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餘府開了大門,成堆的年敬不停事地往裡面搬,前院管事的周虎收禮單收到手軟,到了傍晚閉門謝客,到賬房一番清算,光是各色布料就有兩百多匹,香料藥材都是論斤稱的,瓷器玉器不計其數,古董字畫也有,另有許多稀奇有趣的玩意兒,似乎是生怕入不了余舒的眼。
收了人家的孝敬,余舒辦起事來也不含糊。祭灶第二天是掃塵日,司天監上上下下沐休,她卻沒有偷閒,一大早就去了官署,帶著少安將年前堆積的婚書統統清點出來,加班加點地批卜錄入,盡量趕在歲除之前都發放出去。
本該休息的日子被拉壯丁,少安沒有丁點不滿,反而幹勁十足,在余舒的默許之下,他這幾天沒少拿紅包,照這樣下去,他可以不必再租房子住,過來年就能挑個小點的院落買下來。
從早忙到晚,見天黑了,余舒這才收拾東西走人,順路將少安送到培人館附近,然後帶著暗中尾隨的探子們在乾元街上溜躂了一圈,尋了間最貴的酒樓,報了一桌子酒菜,再派侍衛去請裴敬。
泰亨商會離這兒不遠,菜剛上齊,裴敬就來了。他們坐的是樓上間,關上門,陸鴻和徐青就守在門外。
余舒起身等裴敬坐下,先端了一杯酒敬到他面前:「進京以來,我們一家人多虧了舅舅照拂,我與小修在這世上沒幾個親人,除了乾爹乾娘,便只認您一個舅舅。」
這話是她發自肺腑,裴敬曾在她微末之時伸出援手,當初她在義陽城得罪了紀家,不得不離鄉背井前往京城,也是裴敬給她安排的路子,讓她和小修跟著商隊進京,雖說路上出了意外,但這份人情她記在心中。
後來她翻了身,裴敬沒有存心佔過她什麼光,反倒是幫了她不少忙,一直都拿他們姐弟當做小輩關愛有加,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實意,余舒看得清楚,所以她肯將水晶生意分一半利潤給他,不止是回報,也是因為信任。
「自家人說什麼外話。」裴敬笑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招呼她坐下,他沒動筷子,而是好整以暇地問道:「你這麼正正經經地擺了酒席請我,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是什麼事我就不猜了,你直說吧。」
要不怎麼說薑還是老的辣,余舒原本就不知道怎麼開口,他這一問,倒是給她鋪了台階,她順勢就將暫停水晶買賣的主意說了出來。
「眼下是寧王當政,風頭太緊,我早先就得罪過寧王爺,前不久又和尹家結仇,我怕有人暗中使壞,壞了咱們的生意。不如先停一陣子,靜觀其變。」
裴敬的反應出人意料,他沒有猶豫也沒有懷疑,而是乾脆地點頭答應了。
「這門生意的確是招人眼紅,聚寶齋不止一次被賊光顧,因為損失不大我就沒和你提。徐師傅那裡,有人找著他,願意出高價從他手上買進原料,讓他向我打探貨源,好在徐師傅是個實誠人,一五一十告訴了我。」
泰亨商會也不是一塊鐵板,前兩日東家茶會上就有幾位總管合起伙來告他鑽營,壞了行當裡的規矩,硬是要他停賣,不然就將養水晶的工藝拿出來,他們願意出錢買。這話說出來也不嫌臉紅,裴敬寧願不做這門買賣,都不會讓他們討了便宜。
「我就想著咱們錢是賺了不少,現在也是時候收手了,你既然有這個意思,那我明天就停了聚寶齋的買賣,等徐師傅把手頭上的那批料子做完,將交了訂金的貨出手,就不再外流,盈利回頭我算清楚一併拿給你。」
裴敬這樣拿得起放得下,余舒還有什麼好說的,又敬了他一杯。
裴敬一邊拿了筷子夾菜,一邊和她說道:「你不知有人專門在我們聚寶齋排了號,拿到水晶再高價賣出去,等到咱們斷了貨,哪個手上屯著東西,多等上一段時日再出手,價錢可是能翻上幾番。」
余舒不以為杵:「我們賣出去的那些水晶,過了三個月就會慢慢失效,如不送到我這裡來保養,也就剩個樣子,他們屯也屯不了幾日,真是貪心不足,反倒會賠本。」
裴敬點頭道:「這一點買賣之日都對人說明了,有人不長心,也怨不了我們。」
在酒樓裡談攏了正事,一頓飯後,余舒和裴敬分開,直奔徐老頭的作坊,將打磨好的兩百根水晶條取走,付了他一錠金。
冬天穿得厚,她將十多斤的盒子裹在披風裡,外頭天黑,隔遠了根本看不出她懷裡抱了東西。她一出門就鑽進了馬車,遮嚴了簾子,這才挑了燈檢查。
