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夜路坎坷,余舒不知道他們跑了多遠,她坐在薛睿背後,雙臂緊緊地環在他腰間,手指凍得發麻,不只是冷,還有滿心的彷徨。
「快到了!」金柯在前面帶路,他們早就準備好了後路,靠近河岸,在一處隱蔽的雜草叢中藏著一條小船,剛好可以坐下他們五個人。
薛睿翻身下馬,再將早就凍僵了的余舒抱下來,他將她的雙手合攏到一起,狠狠地呵了幾口暖氣兒,然後將她拉到避風處,跑去幫著金柯和趙小竹一起把船抬出來。
「咳咳,」雲華踱到余舒身邊,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酒囊,他遞給余舒,朝她比劃:「喝吧,多喝兩口。」
余舒緊咬了一下打顫的牙齒,二話不說接過酒囊「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火辣辣的液體燒著嗓子,身上總算有了一股熱乎勁兒。
河岸邊,薛睿他們剛剛把船推到水裡,寬闊的河面浮著一層冰冷的幽藍,濃郁的色調讓人無端覺得危險,在這種天氣走水路,一不小心就會被冰凍困死,可他們別無他法,只有水路才能讓他們躲過朝廷的追兵。
余舒和雲華一樣,根本就不相信大提點會放他們一條生路,只是礙於她還在雲華他們手中,不得不讓他們先逃出一段距離,等到他們失去余舒這張護身符,大提點勢必會下令將他們趕盡殺絕。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離開。」雲華彷彿看穿了她的心事,他破敗的嗓音暗藏著誘惑:「你和世寧的事我已知了,等我們逃到邊城,安定下來之後,我就做主讓你們成親。」
這是一個讓人心動的提議,大提點得到《玄女六壬書》,再無顧忌,下一步就是取天命太骨,余舒回到京城將要面臨什麼,可想而知。
跟著薛睿遠走高飛,就成了她唯一的出路。可是,大提點會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他敢放任她離去,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她最終還是會回到京城,回到他的手掌心。
回去,就是要同他分離,分離,既是訣別。
余舒緊緊地抓著酒囊,自知深陷絕境,心生悲涼,她望著薛睿忙碌的身影,眼睛突然有些酸澀,她是個從來不肯落淚的人,此時竟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
「師兄,」她壓著鼻音,硬是擠出了一聲笑,對雲華道:「你騙了我一回,還想騙我第二回吶,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嗎,你是礙著我大哥,不能殺我,又不想讓我回去被大提點利用,所以才要哄著我跟你們走是吧。」
聽出她話裡一絲怨氣,雲華道:「你說的不錯,我是不想讓朱慕昭得到天命太骨,那是因為你和景塵的孩子便是我的親孫,你不和我們一起走,難道要回京去給景塵破命嗎?」
余舒冷冷道:「不回京,難道和你一樣,做個拋家棄子的無情人嗎?」
黑暗中,他們誰也看不清誰的神情,她這一句話像是戳中了雲華的傷疤,讓他沉默下來。余舒不後悔說了重話,雲華先前要殺她,她不可能毫無芥蒂,若不是薛睿誓與她同生共死,雲華真要和大提點硬碰硬,她這會兒已經是個死人了。
這一會兒工夫,薛睿他們已經收拾妥當,招呼雲華和她先上船,金柯將那幾匹馬趕遠,趙小竹和薛睿清理了岸邊的痕跡,這才同舟共濟,逃離此地。
金柯披著蓑衣在艄頭撐船,雲華、趙小竹、薛睿和余舒都躲在船艙裡,船艙又小又窄,站起來就要碰頭,棚頂擋得住風卻隔不住冷,幾個人都凍得嘴唇發青,所幸有一隻爐子取暖,聊勝於無。
