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薛睿平躺在余舒的床上,披散著長髮,僅著白色單衣,紗帳放下,窗戶緊閉,從外面看,只能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無從辨別男女。
面對即將來到的殺手,他的心緒卻很平靜,垂在身側的右手穩穩握著劍柄,蓄勢待發。
劉灝會對余舒下殺手,他一點都不意外。實際上,自從余舒在芙蓉君子宴上曝出斷死奇術這一絕學之後,他就一直有所擔心,太過鋒芒畢露,會讓她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他和劉灝稱兄道弟的那幾年,就知道劉灝是個表裡不一的男人,表面上風度俱佳的七皇子,其實心胸狹窄,毫無容人之量,能讓他入眼的人物,不能收為己用,就是除之後快。
儘管余舒身懷「斷死奇術」,但她畢竟身無背景,只憑一個女算子的虛銜,在劉灝看來,暫時談不上是個障礙,她不作為還好,一旦有所行動,讓劉灝感到了威脅,那麼他勢必會將她扼死胎中。
昨晚他並不確定劉灝會不會趁這機會對余舒下手,所以他等了一天,等那廚子露出馬腳,才確認了兇手今晚的目標不是自己,而是余舒。
殺了余舒,暴露出身份,嫁禍給十一皇子,逼他破案,同呂妃一系反目,劉灝這一手隨機應變,竟成了一箭三雕。
若不是劉灝太過自負,他也無法將計就計,破解他這一殺招。
在這件事上,薛睿瞞了余舒兩點——
其一,便是那兇手今晚的目標。
再者,那個能夠一刀砍掉人頭的廚子,練的不只是外家功夫。
試想,一個能夠悄無聲息避開侍衛們,潛入周磬房中斬首的殺手。又怎麼會只有一身蠻力呢。
還好余舒不懂得這些,讓他利用了她的擔心,同她交換了房間
丑時左右,天色黑濃,陸鴻和兩個同伴蹲在走廊外面的房樑上,等的有些昏昏欲睡了,突然,聽到一聲輕響。
陸鴻連忙低頭,盯著樓梯口,只見走廊上被安排巡夜的那個侍衛。竟軟倒在地上,被一雙無形的手拖進了黑暗中。
陸鴻頓時警惕起來,抬手向同伴暗示:來了!
未幾。走廊下便多出一道黑影,沿著牆角摸摸索索,一間一間數過來,正好停在了薛睿所在的那間客房。
那黑衣人影在門口停頓片刻,伸手在門縫上划動了幾下。原本緊閉的屋門,就被他輕而易舉地推開了。
房門開闔,只發出細微的聲響,但在這靜悄悄的夜晚,足以室內的薛睿聽清。
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握緊了長劍,目光穿過紗帳,移向房門處。
「吱呀」
一道黑影潛入。薛睿調整了呼吸,輕淺的酣眠聲,聽起來就像是女子睡熟。
他瞇縫著眼睛,轉動著眼珠,跟隨那黑影從門口。一直到他床頭。
不久之前,御史大夫周磬就是這樣在睡夢中丟了他的人頭。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兇手,此時此刻,正像一個殺人如麻的儈子手,抽出腰間兩尺剁骨刀,滿目猙獰,揮臂砍向床上人頭!
***
余舒在櫃子裡蹲了好半晌,豎著耳朵,聽不到外面一點動靜。
衣櫃門關的嚴實,只有細細一條縫透氣,待在裡面不動,她悶出了一腦門的汗,但是不敢伸手擦一下,就怕動作大了,弄出聲音,驚到不知幾時會來的兇犯,壞了薛睿佈置下的陷阱,萬一那兇犯狗急跳牆,再傷了他。
又等了一陣子,外面還是沒有聲音,余舒看不見也聽不見,心中不禁焦躁起來。
一滴汗從眼皮上滑落下來,蟄的她擠起了眼睛,就在這時候,突然,一聲鳴響劃破了這寂靜的夜。
「鐺!」
聲音悶悶的傳來,隔得很遠,余舒心跳撲騰了兩下,只覺得哪裡不對,耳朵貼著櫃門,便發現這般響動,不是在屋裡,而是在門外,似乎隔著幾層遠。
出什麼事了?
