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睿去大理寺點卯之後就回了府,招來貼身的小廝寶德一問,得知薛凌南早朝沒有回來,他便換下官服,去了後院。
寶德跟在身後,察覺他方向後,連忙勸說:「公子,您要去探望夫人,最好是等太爺回來再說吧。」
寶德今年十四,八歲就被調到薛睿身邊伺候,前幾年沒少見他家大公子因為大夫人的事被老尚書責難。
薛府對下人們的管教嚴厲,但也不妨有些謠言私下流傳,譬如說,大夫人自從大老爺過世後,就患上瘋病,因此被太爺關在後院,不許她出門也不許她見客,就連她想見親生兒子一面都難。
薛睿沒有理會他的勸說,腳步不停,兀自穿廊跨園進了後院,在宗家祠堂邊上的小院子門外停頓,對小廝寶德交待了一句:
「你在這兒等著。」
寶德見又讓他把風,不免苦了一張臉,小時候他沒少因為這事兒挨板子,到現在想起來屁股都發麻。
「那公子您快點兒啊。」他幾乎可以預見今天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但那有什麼法子呢,誰讓公子待他好,不然他這麼個沒爹沒娘又不是家生子的奴僕,哪能像今天這樣好吃好穿還沒人敢欺負他
薛夫人今日氣色看起來還好,雖然依舊是寡瘦的樣子,但屋子裡沒有多大的藥味,薛睿便知道她最近沒有犯病。
「我兒又瘦了,是不是衙門事多,沒有好好吃飯。」薛夫人患有眼盲症,看不清薛睿,便拉著他的手上下一通摸索,一如既往地沒有問他為什麼這麼多天不來看她。
薛睿看著她皺紋叢生的眉眼,依稀可辨年輕時候的溫柔美麗,可如今才步入四十歲,便已老態畢現,鬢生花白。卻是是這樣不見天日的年月蹉跎了她。
以前他不懂,娘親到底受了什麼刺激才會發瘋,犯起病來一副對他恨之入骨的樣子,現在他懂了,才知道事實如此不堪,她這半生的悲劇,皆由他這個孽障而起。
他心中苦澀,卻若無其事地陪著薛夫人聊了一會兒,自然而然地將話題帶到已故的薛皂身上——
「娘,我記得您說過。孩兒是娘隨爹在南方外任的時候生下的。」
薛夫人雙目無神地盯著他的肩膀。像是回想了一下。才點點頭,微微笑道:「是,你是在南方出生的。」
自從失明後,薛夫人的記性就變得很不好。以前許多發生過的事都忘記,不然就是模糊不清,比如三年前十公主病死,薛家遭難的事,她是一點都記不清了。
「那會兒爹在南方任的什麼職務?」他又問道,其實他早在一年前,就將薛皂曾經外任南地的事情調查的一清二楚,眼下一問,不過是為了最後確認一遍罷了。
「好像是在蘇州。任的令郎。」
薛睿心中一沉,果然是蘇州令不錯。
「娘還記得我是幾月出生的嗎?」他小心翼翼地詢問,帶著不為人覺的緊張,只怕勾起了她的傷心事,令她再度犯病。
薛夫人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掌。面帶不悅,但是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傻孩子,問的什麼話,娘怎會不記得你幾月生的,不是前些時候才過罷生辰,你啊,是寶太十二年七月初九生下的。」
「娘莫氣,是孩兒問了傻話。」薛睿一面認錯,一面心想:
他的生辰八字一定不會是假的,不然從小到大卜凶問吉早就會露餡,可憐他娘將他生辰記得這麼清楚,卻忘記了他並非是她親生,也只有在她犯病的時候,才會瘋瘋癲癲大罵他是個禍根,可笑原來只有她犯病的時候,才是清醒的。
「城碧,你怎地啦,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薛夫人推了推他,她雖看不見,心思卻是敏感的。
「沒有,就是忽然想起了爹,」薛睿低聲道,「娘,記得您與我說過,爹是個豁達開朗之人,不拘小節,朋友遍天下。」
薛夫人歎聲氣,卻又笑道:「是吶,你爹雖是士族出身,偏有一股俠義心腸,出門在外,總能交上幾門朋友回來,不拘人家是什麼出身,是貧是富,就連那江湖中的遊俠兒,他都能與人稱兄道弟。」
薛睿趁機詢問:「爹在蘇州外任了三年,當時有沒有格外親密的朋友?」
「『薛夫人這回想的久了些,她兩眼失焦,睜一會兒便閉起來,不很肯定地回憶道:
「若說得上親密,倒是有一位,那人是個江湖易客,險些與你爹結拜做了兄弟,說起來,也多虧了他,你爹躲過幾樁禍事。」
