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的守衛都認識余舒這張臉,景塵有過交待,但凡她來找他,都可不必通傳,直接請人進來。
「余大人稍等,小人去請我們公子過來。」
前院的管事是個瘦高個的太監,姓寧,寧太監安置好余舒,就匆匆走了。
偌大一座公主府,就只景塵這麼一個主人,只要他回了府,不管人在哪兒,都有一群下人留心,寧太監過二門隨便揪了個護衛問話,就知道景塵這會兒不在溯嬅閣裡,而是在水筠姑奶奶那兒。
寧太監一路找了過去,剛走到庭院門前,便聽裡面傳來一陣時斷時續的嗚咽聲,哭的好不傷心,似乎正是水筠姑奶奶,不然還有哪個女人能在公主府鬧騰呢?
寧太監踟躕了片刻,探頭看了看院子裡沒有半個人影,沒敢冒然直闖
「水筠,你不要任性,喝了藥就去休息,明日我就稟明皇上,找人護送你回龍虎山。」
景塵不久前回來,剛一進門就聽下人稟報說水筠在發脾氣,滿屋子地摔東西,他怕她再傷到筋骨,只好前去安撫。
誰知這一來他才知道,她瞞著他有半個月不曾喝藥,他讓人煎好送來的湯藥與藥膏,都被她讓人偷偷倒掉了。
「我不喝,嗚我不要你管我,把藥拿走,拿走!」水筠回來之後,只叫下人給她擦了臉,連衣服都不肯換。領口上一塊塊斑禿的茶漬,披著頭散著發,兩隻眼皮紅腫不堪,瀝瀝拉拉地落著淚,哪見平時清爽的樣子,叫人看上一眼便於心不忍。
景塵愁眉緊鎖,將藥碗交給一旁的下人,伸手按住她的輪椅不讓她亂動,盡量緩和了語氣,問道:
「你不喝藥。受傷的筋骨如何復元。若是落下頑疾,你將來再不能用玄鐵方術,你會後悔的。」
水筠抬起發抖的左手,拿手背蹭著眼淚。一如受了委屈的孩子。對於景塵的疏離再也裝不出無所謂。一心哭訴:
「你早就被那個妖女迷惑的分不清東南西北,怎麼還會在乎我是好是壞,今天她那樣欺負我。你還說是我錯了,我有什麼錯,我就是不想看你傻乎乎地被她利用!」
「她沒有利用我,你不要整天胡思亂想。」
「她怎麼沒有利用你?要不是你,她憑什麼到司天監去做官,憑什麼耀武揚威!我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個小人,偏偏你就喜歡她,我怎麼勸你都沒有用,師兄,你現在不聽我的,早晚有一天她會為了榮華富貴出賣你!」
景塵開始還有耐心勸慰她,聽她越說越不像話,態度頓時冷硬起來:「我說過,我的事不必你過問,你這次又來作難人家,我說過要把你送回龍虎山,並非嚇唬你,我會盡快安排你上路,你不要再鬧了。」
事已至此,他不想去怪誰,但追根究底,他和余舒從一對有情人變作今天這副局面,離不開水筠的從中作梗。
這一次,他鐵了心地要送她離開。
水筠猛地抬起頭,一雙幽怨地眼睛粘在景塵的臉上,泛著紅絲的眼珠裡醞釀著他不懂的情緒,但聽她嘶聲道:
「我與你青梅竹馬,自小成長,師門中的師兄妹們知道你傍身厄運,一個個都躲著你,只有我不怕受你連累,一如既往地待你,你記得嗎?我十一歲那年,你十五歲,你因為救了一個迷路的山民,最後害得那人下山途中被猛虎吃掉,師伯罰你在崖頂面壁,不許人給你送吃的,只有我擔心你餓肚子,偷偷摸摸地跑到山崖上去見你,不小心被毒蛇咬中了後頸,差點死掉了。」
聞言,景塵恍惚了一下,輕聲道:「我記得。」
他在山崖上餓了整整七日,每日只飲些甘露解渴,摘野果充飢,到了第八天,水筠摸上山崖找他,見到他就暈了過去,他發現她被毒蛇咬中,來不及送她回去救治,便為她吸血療毒,就近找了七步草為她解毒。
結果水筠醒過來,打了他一巴掌。
水筠哀聲低笑,道:「那你一定也記得,我醒來後,就給了你一個耳光。我們道門中人,雖厭惡繁文縟節,但也知道男女有別,你和我有了肌膚之親,是唯一一個輕薄過我的男子,師兄啊師兄,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我這些年來對你的心思,你以前不懂,難道現在還不明白嗎?」