徐老頭的手藝沒得說,二百根水晶條打磨的齊齊整整,長短均勻,沒有養化的紅色晶石看起來灰濛濛的,和瑪瑙石有幾分相似,但和聚寶齋賣出去的那些成品大不相同,任誰也認不出是同一件東西。白晶石是為了掩人耳目,照玄女書的排列,八十一根紅晶足夠,多出來的是為了防止雕刻出錯備用。
回到府上,她未假他人之手,將一百根紅晶挪到一口檀木匣子裡,落了鎖。第二天一早,就將周虎叫來。
「薛相府上的年禮你親自去送,拿著我的帖子,逢人說好話,回來我再賞你的。」
按說周虎升了余府的總管,不當做這上門送禮看人臉色的事,余舒親**待的卻不一樣,往相府送禮,那可是給他臉面。
「姑娘您就放心吧。」
周虎跟著鑫兒去了,帶著兩個挑擔的男僕將年禮搬上馬車,當天就送到薛府,誰也不知道這裡頭夾帶了要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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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凌南看了余府送來的禮單,就讓人把薛睿找了過來,將禮單扔到他腳邊,道:」「上回你答應的好,結果拖了幾天,根本就沒打算讓她出面指證寧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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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薛睿彎腰撿起來,掃了一眼,見上頭都是尋常之物,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頓時瞭然,面對老人的責問,他低頭認錯:
「這麼大的事,孫兒想來想去,還是太過冒險,誣陷皇家乃是重罪,萬一事敗,那她就要搭上身家性命,還請祖父放過她,另謀他法。」
聽他改口,薛凌南氣笑道:「好啊,你是翅膀硬了,連老夫的話都可以陽奉陰違。外面一個女人,同整個薛家比起來,孰輕孰重你分不清嗎?」
薛睿低頭不吭。
薛凌南眼看說不動他,便不再費力氣,揮手道:「出去吧,此事不必你再過問了,你只要記住,這些年是誰養你長大成人,是誰供你榮華富貴,不要到頭來做了一條白眼狼,枉費我兒為你送了命,哼!」
薛睿是個能忍能讓之人,這些年被薛凌南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儘管心中怨懟,卻除了三年前那一回,再沒有和老人頂過嘴。
今日同樣是生生受了這般辱罵,恭恭敬敬地告退。三年前他為尋身世離家出走,如今他已知生身父母是誰,卻為了報答養育之恩回到薛家,但求問心無愧。
薛睿想著剛才看到的禮單,回到院子裡,就把寶德叫了過來,悄悄叮囑了一番,等到晚飯後,一隻上了鎖的紅木匣子就悄無聲息地放到了他的書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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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兒,今年的除夕宮宴取消了,但是寧王府另設了一場宴席,早早就發出請柬,余舒受邀在列,不想去也得去,好在是午宴,不耽擱晚上一家人吃年夜飯。
說起寧王,余舒不得不佩服,自從大提點宣佈聖旨以來,寧王一隻腳踏都進東宮了,卻沒有半點出格的動作,面對朝中一些反對的聲音,他一味地容忍,沒有因為大權在握就剷除異己,那是相當地沉得住氣。
就拿今天的宴會來說,他沒有趁機選在宮中操辦,而是退回到寧王府,這一手以退為進就平息了不少事端,沒見大提點都親自上門來給他捧場了麼。
這一場酒宴吃的是平平淡淡,眾人表面和樂,一派風平浪靜。余舒坐在角落,盡量減小存在感,她昨晚算了一卦,知道今天要出事,就等著看熱鬧來的。
預料之中,意料之外。就在眾人酒足飯飽,寧王春風得意,舉杯謝客之際,突然從席間摔出一隻酒杯,砸在寧王桌前,碎片飛濺,滿座皆驚,暗中幾名死士飛快地護在了寧王身前,與此同時,一道人影從一眾賓客中間大步走出來。
余舒看清此人是誰,著實愣了一下,萬萬沒想到事出在他身上。但見此人,青袍玉帶質翩翩,步履搖晃,面有七分醉意,手指座上寧王,橫眉冷對,口中叱罵:
