持距離。最終釀成一段孽緣。
景塵的確是對雲華有些失望。可他心性淡泊。或喜或怒都不會持續太久,現在知道了真相,心中鬱結一解。便不再糾結於此。況且他眼下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大提點告訴我,你答應要和我成親,是真的嗎?」
余舒點頭道:「沒錯,我是答應了他。」
景塵不覺絲毫驚喜,反倒是露出了苦笑,略顯酸澀道:「你曾說過的那個心上人,就是薛兄對不對?我看他對你情深意重,難怪你願意托付終身。」
在升雲觀中,大提點和雲華劍拔弩張之際,薛睿親口說要與余舒同生共死,那時景塵才有所察覺,他們兩個不單單是兄妹之情。
余舒這次回來就沒想過繼續隱瞞他,經他說穿,就坦然承認了:「是,我說的人就是他。」
「那你為何還要回來?」景塵尚存一絲希望,問地小心翼翼。
余舒暗歎一聲,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他,狠狠心道:「我回來是因為我的家人都在這裡,我不能拋下他們不管。我答應大提點和你成親,是因為我別無選擇,不是我回心轉意想要嫁給你。景塵,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要落得和麓月公主一樣的下場。」
她和雲華的遭遇何其相似,一樣是被逼無奈,另許他人,這個時候她方能體味到雲華所說的情非得已。然而,她不想景塵步上麓月公主的後塵,求而不得,含恨終身。
景塵黯然失色,望著她的背影,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去了。
他走後不久,門上又有來人,竟是薛相派人來請余舒過府問話。對於是否去見薛凌南,余舒有些踟躕,她一方面懷疑薛凌南就是那個居心叵測要除掉破命人的逆臣賊子,不願與他私下接觸,一方面她又覺得薛睿失蹤她應該給薛家一個交待,至少要讓他們知道薛睿平安無事。
她思來想去,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於是就收拾了一番,前往薛府。
***
算起來余舒見過薛凌南好幾回,不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水陸大會上,都不如現在和他正面相對來得坐如針氈。
一進門,薛凌南還算客氣地讓她坐下了,然後便端起茶盞毫不掩飾地打量起她,他的眼神沉穩中帶著少許凌厲,她起初還能強作鎮定,漸漸便覺得不自在,好像自己成了犯人,上堂受審來了。
「老夫不想和你繞彎子,你說實話,城碧現在何處?」
余舒提了一口氣,試探地說道:「不是說他被寧王的人抓去了嗎?您心中有數,何必問我呢?」
薛凌南得知薛睿失蹤,第一時間就嫁禍到了寧王頭上,他利用此事大做章,煽動人心,是為逼皇上冊立太子,以便扶植敬王劉曇奪位。薛睿的性命安危,在他心中又有幾斤幾兩?
薛凌南不滿她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瞬間沉下臉孔:「薛家養了他二十年,倒不如養一條狗。」
余舒聞言,已知他對薛睿並無多少子孫情,就不再裝乖,反唇相譏他:「就算養一條狗,也不是說丟就丟,主人家總要掉幾滴眼淚,若是不覺傷心,那人才真叫不如狗。」
薛家兩父子,同樣是對薛睿有養育之恩,薛皂的俠義心腸讓人敬重,薛凌南的挾恩以報卻令人心寒。她對薛凌南本身就不報好感,就憑他對薛睿這一副「養狗」的態度,她便沒必要向他報平安了。
薛凌南何曾被一個小輩這樣當面頂撞過。看著她的眼神愈發陰沉,不怒自威:「小兒猖狂,你以為有了
靠山,老夫就動彈不了你嗎?薛睿失蹤與你有關,今日你不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就別想從這裡出去。」
余舒一貫是吃軟不吃硬,報以冷笑,道:「我能有什麼靠山,我的靠山就是我自己。我要是怕了您,今天就、不敢來。您要是想收拾我。我說再多都沒用。」
升雲觀那一晚大提點擺出那麼大的陣仗,薛凌南肯定知道出了什麼事,他和大提點一樣是老奸巨猾之人,要說他關心薛睿的去向是假。想從她嘴裡套話才是真的。
甭管他到底想打探什麼。她是一個字兒都不會多說。
薛凌南川眉攏起。他大概沒想到余舒是這麼個臭脾氣,沒能詐唬得了她,他也拉不下臉再說軟話。這便歇了心思,板著臉警告她:「看你這般神情,那逆子想必是安然無恙,老夫有言在先,今後不論是誰問起他的去向,你且都說不知,若叫老夫聽到你對旁人說三道四,饒不了你。」