余舒腦中一團疑問,很想叫一聲薛睿,但是記得他的叮囑,沒有聽到他的叫喚,千萬不要出聲。
她只好忍著不動。
可是下一刻,門外面的聲響忽然變大起來,隨著一道巨大的碰撞聲,她清楚地聽見了有什麼人在喝斥,接著就是叮叮光光一陣亂響。
余舒一愣,聽那聲音,分明就是隔著一堵牆,在走廊外面。
「大哥?」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還要忍什麼,低聲喚薛睿,沒有聽到他回應。
余舒心中一亂,伸手就將櫃門推開,貓腰鑽了出來,一抹眼睛上的汗,憑著窗外升起的月光,掃向不遠處的床幃——
然而,那床上空空如也,哪裡有薛睿的人影!
這裡沒人,那外面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兇犯摸錯了房間?可是薛睿呢?
余舒怔忡了一瞬,腦子便轉過彎來,臉色猛地一變,轉身就往外面跑,出了內室,直奔房門,短短一段路,跌撞了兩回,一摸到門栓,便使勁地扯開。
走廊盡頭吊著一盞昏黃的燈籠,她一眼就看見對面破開的房門,很確定,方纔那短暫又凌亂的打鬥聲,正是從對面傳來。
她的心忽忽通通的跳著,不知怎麼走進了對面的房間,來到燭火亮起的臥房門外,隔著門口的幾個侍衛,看到了坐在床邊的薛睿。
他披散著頭髮,凌亂的髮絲後面是冷峻的臉,白色的單衣微微敞著,半邊身子濺滿了紅點,一隻手提握著劍柄,暗紅的液體順著他的手腕蜿蜒,流過了長長的劍身,直抵在他腳邊。
同樣在他腳下的,還有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倒在血泊中,胸前一個窟窿不住地往外冒血,手上還死握著一柄厚重的砍柴刀,他半張臉貼著地面。臨死前還瞪著一雙眼。
余舒看到這一幕,如果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就白長了腦袋。
原來寧王這殺手是奔著她來的!
「稟大人,此人已氣絕。」陸鴻蹲在地上,拉下那黑衣人的面罩,不意外看見這酒樓大廚子的臉,兩指探鼻,按了按對方頸側的動脈,確認這地上的人,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薛睿皺著眉頭。抬了一下左手,沉聲道:「此人極凶,殺心十足。我同他對了兩招,被他割破了手臂,一時心驚失算,竟將他刺死了。」
旁人這才發現,薛睿另一邊衣袖割破了一道口子。血濕了半邊,看來刀口不淺。
陸鴻等人一驚:「大人!」
待要上前去幫忙止血,卻有一道人影越過他們,掠過眼前。
余舒橫跨過地上屍體,三步並作兩步,站到薛睿面前。彎腰去檢查他受傷的手臂,繃著一張臉。
薛睿看到余舒跑了過來,面色緩和。牛二被他一劍刺穿了心窩,死的不能再死,已經沒了危險。
看她如臨大敵地盯著他的手臂,薛睿安慰道:
「不要緊,只是劃了個口子。」
就是劃的長了些。深了些。
余舒卻不理他,確認了刀口在何處。便掏出懷裡乾淨的手帕,輕輕壓住了那一截,扭頭對傻愣著的陸鴻他們道:
「速去準備熱水,找個郎中來,你們誰帶了金創傷藥,趕緊拿過來。」
「呃,是!」
於是陸鴻他們匆匆地扭頭跑了,留下余舒和薛睿,竟沒人去管那地上的屍體。
余舒聞著一屋的血腥味,低頭看著手摀住他的傷口,掌心的濕熱,讓她心中五味陳雜,咬了一下舌尖,澀聲問道:
「為什麼騙我?」
虧她還呆呆地躲在櫃子裡,心想著與他同患難,卻像個傻子一樣,被他不聲不響地擋了災。
他明明可以不必冒險,寧王想殺的是她,他卻當了這個誘餌。
薛睿將手上長劍輕拋到那屍體身上,空出一隻手來,覆上她捂傷的手背,低低一笑,道:
「我實話同你說了,你還會聽我的話嗎?」
余舒抿起嘴。
「不要多想,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你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子,難道我還能讓你去同一個殺人犯較勁不成?」
余舒知道薛睿說的有理,就算他事先告訴了她,牛二要殺的人是她,她又能怎麼辦?