趙小竹蹲在火爐邊上燒水,鼓搗著打算煮茶來喝,他一邊忙活,一邊偷瞄著對面的影作一團的兩個人。薛睿用一條棉被裹著余舒,將人緊緊抱在懷中,她頭枕著他肩,他胸貼著她臉,溫柔繾綣,這般的親密無間,哪裡是兄妹兩個能有的。
雲華蓋著另一條棉被,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趙小竹看了看他義父蒼白的臉色,咳了一聲,故作輕鬆地對著薛睿余舒道:
「你們兩個都沒去過邊城吧,我跟你們講講,那兒可比京城有意思多了,吃的穿的都不一樣,駱駝你見過嗎,戈壁灘你見過嗎,回頭我帶你們騎著駱駝去戈壁灘上看落日,到了夜裡,咱們就搭了帳篷,圍著火堆喝一整夜的酒,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了咱們,我再給你們烤一隻嫩嫩的小羊羔,那滋味,嘖嘖」
趙小竹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了,余舒和薛睿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打斷他,棉被底下,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漸漸地有了暖意。
不知過去多久,趙小竹忽然沒了聲音,雲華張開眼,就見對面一雙人偎依睡去,交頸而眠,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眼中有片刻的猶豫,但很快就沉澱下來。
就這樣,船行了一夜,天亮前靠了一次岸,金柯跑到附近的村鎮上買來幾身不起眼的衣裳,讓余舒和薛睿換上,喬裝打扮一番,又將船鑿沉,套了一輛馬車繼續趕路。
連行了兩天兩夜,繞過了太原一帶,在第三天傍晚來到一座小鎮,雲華被金柯扶著下了馬車,抬頭望天,不一會兒道:「住一晚吧,夜裡有雪。」
於是他們就在鎮上尋了一間客棧落腳。這才正月初十,老百姓都還沒從新年裡走出來,客棧裡就一個掌櫃的和著一個夥計,廚子回家過年去了,後院兒全是空房,他們索性一口氣要了四間,除了趙小竹與雲華睡一間屋方便照顧他,其他人都是獨自一間。
馬車直接拉進了後院,金柯卸下車廂,讓那夥計餵馬,喊了趙小竹鋪床疊被,他自己去劈柴燒水。余舒看他們忙前忙後,便想上去幫忙,誰知薛睿一拉她,就把人帶進屋裡,按在床上給她脫了靴子,又用被子將她裹嚴了。
「躺著別動,我去找找看有什麼吃的。」
這一路上餐風露宿,余舒嘴唇上儘是干皮,他們幾個男的還好,她一個女孩子細皮嫩肉的,手腳早就凍裂了,腳腫了一圈,又疼又癢,她忍著不吭聲,不表示薛睿不知道。
他問過了前面掌櫃,趁著天還沒黑,找到一家藥材鋪子配了些凍瘡藥,並紅棗雲姜買了幾兩,回到客棧就鑽進了廚房。
金柯從外面抱了一堆柴火進來,看到薛睿蹲在灶台邊上,連忙放下東西上前搭手:「我來我來,你去歇著就好。」
到底是他憨厚,知道這次騙了薛睿,是他們不對,這一路薛睿連個正眼都沒給他,金柯暗暗叫苦,生怕他記恨自己,逮著機會哪有不討好的。
薛睿不與他爭,站起來讓他添柴燒火,他則拿了兩隻碗,先把藥材用醋分開泡著。金柯常在江湖上行走,見多識廣,一看他用醋泡藥,就知道是治凍瘡的偏方,看他手上乾乾淨淨,便猜他是凍了腳,於是討好道:
「等下水燒開了,我先給你兌著泡腳。」
薛睿冷冷看了他一眼,金柯便不敢再搭話了,老老實實地燒他的水,薛睿轉身去房裡尋了茶壺,等到水滾,先燙了一壺紅棗雲姜茶,又倒了一大盆熱水,端進余舒房裡。
趙小竹躲在一旁,見他出去才擠進廚房,往金柯身邊一站,撞了撞他的肩膀,小聲道:「大兄,你看出來沒有?」
金柯皺眉:「什麼?」
趙小竹伸出兩根大拇指對了對,擠眉弄眼道:「二哥跟余姑娘是這個。」
金柯苦著臉,他當然是看出來了,不然他發愁什麼。要知道他當著薛睿的面差點殺了余舒,薛睿能不惱他嗎?