說罷他一甩衣袖,無聲下了逐客令。余舒正巴不得走人,草草朝他一拜全了禮數,撩著裙角就跨門走了。到了書房外面的走廊上,有下人上前接應,引著她出了院落,向西走了一段路,前頭就是花園,余舒突然停下腳步,問道:
「三小姐現在府上嗎?」
那下人不明所以,老實點頭。卻見余舒轉了個彎,走進花園裡,連忙跟上去阻止:「姑娘錯了,大門該往這邊走。」
余舒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笑著說:「既然來了,順便探望你家小姐,你快跑去報個信兒。」
薛家上上下下都是極重規矩的,哪裡遇到過這樣隨便串門兒的客人,攔不住她,只能跑快些去報信了。薛睿過生日的時候余舒就在相府花園裡逛過,認得去薛小妹的院子怎麼走,不必人領路,三拐兩拐就摸到了地方。
這才是她今天到薛府來的真正目的。
薛瑾尋此時正在室內描女紅,剛聽下人跑來稟報,說是有位余姑娘要來探望她,不等她房裡的大丫鬟問仔細了,就聽見院子外面傳來一道爽朗的人聲:「瑾尋妹妹在嗎,我來看你了。」
薛瑾尋聽是余舒,慌忙放下手裡的針線,一掃平時溫吞模樣,小跑出去,望見院門口站得人影,驚訝得不行,余舒又喊了她一聲,她才忙不迭地讓守門的婆子放行,讓她進來。
「余、余姐姐,你、你怎麼、怎麼來啦?」薛瑾尋一緊張便有些口吃的毛病。
余舒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她的手,端詳了她一眼,但見她神色如常,並無傷心形狀,便猜到她還沒聽說薛睿失蹤的事,於是笑道:「順路來瞧瞧你,走,我們進去說話。」
她反客為主,拉著她進了屋子。薛瑾尋住在相府的一個角落,從三年前十公主病歿便受盡冷落,一年到頭也沒個人來看她,薛凌南恐怕早就放棄了這個孫女,聽說薛母患了瘋病時好時壞,這偌大一座相府,她只能依靠薛睿活著。
不久前,寧王戕害十公主一案水落石出,雖是還了薛瑾尋一個清白,卻彌補不了她受到的傷害,她的智力可能永遠停留在孩子的階段。
薛瑾尋見到余舒很是高興,又不知如何表達,就將她這些日子繡的荷包和手帕都拿到她面前獻寶,余舒不懂女紅,只管每一件都拿起來看了,再誇她一句好,薛瑾尋很快就紅透了一張臉,結結巴巴地將她繡得最好的一隻荷包捧給她說:
「送、送給姐姐的。」
余舒道了謝,當場就繫在了腰間,看到薛瑾尋眉眼都是笑,她心裡這才好受了一些,坐到她身邊,拉著她的小手,柔聲道:「你哥哥這些日子沒來看你,你想他嗎?」
薛瑾尋點點頭,乖巧道:「哥哥做正事,沒空來看我,我懂的。」
余舒眼神一暗,伸臂摟住了她的肩膀,故作輕鬆道:「對,他是去辦事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你如果想他了,可不能哭鼻子啊。」
薛瑾尋懵懵懂懂地問道:「那他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一定會回來的。我們兩個一起等他好不好?」
「那好吧。」薛瑾尋並沒有意識到薛睿已經離開了,她只是單純地記住了余舒和她的約定,日後再有人告訴她薛睿失蹤了,她也會固執地相信——他會回來的。
余舒臨走前,避開薛瑾尋將她屋裡的大丫鬟叫到一旁嚴聲叮囑:「我與你家大公子是結拜兄妹,將你家小姐當做親妹妹看的,你且精心伺候,自有你的好處,回頭她這裡出了什麼事,你務必到寶昌街余府送信。」
未免這丫鬟壞事。她沒有多提薛睿。塞了一張銀票給她,連哄帶嚇了一番,這才放心離去,倒也不怕這丫鬟回過頭來跑到薛凌南面前學嘴。
遲些時候。余舒擅闖後院去見薛瑾尋的事傳進薛凌南耳朵裡。她早就走得沒影了。
***
大提點的行動很快。余舒答應婚事沒過幾天,就有一位宗室的貴夫人帶著媒人上門來提親了。景塵生母麓月公主乃是先帝愛女,他本身就是皇親國戚。又受今上重視在朝為官,若不是兆慶帝遷到華珍園養病,這門親事本當由皇上親自指婚。
宗室命婦通是三品以上,輕易使喚不動,肯降尊紆貴到區區余府提親,給足了余舒臉面,由此可見大提點沒有敷衍她。
趙慧乍一聽聞有人上門提親,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余舒就坐在她邊上,倒是四平八穩地不見驚訝,先吩咐丫鬟將客人請到內院,再扭過頭對趙慧說道:「這門親事是我答應了的,那人您也知道,就是景塵。」
趙慧只覺一道悶雷砸
砸下來,暈暈乎乎地抓住她的胳膊,語無倫次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才同我說呀,我連個準備都沒有,你這就答應了?你可想好了,真要嫁給那個、那位景公子?」
