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這個時間還在大街上走的,不是做小本買賣跑腿的,就是出門喝酒會友的。
夜風習習,河岸上,更是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余舒站在河邊,看著黑亮亮,潺潺流動的河水,嘴巴嚅動了兩下,咬掉下嘴唇上的干皮,嘗到一點血味兒,她呼氣又吸氣,平復著躁動不安的心,眼前卻一下一下晃過去趙慧滿臉是血的樣子,於磊坐在輪椅上破聲痛哭的樣子,她胃裡一翻騰,一彎腰,就在河邊草地上吐了起來。
後背上傳來一下下拍動,很有節奏,她沒回頭,乾脆順勢蹲了下來,一股腦地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個乾淨,才用手背抹了下嘴,後退兩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輕聲道:
「謝謝。」
景塵垂下手,低頭看著模樣狼狽的余舒,心思一動,皺眉問道:「出事了嗎?」
余舒拍拍身邊草地,景塵從善如流地在她身邊坐下,盤著膝,身上的道袍是剛剛換上的乾淨物,白的一塵不染,頸後的頭髮還帶著一點水珠,是方從城外河裡洗澡回來。
余舒吸吸鼻子,那股穢味無形間被身旁的人的淨氣壓住了。
「家裡人出事了,傷了頭,治病要花好多錢,我一時找不到地方籌備。」
景塵道:「是你弟弟?」
余舒搖頭,「是一個長輩,平日對我十分照拂,我跟你說過吧,我是被家裡打出來的,就是慧姨收留了我,讓我住在她家裡,我養傷的時候,也是她一直在照顧我。你能想麼,早上我出門時候,她人還好好的,昨天我們還一起去逛集會,不過是一個白天,郎中就說她活不長了,呵,禍福旦夕,說的一點沒錯。」
余舒抹了抹臉,扭頭看著神色不明的景塵,抿抿嘴,道:
「大俠,你身上還有錢麼?」
景塵伸手探入襟口,逕自取了錢袋給她。
余舒入手一捏,就苦笑了,上一次景塵那快扁玉,當了了五十兩,她給兌了四張銀票,一小袋銀子,如今這錢袋裡,就只剩下薄薄一張,還幾個碎疙瘩。
「真不知你一個人,錢都花哪去了,道士都像你這麼能花錢嗎,」余舒把錢袋打開,掏了裡頭那張十兩的銀票出來,把剩下的零碎遞還給他:
「這十兩借我。」
景塵抬手輕擋了一下她遞來的錢袋,「你都拿著吧。」
余舒沒有推辭,她把錢袋收起來,硬著頭皮問道:「你還有玉嗎?」
說話時候,是盯著他背後那兩把長劍,一想到五百兩的數目,她眼睛都要冒紅光,恨不得把自己都賣了去。
「沒了,那是最後一塊,」景塵順著她的目光扭頭看了下肩頭露出的劍柄,彷彿能看穿余舒的心思,直言道:
「我的劍不能當。」
余舒被他說穿那點心思,尷尬地轉過頭,伸手揪了一把草,忽然想起來什麼,手在身上來回摸了摸,臉色一變,從草地上站起來,轉了個圈,就差被把鞋子都脫下來檢查了。
「你在找什麼?」
余舒鬱悶道:「你給我那塊石頭不見了。」
景塵目光一沉,劍眉蹙起,「難怪」
余舒聽見他低語,卻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景塵夜從草地上站起來,有些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心念起伏,有所預感,下一刻,竟是轉身往林子裡走。
「誒?你去哪?」
「你回去吧。」
余舒看他說走就走,愣了下,便抬腿追上去,跟在他身後,碎碎念道: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把那石頭弄丟的,唉!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不見的,明明前幾天還帶在身上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正在語無倫次地嘀咕著,景塵一個回身,余舒趕緊剎住腳,抬起頭,就見景塵面色冷淡道:
「你回去吧,別再來找我。」
說罷腳步一轉,就要走離,抬腿卻被人從後頭揪住了袖子,他扯了兩下,沒扯回來。
余舒低著頭,死死拽著他衣袖,就不鬆手,她會到河邊來,不是漫無目的亂走,她知道在這時候,她需要人幫忙,要籌錢救趙慧,不是她一個人逞強好勝就能夠的。
她其實是有法子弄到那筆錢的,可是她一個人不行,她需要景塵的幫忙,而且她現在只能找到他幫忙。