薛睿心中一緊,脫口問道:「那人姓甚名誰?」
薛夫人搖搖頭:「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哪還記得,左右我們回京之後,就同那人斷了聯繫。」
薛睿目光閃動,心腸百轉,已有定數。
三年前他得知身世秘密,薛凌南只告訴他不是薛家骨肉,對他親生父母不肯透露半個字,他遭受打擊,先是遊歷到了北方,振作之後,輾轉去了南方調查身世,不過時過境遷,他唯獨調查出一處疑點:
薛父在任時有一位入幕之賓,常常來往義陽會友。
薛凌南口口聲稱長子是因他這個孽障而死,可薛父死的時候他還太小,記不得事,只道薛皂是在他四歲之前染疾死的。
按照時間來算,他是薛父在南方外任時候抱回家的嬰孩兒,若不是親生,無非是朋友托孤,總不至於是從路邊撿回來的。
薛皂因為收養了他,所以遭來殺身之禍,這一點薛睿從前想不通,然而昨日聽了余舒的坦白,今天又從他娘口中確認,終於解開了他的謎團。
如果他推測的不錯,當年的經過應當如此——
薛皂離京外任,蘇州城與義陽城離的很近,他偶然結識了雲華易子,彼此視為至交,後來雲華化名常州雲沐楓,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進京赴考大衍試,一舉中的,受到麓月公主青睞,不得已做了駙馬。
當時先皇老邁,奪嫡局勢吃緊,他怕被人調查出底細,再拿他家鄉妻兒做文章,一面悄悄寄書信往蘇州,托付薛皂幫他照顧妻小,一面將那寶貝「諸葛瞳」交付給他信得過的辛瀝山,讓他送往家鄉。
誰道世態炎涼,辛雅瞞著辛老五私吞了雲華的寶貝,薛皂亦沒來得及保護朋友妻兒周全,最後母去子留,為了掩人耳目,便將那孩子充作親生撫養。
而他,便是雲華作為交換條件,讓余舒找尋的那個失蹤了二十年的孩子。
***
余舒因為早上薛睿那一句提醒,不到太陽落山,便早早離開司天監,到了忘機樓坐等。
自然,景塵也跟了過來。
是以薛睿回來,一進門就看到兩人坐在茶廳中面面相對,大眼瞪小眼,他無心計較,坐下後讓人重新上了茶果,三人進到內室詳談。
「大哥,今天我一去司天監就被大提點找過去問話了。」
「都問了你什麼?」
余舒照實說來,當著景塵的面,一字未提那枚黑色指環的細節。
聽罷,薛睿道:「看來他們是拿不準你已得知多少內情。」又轉頭問景塵:「昨日你進宮,聖上與大提點有沒有在你面前提到過阿舒?」
「是有提起。」
薛睿皺眉:「有沒有問起你是不是把破命人的事告訴她?」
見景塵搖頭,他才放下心來。
余舒看他神色,不免疑惑:「這有什麼要緊,大哥擔心什麼,就算他們問了我,只要景塵不說實話,他們便是懷疑我也奈何不了我。」
薛睿瞥她一眼,道:「若是這麼簡單就好了,你以為大提點能把持司天監這麼多年,會沒有一點過人的手段嗎?」
余舒聽他弦外之音,隱約覺得不妙。
景塵也插了一句:「薛兄指的什麼?」
「京城十二府世家得以立足,無一不是憑著一門家傳絕學,朱家位列其首,朱大提點能使當今聖上器重,正因他學成了這門易術絕學。」
各家絕學本是不傳之秘,雖有的世家因為門風不嚴,大抵傳了出去,像是辛家的《奇巧珍物譜》據說上頭記載有開國六器的製法,像是崔家的《靈言術》,據說可以讀心。
然而朱家的絕學,卻是鮮為人知,便有蛛絲馬跡流傳到外面,眾人只道是一門相面之術,神奇非凡。
「這朱家的易術絕學,名叫《大洞明術》。」
「大洞明術?」余舒一臉好奇,「這是什麼本事?」
「所謂大洞明術,能辨真偽,大提點浸淫易學數十載,想來已經悟到了真傳,這門奇術厲害就厲害在,他可以辨別出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總而言之,只要他動用此術,就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說謊不被察覺。」
薛睿一邊解釋,一邊露出絲絲諷笑,他會知道這麼隱蔽的事,是因為祖父薛凌南。就在不久之前,老人家才警告過他司天監大提點有這種本事,讓他凡在朱慕昭面前,說話都要謹慎小心。
如今回想起來,這種警告竟是別有深意,就不知祖父對他的身世來歷清楚幾分?
ps:
(這是一更,後面還有第二更,補昨天勞動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