「滾滾滾,就你知道的多,有工夫說閒話,不吃飯了嗎?趕緊地找米找面!」
趙小竹無端挨了罵,灰溜溜地去找掌櫃的討要食材去了。屋子裡,薛睿坐在余舒床頭,用熱水洗了一條手帕,就要給她擦臉,余舒的臉皴了皮,不願他細瞧她醜樣,就伸手道:
「我自己洗吧。」
薛睿趁機就拉住她的手,低頭一看,她幾根指節紅紅腫腫,有的地方裂著小口子,結了血痂,他一語不發地將她的手心手背輕輕擦拭乾淨,塞回被窩裡。
余舒拗不過他,只好讓他伺候了她一回,可是洗乾淨了手臉,見他端來木盆,挽起袖子試了試水溫,讓她把腳伸出來,她卻是說什麼都不肯了。
「哪能叫你給我洗腳啊,不行不行,」余舒哭笑不得地推了他一把,「你出去,我自己泡一泡就好。」
薛睿蹲在她床邊,抬頭看著她道:「女兒足,唯有夫能見,唯有夫能觸,在我心中早將你視作妻子,非卿不娶。」
余舒有些恍惚,他的語氣太過認真,眼神太過赤誠,以至於這話在她聽來不像是表白,竟似在立誓。她理當回一句「非君不嫁」,但是嘴上如同粘了漿糊,怎麼都張不開。
但見他的目光一點點變黯,她於心不忍,雖未開口,卻是將腳伸了出來,放到他膝上,他一雙烏明發亮的眸子,瞬間就有了神采。
洗過腳,薛睿給她手上腳上擦了一遍凍瘡藥,看著她喝了一大碗紅棗雲姜茶,這才關門出去。
金柯和趙小竹還在廚房燒火做飯,薛睿來到對面的客房,雲華換了一身乾淨的棉衣坐在床上,手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蓋著半截被子,顯然兩個義子將他照顧的無微不至。
薛睿沒兜圈子,開門見山地問他:「你有什麼打算?」他根本就不信雲華會放下一切,到邊城隱居。
雲華拍了拍床邊,薛睿順著他的意思走到他身邊坐下了,床頭點著油燈,雲華靠著這幾寸亮光端詳著薛睿,慢慢地開口說話:
「我們先到邊城,避上兩三年。」
薛睿冷笑道:「先有殺父之仇,再有奪妻之恨,你要我躲起來當個縮頭烏龜?」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嗎,」雲華低喃,人活在世,如有不能忍,不外乎這兩樣事了。殺父一說,是為薛皂,朱慕昭親口承認人是他害死的;奪妻一說,是為那余舒,她與薛睿私定終身,卻不能雙宿雙棲,亦是朱慕昭所迫。
有此深仇大恨,薛睿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如何會願意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雲華心說不好,只怕薛睿是生了冒險歸京的心思,便嚴肅起來:「你要報仇,我自是不會攔你,但你要以卵擊石去送死,我是萬萬不會答應的。以你現在的處境,要找朱慕昭尋仇,無異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我知道你捨不得余舒,不願與她分離,但你若是跟著她一同回京,她倒是能保住一命,而你只有死路一條,倒不若你們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你大可以放心,我此時不會回京。」薛睿眉間擰起一股狠硬,沉聲道:「待到我回京之日,方是我報仇雪恨之時。」
雲華見他如此,既是欣慰又是愧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論如何,為父都會幫你。」
薛睿沒有躲閃,由著他安慰過後,起身為他續了一杯熱茶,雲華剛有些受寵若驚,又見他面無表情地去給他掖被角,彎腰湊近,低聲問了一句話:
「大提點拿到的,真就是《玄女六壬書》嗎?」
雲華一愣,不等回答,薛睿卻是退開了,一雙慧眼落在他的臉上,稍作停留,便隨著主人轉身而去。
晚飯有葷有素,余舒餓了幾天,總算吃上一頓熱乎飯,薛睿一個勁兒地往她碗裡夾菜添湯,金柯的廚藝實在不錯,他們
們在路上捉了一隻山雞,被他燉成一鍋雞湯,大半都進了她的肚子。
飯後,有夥計收拾碗筷,他們各自回房休息。余舒熄滅了油燈,躺在床上,聽著隔壁的動靜,分辨著薛睿端茶倒水的聲音,等到牆的那邊全然安靜下來,她才慢慢地闔上眼。
窗外起了風,嗚嗚像是哭聲,黑暗中,余舒猛地張開眼睛,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摸索著穿上鞋子,將一條被子披在身上,一步一步走到門邊,開門關門,再一步一步走到隔壁門前,屈起兩根手指,輕輕叩門。
「大哥,你睡了嗎?」