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你怎麼知道,寧王要殺我?萬一他不打算對我動手呢?」
牛二不去行刺薛睿,不是跑錯了房間,而是他接到的指令,根本就是殺了她這個跑出來攪局的人。
同樣可以自曝兇手的身份,行刺薛睿沒有一點好處,倒是藉著機會,殺了她這個通曉斷死奇術的女算子,更划得來。
余舒之前沒有往這方面去想,不是因為她想不到,而是因為有薛睿在,她下意識便覺得有了依賴,沒有過多去想。
「我讓陸鴻暗中盯著牛二,知道他打探你的房間,便確定了寧王要趁這次機會對你下手。」
薛睿如實告訴了她,事情都過去了,沒什麼好隱瞞。
余舒心裡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感動於薛睿的維護之心,一方面又覺得內疚和挫敗。
要不是她冒冒失失地跑到沛縣來,老老實實地書信相傳,哪裡會惹出這麻煩。
「阿舒,你怎麼了?」薛睿看到她臉色不對。
「牛二把你當成是我,才下狠手要取你性命,你才會受傷。」
如果一開始她就沒有露面,牛二的目標只會是薛睿,到時候裝裝樣子行刺,藉以達到暴露身份的目的,薛睿哪裡用得著冒這個險。
「都是我不好,讓你受罪了。」她這次,算是幫了倒忙。
余舒苦笑,她和薛睿之間,一直都是她得多予少,她一分的付出,換來卻是他十分的回報,這樣下去,她不會竊喜是佔了便宜,反而漸漸生出些不安來。
她憑什麼讓他如此傾心相待?她值得嗎?
薛睿見她一味地自責,眼神暗了暗,按著她的手不由用了幾分力,聲音裡多了些自嘲的語氣:
「你若這麼想的話,那我就老實告訴你,我是故意的。」
「什麼故意?」余舒沒聽明白。
「故意瞞著不和你說,故意為你冒險,故意挨了那兇犯一刀,故意受了傷。」
「你這是」余舒茫然抬起頭,正對上薛睿黑漆漆的眸子。
「你還記不記得,泰亨商會那兩個匪徒在京城遇見你,派了殺手去找你那一回。」
「記得。」余舒微微皺眉,不知他為何提起這段。
「我也記得,」薛睿沉聲道,「那一次,是景塵替你擋了刀子。」
余舒神情一動。
「我到現在還覺得後悔,如果那時候,是我抓住了那柄刀子,那麼你從一開始心儀的男人,就該是我,後來你也不會為了他,吃那些苦頭。你被司天監抓去的那一晚,我看到你承受斷指之痛,就下了決心,不管使什麼手段,就算是趁虛而入,也要搶了你的人,贏了你的心。」
余舒張張嘴,看到他雙眸中熠熠明亮的感情,想說什麼,話卻堵在嗓子眼裡。
「我就是想讓你明白,我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別人做不到的,我可以為你做到,別人做得到的,我可以做的更好。」
薛睿這一席話,壓在心中不是一日兩日,從前他只會用行動表明,今日頭一次清楚地傳達給余舒。
將一片真心,**裸地擺在她面前。
薛睿的坦誠,總是這樣出乎她的意料。
霎時間,余舒心窩上酥麻了一記,方纔還在多愁善感,這下子,眼前便豁然一亮了——
她和他計較那些有的沒的,簡直是沒事找事,因為他們兩個,分明就是一路人!
都是一心想著要為值得的人付出,那麼自然,也只有他們覺得彼此值得了,才會做那些義無反顧的事情。
薛睿對她好,因為他覺得她值得,她想對薛睿好,也是因為他值得。
兩情相悅,不過如此,她上哪再去找這麼一個同她一樣的癡人呢?
「我不會說什麼好聽話,就有一句,你記下了,」余舒半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掌上面,帶著一絲鼻音,輕聲對他道:
「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隨。」
薛睿聞言,眼光一綻,亮的嚇人,不顧傷口疼痛,用力握緊了她的手,胸膛震動,低低笑道:
「此生不忘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