她癡癡地望著他,胸中不禁生出一絲希翼,可是看著他的神情從驚訝慢慢變成了無措,又從無措慢慢變成了為難,唯獨沒有歡喜,她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水筠,我——」景塵扭頭躲開了水筠灼人的目光,低聲說道: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余舒送給他的那冊《柳毅傳》,他看了許多遍,那是他初識情字,她教會他什麼叫做男女之情,對他來說,那是再多遍的清心咒都抑不住的動心。
對小魚,他有,對師妹,他沒有。
「那我問你一個問題,」水筠不肯退卻,仰頭逼問:「在你心目中,我與余姑娘,哪一個更重要?」
景塵搖搖頭:「你是我師妹,她是我的朋友,為何要比較。」
「那我這樣問你,假如我與余姑娘一起遇到危險,你救了一個,另一個就會死,那你會先救誰?」
景塵不懂得敷衍,也不會撒謊,他思索了片刻,說:「我選不出。」
一個是他的同門師妹,一個是他喜歡的人,他誰都不願見她們死去。
「呵呵呵,」水筠突然笑了起來,她一邊邊笑,一邊落淚,說不出的傷心:「你怎麼會選不出。你不是已經選了嗎,今天我與她同樣受到了羞辱,你對我橫眉冷對,卻不敢為我責備她分毫,師兄,你對我好狠心啊,我千里迢迢尋你到京城,只盼你早日尋到破命人,或有朝一日能與你雙宿雙棲,你卻將我一片真心棄之如敝屐。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愛而不得,求之不能的可憐人。
聽著水筠聲聲指責,景塵不無自責,她哭的揪心。他何嘗不為所動。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抬手輕落在她頭頂,對她害人害己的所作所為,嘗試著去諒解。
一直以來不解她為何處處針對余舒。如今也有了答案。
「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錯。」
隨著他輕撫她的頭髮,水筠所有的驕傲和骨氣都蕩然無存,她一把環住了景塵的腰,埋頭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師兄,你、你不要不理我不要討厭我,我們,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我會聽你的話,你喜歡余姑娘,我不再和她鬥氣了就是,你讓我喝藥,我就乖乖喝藥,別讓我走,師兄,嗚嗚嗚」
景塵眼神黯了黯,拍拍她的肩膀,任由她發洩了一通,直到她哭聲漸小,眼淚流乾流盡,才與她約法三章:
「不能再插手我的事,不能再針對余舒,好好養傷,你如果做得到,我就不送你走,不然的話,你說的話,我再也不會信。」
水筠忙不迭地點頭保證:「我記住了,不會再犯了。」
兩人剛剛約好,在外頭等了半晌的寧太監總算等到裡面哭聲停了,這才輕手輕腳來到門外,揚聲稟報:
「公子,余大人前來拜訪。」
屋子裡的兩個人同時聽到,水筠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景塵看她一眼,走到門邊打開房門,對著蝦腰候立的寧太監說:
「走吧,帶我過去。」
「等等,」水筠急忙叫住他,無視了寧太監,咬咬嘴唇乞求道:「我與你同去好不好,我想見一見余姑娘,當面和她道歉。」
景塵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觀察她臉上的神情,辨認她是否是真心的。
「我是說真的,」水筠吸著鼻子,扁著嘴道:「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
「叫人進來幫你梳洗,我在外面等你。」
余舒干坐了大半個時辰,中間起來溜了兩回腿,才等來景塵,還有一條尾巴,看著景塵推著水筠進來,余舒的眉毛都快挑到額頭上去了。
她瞅瞅水筠腫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皮,挪到景塵身上,眼見的發現他身上那件白衣,腰間有一團明顯顏色不均,頓時心中有數。
「景塵,我有事與你商量,能否借一步說話?」
出了司天監,余舒沒有故意一口一個右令大人挖苦景塵,何況現在是她有求於人。
景塵看出來她不樂意見到水筠,欲開口解釋,水筠就搶先道:「余姑娘,是我非要來見你,你能先聽我說幾句話嗎?