景塵無奈回頭,看著余舒低頭露出的黑腦袋,似能察覺她心意,沉聲道:
「小魚,我幫不了你。」
「你能。」余舒悶聲道,要是她知道弄丟了那塊石頭景塵會翻臉,一定把那塊小石子壓箱子藏起來,絕對不拿出來玩。
景塵搖搖頭,他是不能幫她,當日對岸一見的機緣早結,再多牽扯,反會害她,亦誤他道心。
「你能。」
「」
「你能!」
余舒使勁拽了一下手中質料柔軟的袖子,逼迫景塵低頭,抬頭死死盯著他,眼裡沒有求人幫忙的軟弱,倒滿是讓人心顫的狠勁兒。
然景塵目光清明如一,不為所動,而心中所想,卻不足道。
看著這樣清明的目光,余舒頭頂上就好像有一盆冷水潑下來,漸漸冷靜了。
「抱歉,」余舒手指一鬆,那柔軟的料子滑脫了手,她煩躁地抓抓頭髮,為剛才的失態道歉後,沖景塵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我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依舊是每次同他道別時說的話,卻沒得到同樣的回應。
景塵靜靜看著她背影走遠,轉身向林子裡走去,下到橋頭,目光不經意掠過衣袖,看到上頭一處線紋,手指一撫,卻是縫補的痕跡,粗糙磨手。
道心一動,默念了幾句靜心訣,卻不能平復,他眼中閃過懊惱,拉展了衣袖,足尖一轉,踩過橋頭,向著河對岸掠去,幾個眨眼便追上了前面人影——
「小魚,等等。」————————、
城東最大的賭處,當要數萬象街上的「寶仁大賭坊」,一日裡骰子牌九賭個來回,出入流水賬便是成千上百兩,據說,這賭坊背後頭做東的,是城裡的孔劉紀三家之一,但具體是哪家,卻無人說的清楚。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晨,跟平時沒什麼兩樣,賭了一夜的坊樓換了一撥夥計待客,一名粗僕將門前打掃了,捲起門簾,趁著客人還不多的時候,往外散散過夜的濁氣,正彎腰擦著門框,眼簾裡突然入了一雙腳,黑布的鞋子,鞋尖破了布絲兒,一看就知道是個窮客,又是來碰運氣的,他剛在心裡腹誹,就又見了一雙靴子入眼。
青綢子的面料,邊滾著銀絲線,囊了後跟,找不到一絲線頭,一半沒在輕軟的白袍裡。
這一前一後兩雙鞋,讓正在打掃的粗樸抬了頭,入眼是一身白袍,上頭的黑白紋路有些眼熟,再往上一瞧,看到後背,入目兩把劍,讓他瞪了眼睛,賭坊裡每日過客,不是沒有江湖人士,只是這一位穿著,分明、分明是個道爺!
等這粗僕想起來問禮,人已經走遠了,他伸長了脖子往裡頭看,就見那位頭上戴著斗笠遮面的道爺,果然去到了東牆頭的易區。
這麼一瞧,又發現那道爺前頭有個領路的小子,個頭矮小,穿著一身藍布寡衫,散綁著頭髮,一回頭,便露出滿臉的髒泥,橫一道黃,斜一挑黑,分明是個小乞丐!
這兩人一往易區裡站,便招來了不少視線,但因那位道爺在,卻沒人敢指點什麼,只是竊竊私語聲,清晨原本有幾分冷清的賭坊裡一下熱鬧了起來。
這一道一乞,就是景塵和余舒了。
余舒側頭低聲和景塵打了個招呼,讓他在櫃檯前面等著,自己去西頭賣牌子的地方,拍下一張十兩的銀票,道:
「拿五十對牌子來。」
這一家要比孔家易館對面那頭賭的大,一對牌子是賣兩角銀。
賭坊是開門做生意的,葷素不忌,莫說看見了余舒是跟著一個道士進來的,就是沒有人跟著,她拿了銀子,他們也不會拒之門外。
當場數了五十對牌子,直接連著繩串給了余舒。
景塵正在看牆上題目,聽到「咯咯啷啷」的聲音,一扭頭,就見余舒提留著一大串木製的牌子走過來,大概是嫌提著累,她低頭把那一大串牌子掛到脖子上,歪著脖子費力地把被纏住的頭髮一絲絲挑出來,傻里傻氣的,他嘴角動了動,差點笑出來。
余舒把牌子撥弄好,才抬頭去看牆上題目,又一扭臉,掃了左右,數數大概有二三十個客人,心裡一估算,就趴在櫃檯上,扭頭對景塵小聲道:
「不急,等人再多多,我先看看題。」
說著就摘了腰上掛的算盤,撥了空檔,活動活動指頭,唰唰一遍打了個把式,那手指頭,跟上了發條似的,又快又準,景塵在邊上看了,眼裡有些驚訝,幾個客人也聞風回了頭,卻只來得及看見余舒最後幾下,沒覺到厲害。
「叮叮噹噹」,高櫃上的夥計搖了鈴鐺,買定離手i,景塵偏頭詢問余舒:
「你不買嗎?」
余舒盯著牆上稀拉拉十多塊下賭的牌子,一瞇眼睛,輕聲道:
「不急,再等等。」
五百兩,可不是個輕鬆活。
賭坊裡的客人各自埋頭苦幹,尚且不知,今天這萬象街上,將要有一場大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