屋裡,薛睿聽到她的叫門聲,連忙掌了燈,衣服都顧不上披,邁著大步去給她開門,冷風灌進來,她披頭散髮地抱著被子,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外,他二話沒說便將人拉了進來,把門關嚴實了。
「外面這麼冷,你跑出來做什麼。」薛睿將她帶到他床邊坐下,並非他孟浪,而是這客房簡陋,小小一間屋子,只有這麼個地方能坐人。
余舒眨巴著眼睛,小聲道:「我一個人睡不著。」
一個人,睡不著。薛睿聽得一愣,他好歹是有過一段風流日子,怎會聽不懂這層話底下的意思,可說這話的人是余舒,就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余舒見他發愣,暗暗咬牙,只當他沒聽明白,便又厚著臉皮補了一句:「夜裡冷,咱們兩個擠一擠吧。」
剛說完就覺得臉發燙,兩輩子加起來就這一回沒羞沒臊,她把被子都抱過來了,橫了心今天晚上要和他睡覺。
薛睿見她如此,又怎麼捨得拒絕她,一聲笑歎,揉了揉她的頭髮,便彎腰去給她脫鞋:「那你躺裡面,我躺外面。」
「嗯。」余舒捲著她的被子,羞答答地爬到裡面躺下,薛睿檢查了一遍門窗,便也上了床,抖開他的被子,先給她加蓋了一層,自己再躺進去,這麼一來,雖與她躺在一張床上,中間卻隔著一條被子。
只有一個枕頭,讓給了余舒,他就側著身枕著手臂,目光柔柔地看著她,「睡吧,我守著你。」
床頭的燈盞亮著,那麼一點火光,還不如他的眼睛來的明亮,余舒伸出一根手指,從他額劃過鼻樑,臨摹著他的輪廓,要將這張臉孔牢牢記在心上。
薛睿縱容她的一舉一動,忍住將她擁入懷中,揉進骨裡的悸動,任由她的手指摩挲著他的嘴唇,勾起他的下巴。
余舒湊過來,飛快地親了他一口,薛睿低笑,捉住了她的手指放在唇邊,也啄了一下,她手上微酸的藥味兒並不好聞,他卻捨不得放開。
「手還疼嗎?」
「不疼了。」
「腳上呢?」
「也不疼了。」
「冷嗎?」
這樣簡單的對答,明明沒什麼滋味,卻讓余舒的心跳一下快過一下,無形中給了她勇氣,讓她放下矜持,只想和他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冷。」她掀開裡面一層被子,鑽進了他的被窩,不等他反應過來,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中。她身上只有一件中衣,單薄的衣料底下分明是滾燙的身軀,這樣柔情綿綿地貼在他身上,簡直要把他燒化了。
「大哥,同床共枕是夫妻,我心裡面只有你一個。」她的聲音澀澀地。
薛睿的心臟狠狠地撞了一下,方纔還能做君子,這一刻卻是什麼禮法都忘了,耳邊嗡嗡作響,等到他回過神來,已是緊緊地抱住了她的人,一手攬著她的後背,一手托起她的腦袋,迫不及待地咬住了她的嘴唇,鋪天蓋地糾纏在一起,吻地兩人都透不過氣來。
「阿舒」他埋頭在她頸旁,呼吸不均,微微地發抖,像是極力在克制著衝動,潮濕又霏靡的氣息鑽進她耳朵眼裡:「你等我可好,等我成事之後,定去接你,要你光明正大地下嫁於我。」
余舒心肝一顫,眼睛又酸澀起來,逃亡的路上,他從頭到尾沒有開口挽留她,不曾要她在他與親人之間做出一個選擇,不是因為他不想讓她跟他走,而是因為他太懂她,所以就連一聲挽留,他都說不出口,不怕她拒絕,只怕她為難。
這般體貼入骨,讓她如何不愛,恨不能把命交給他,然而她身後連著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十幾條人命,由不得她隨心所欲,只能忍痛與他分離。
她也懂他,殺父之仇他豈能放下,此番離去是為了日後捲土重來,他要她等,她便回去等著他,不管是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二十年,有這個盼頭,相信他們會有重逢的一天。
「好。」她環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淚水無聲地滑落:「你可不要騙我,我等著你來娶我。」
有這一句許諾,便勝過萬語千言,兩顆心都安穩了。
床頭那一點燈光不肯散去,籠罩著那交纏的身影,窗外的寒風掩去了幾段柔語輕吟。夜未眠,情難了,不怨相思苦,唯恨天明早。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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