余舒斜眼看過去,眼見水筠費力地撐著眼皮,努力做出一副真誠的樣子,心中不以為然,今天早上在太曦樓時候還和她鬥得像只烏眼雞似的,這會兒又來賣乖,她才不吃這一套。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水筠見余舒不肯買賬,轉頭遞給景塵一個求助的眼神。
景塵不想余舒誤會,只好開口:「水筠知道錯了,她要向你賠罪。」
水筠連忙接話:「對,我是來道歉的,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編出那些罪名來構陷你,我已經知道錯了,你能不能看在師兄的情面上,原諒我這一回。我答應了師兄,日後我再也不會與你為難。」
聞言,余舒撇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看著態度「誠懇」的水筠,說:「不必道歉,我受之不起,再說了,你惡意造謠我是非,我也罵了你幾句,我又不吃虧。」
水筠神情有些難堪,實際上余舒說的一點也不錯,今天吃虧的人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能不能請你迴避一下,我有正事要和景塵說,不方便有你在場。」余舒直白的招人討厭。
儘管水筠來時就有了心理準備,會受她奚落,但真碰了面,才發現高估了自己的忍功。
「你回去休息,」景塵背過身去,放低了聲音叮囑水筠:「記得你答應我的話。」
說罷,不顧水筠欲言又止的神情,讓寧太監送她離開。
水筠一走,景塵和余舒都有意地不再提起她,就好像白天考評的事不曾發生過,兩人去到一處幽靜的地方,下人退避,這才放心說話。
「這麼急著找我有什麼要緊事?」景塵知道余舒不會閒著沒事來公主府串門。
余舒來的路上思前想後,決定和景塵明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要冷靜才好,不管你是驚訝還是生氣,都得聽我把話說完。」
景塵一頭霧水,但還是點頭答應了她:「你說,我聽著。」
余舒環掃四周,確定沒一個閒雜的人影,才湊近了他,小聲說道:「你昨天給我那張畫像,我認識那人是誰。」
景塵雙目瞠起,平放在石桌上的兩手不禁用力壓了下去。
「我大哥府上有個總管,姓徐,去年五月,我在義陽見過他。」
景塵果然大吃一驚,失聲道:「你大哥,薛睿?是他家的下人,你確定沒有認錯?」
害他失憶又受重傷的人,竟是當朝右相嗎!?
余舒愁眉苦臉地說:「我倒是寧願我認錯了人,除非那位徐總管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同胞兄弟,不然我不會認錯的。」
她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一些讓她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記住了就輕易忘不了。
景塵這下沉默了。
余舒這會兒也沒心思猜他想些什麼,照著路上打好的草稿說服他:
「眼下你只是記起這麼一個人,尚不能確認是誰指使他對你下毒手,也不一定就是薛老尚書,但你將畫像交給皇上,一旦他們查出畫像上的人是誰,整個薛家就要倒霉了,連同我大哥在內,都會被皇上疑成逆賊。」
「我實話告訴你,就是想請你幫我個忙,往宮中探一探風聲,皇上是要張榜通緝,還是秘密搜查,你都跟我通一聲氣,別叫我蒙在鼓裡。」
余舒厚著臉皮來和景塵求情,她也知道這樣做不夠道義,景塵作為受害人,她卻要勸他幫她一起給嫌疑犯把風,所以她不想說謊騙他。
但她沒有別的辦法,為了保全薛睿,她只能放下舊時恩怨,來找景塵討人情。
「你就沒有懷疑嗎,」景塵冷不丁地出聲問她:「萬一就是薛相派人對我下的毒手,薛睿會一點都不知情?你就這麼相信他嗎?」
余舒皺眉,眼神極淡地對上他探尋的目光,慢吞吞地說了兩句話。
「我信你,才會把實話告訴你。我信他,今天才會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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