余舒扶住她,淡淡一笑,避重就輕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過完年,我虛歲也有十八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您不是早就開始給我準備嫁妝了嗎?」
「可是、可是——」趙慧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看著余舒的笑臉,她是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頭,還沒想明白,就被余舒催著進屋換衣服去了。
「既是來人提親,我不方便露面,娘去見見媒人,只管應下了婚事,大小事宜照規矩走就是。」
趙慧被趕鴨子上架坐到那位宗室夫人的面前,早把先頭那點疑慮都忘在腦後,光顧著應對男方家人了。媒人嘴巧,先將余舒和景塵各自誇耀了一番,再提及婚事,儘管趙慧得了余舒首肯,卻不肯馬虎,硬著頭皮把該問的都問清楚了,那位宗室夫人倒沒有小瞧她這個民婦,也不在意她是女方家的乾娘,和和氣氣地同她說話,一副只要余舒肯嫁,凡事好商量的態度。
這讓趙慧踏實了許多,便拿出余舒的庚辰八字,與男方交換,算是正式訂下了這門婚事。
傍晚,賀芳芝和余小修回來,從趙慧口中聽說余舒的婚事,驚訝極了,賀芳芝還好,畢竟他認得景塵這號人,所以不難接受,余小修卻一臉吃癟的樣子,轉身就跑去北大廂向余舒求證。
「姐!你要嫁給景大哥?」
余舒正在書房裡翻看南林木材行昨日送來的賬冊,抬頭看了眼衝進來的余小修,面無表情道:「我是要嫁給他,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余小修把門關嚴了,蹬蹬蹬走到她面前,上身撐在書桌上,踮腳湊近了她,壓低了嗓子說:「你嫁給景大哥,那薛大哥怎麼辦啊?」
余舒愣了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余小修見她不吭聲,著急地抓耳撓腮:「姐,你不是喜歡薛大哥嗎,我看得出來他也一樣喜歡你,他知道你要嫁給景大哥嗎?你們兩個是不是吵架啦?」
薛睿被寧王綁架的傳聞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余小修這樣不知世務的孩子卻是一無所知,他還沒聽說薛睿出了事,所以會有這麼單純地想法。
余舒苦笑,她以為她和薛睿瞞得好,人人都當他們是兄妹之情,卻被余小修這個半大的孩子一眼看穿了。
「你才多大點兒,懂得什麼是喜歡。」她伸出食指戳在他腦門上,將人推開了,低頭繼續研究賬冊。別看南林木材行在京城不顯眼,每一季的盈利卻有上萬兩之多,這主要是因為薛皂早年在南方半租半買了大片的山林,不缺原料,後來交到薛睿手底下經營,又不惜重金僱傭了一匹手藝精幹的匠人,不論是傢俱打造,還是土木修建,都能包攬。
「姐,姐?姐」余小修連叫了幾聲,余舒不搭理他,便像只漏氣地皮球癟了下去,沒膽子和她胡攪蠻纏,便沮喪地走了。
余舒聽到關門聲,輕輕歎了口氣。
翠姨娘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余舒婚事的人,她向趙慧打聽清楚了景塵的家世人品,便歡天喜地起來,沒有抱怨余舒自作主張,一味地慶幸女兒攀上高枝兒,要給皇帝爺做外甥媳婦。
當天晚上,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余舒說道:「我的好閨女,真真兒爭氣,竟給我尋了這樣的好女婿,那尹侍郎府上的三公子算個屁,給我姑爺提鞋都不配,你當初沒答應他家,原來是存了心的,娘真是錯怪了你。你快給娘說說,那景公子是皇帝的親外甥,娶媳婦該給多少聘禮?回頭你是不是要搬到公主府去住啊?我可先提醒著你,咱們現在住的宅子,將來你得留給小修,不能便宜了外人。」
八字剛有一撇,她就叫上姑爺了,可見是對這門婚事極其滿意。經過三堂會審,翠姨娘看清了昔日舊主尹周嶸一家的險惡,體會到余父當年的良苦用心,她幡然悔悟,終於是安分下來不再和余舒處處作對,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骨子裡仍是個尖酸小家子氣的婦人。
「娘,這些不該您操心的,您就省省心吧。」余舒敷衍了她兩句,便將人打發走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