「你這個薄情寡義之徒,狼心狗肺的東西,殘害手足,結黨營私,居然有臉宵想皇位!」
劉灝神情劇變,一巴掌拍在酒桌上,怒聲道:「孔芪,你大膽!來人將他拿下,堵了他的嘴!」
奈何手腳哪有嘴皮子快,孔芪不躲不閃,不等人近身,又是高聲罵道:「當年你設計害死了十公主,他**若做了皇帝,莫非要將你的兄弟姐妹都趕盡殺絕,你這畜生——」
話沒說完,就被人摁倒在地,捂了嘴,孔芪奮力掙扎,發出嗚嗚的叫聲,一副要與寧王死磕到底的狠勁兒。
劉灝恨不得讓人當場斃了他,奈何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下殺手,只得冷臉道:「大好的日子,就有這敗興之人。孔芪,不管是誰指使你污蔑本王,你已犯了不敬之罪。來人啊,先將他押下去,容後再審。」
他避重就輕,試圖先將這陣風頭蓋過去,可是幕後操縱之人,又豈會讓他如意。
「且慢,」大理寺卿郭槐安站了出來,一臉肅穆道:「若我沒有聽錯,方纔他是提到了十公主之死?事關人命,還請王爺將人移交大理寺處置。」
面對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劉灝臉色鐵青道:「不行,此人污蔑本王在先,顯然有人主使,關係到本王的清白,本王一定要親自審問才行。」
眾人見狀,心裡不約而同地猜疑起來,怎麼十公主的死會和寧王扯上關係,不都傳言是薛家一位小姐害的麼?郭槐安又是怎麼回事,大理寺不是一貫地中間派嗎,為何突然站出來和寧王做對?
「皇兄言之有理,只是這人留在你府上,萬一遭人滅口,恐怕會被算在你頭上,到時候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回出聲的是劉曇,表面上他是在替寧王考慮,但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事已至此,一直裝聾作啞的尹相爺終於開口了:「王府戒備森嚴,又豈會連個人都看不住,敬王殿下言重了。」
眼看雙方僵持不下,誰都不肯讓步,坐在主賓席上的大提點突然起身,離席走到了孔芪面前,低頭看了他一眼,回身對劉灝與郭槐安道:
「不如將人交給我司天監,過了今晚,明日再審,寧王與郭大人大可以放心。」
劉灝還能說什麼,人他是留不住了,不交給司天監就只能交給大理寺,於是折中答應了。
郭槐安也點點頭,坐了回去。
朱慕昭大手一揮,便有人跟隨王府侍衛,將孔芪帶走,他隨後告辭。這一來,眾人也沒了心情再待下去,寧王強顏歡笑地送走了幾位大臣,就沒再回到席上。
余舒看沒了熱鬧,就和薛睿暗中打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地離開了寧王府,在門外會和。
兩人坐進一輛馬車,讓車伕慢慢往回趕,出了這種亂子,他們一處說說嘴,暗處的探子們看見了也會當做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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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一出都是薛相安排的吧?」余舒歎服,「想不到你祖父今天沒來,卻使喚動了郭大人,我看席面上除了他,也沒人敢和寧王唱對台戲了。」
論品級,大理寺卿郭槐安是不如當朝幾位元老,但論聲望和實權,他卻不輸一品大員。今日之前,余舒和其他人一樣都以為郭槐安是中立派,誰又知道他會站在薛家這邊。
薛睿歎了口氣。
余舒奇怪地瞅著他:「你怎麼不高興,寧王這下該倒霉了,我看這監國一職,他是做不長了,」說著,她又恍悟道:「你該不會是擔心孔芪會把他和十公主的私情抖落出來,壞了十公主的名譽吧?」
她瞪他一眼,冷颼颼地說:「你還真是癡心,十公主若是地下有知,還不得感動地再死一回。」
不是她非要和個死人計較,實在是十公主生前幹的事叫她膈應,偏偏這麼個女人還是薛睿的初戀,簡直不能忍。
薛睿聽她越說越離譜,哭笑不得,連連搖頭道:「別亂說,我哪裡想的這些。」
「那你歎什麼氣?」
「我歎祖父這樣逼迫寧王,縱然事成,結果未必是好。」
皇上重病,姜家欲反,若是寧王被趕下監國的位置,又有誰能堪當大任?怕只怕到頭來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