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像是莫統領的心腹所言,所有江湖中人與受害百姓們雖然聚在一起,卻並不是都有心要向當地的權威討回公道。有的是江湖人或者是門派中人看熱鬧,有的是想見一見那個抗金英雄信王千歲。還有的,是想渾水摸魚或者提升自己身價的武林豪傑。一旦全殺了,先不說能不能殺光,光是將來的報復和死如此多的人造成什麼影響,都是無法預料的。
此時,在石門街區的一個偏僻的地方,篝火熊熊燃燒,映紅了在座的每一個人的臉膛。
年輕的江湖武者冷著臉,看了看在場的每一個人,他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人的臉。他們中有江湖門派的門主或長老,有江湖豪傑幫派中的代表,還有一些游散的江湖俠客,甚至還有少量的地主財主的家丁和管事。
但這些人臉上除了不約而同的一絲憤憤不平的神色之外,卻大多都各自隱藏著自己心中的小算盤。
年輕的武者歎了一口氣,他知道今天要報仇已經顯得是有一些不太可能了,可是遭到突襲之後,他那麼多同伴的死傷,讓他卻始終嚥不下這口氣。
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但面上卻很冷漠。他質問道:「你們真的不想起來戰鬥?死了如此多的人,你們卻選擇懦弱的沉默,你們有沒有想過,在他們眼中我們是如何的低賤,難道我們的生命就真的一文不值,可以肆意踐踏?」
「同伴,朋友,還有親人,他們屍骨未寒,你們就已經認命了?」
但他的發問像是投入一個無底洞,永遠聽不到回聲。
大家互相看了看,卻沒有一個人回話。「雖然,傳說中那個年輕人是信王千歲,但是他既然不出頭,那就這麼算了吧?」但人群中還是有人小聲的說道。
「不然還能怎麼樣,那是官兵。」另一個人垂頭喪氣地答道。
「不僅僅是官兵,還是朝廷的紅人,聽說他有皇上的支持,不然的話,信王千歲他老人家為何會退避三舍?」有人補充道。
「官兵就可以肆意殺人嗎?」年輕人怒道:「大宋的律法上好像並沒有這一條吧?那些現在還血跡未乾的屍體,他們幾個時辰前還是你們活生生的同伴、親人或者是朋友,你們難道不能感到一丁點的憤怒?」
死者的屍體陳列在城門樓上,似乎在炫耀著官兵的軍威。而眾人們遠遠看向遠處的城門樓,靜悄悄的一片,所有人都無聲地看著這一幕。
自從徽宗之後,苦難對於南方的少數民族的族人來說已經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因為無力反抗,這個弱勢的民族只能在漢人搶掠欺壓的時候,選擇進一步藏入森林之中。可是茂密的森林之中的生活也不一定充滿甘甜,飢餓與肉食性兇猛動物的襲擊一樣帶來死亡的陰影。
丁大寬發現自己的女兒不見了之後,立刻就要出去尋找。而得到消息的所有人,都看著他們之中最年長者,他們的長老。對於蠻族人來說,這些經驗豐富的長老總是能夠代領族人走出困境,可是這一次,連這位充滿的智慧的長者也垂下眉毛、顯得無能為力。
老人握著手杖,臉上每一道皺紋之間彷彿都寫進一道沉重的陰影。他歎了一口氣,而丁大寬起身便走。
「丁大寬大叔,你去哪裡?」長老另一邊的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王富立刻喝住他。
中年人停下來,也不回頭沉聲答道:「我去將白月搶回來——!」
「冷靜一點!」年輕人勸道:「丁大寬大叔,你一個人又能幹什麼,送死麼?」
「我答應過她媽媽好好照顧她……因此即使是送死,我也要去!」中年人倔強地答道。
但他也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句氣話,忍不住背過身子攥緊了拳頭將身上每一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丁大寬,冷靜一些,」手持手杖的老人終於開口了,他歎了一口氣說道:「白天爭吵了一天,看來她都聽到了,這個是她的選擇。我們死的人太多了。」
中年人回過頭,紅著眼睛看著每一個人。白天的沉默,在女兒失去蹤跡之後,爆發了出來。他吼道:「那白月呢,還有當初被漢人軍匪所殺地其他人的仇,我們就無動於衷了嗎?」
眾人都默然,無聲地低下頭。中年人冷冷的哼了一聲,轉身就走。老人看著他的背影,再次歎氣,他知道對方不會真的跑出去找那些軍隊的麻煩,在這個族群中的每一個男人都不會輕易丟下整個族群不顧。這就是他們的責任。
不過無論如何,丁大寬的離開,還是讓人群之中一陣沉寂。可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村子裡最強的就是這位武功高強實力的丁大寬了,他根本就不可能是那個可怕的莫統領大人以及一幫手下的對手。
但沉默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儀式還必須進行下去。只是正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從村子外跑了進來,那是在村外負責警戒的丁原。
所有人都認出了那個熟悉的人影,他們不由得下意識地緊張起來,難道那些窮凶極惡的漢人士兵又殺了回來了?
可是白月不是走了嗎?「丁原,怎麼了?」老人也是微微一怔,但立刻問道。作為這群人的領導者,雖然他表面上還維持著刻意的冷靜,但其實手已經緊張得緊緊抓住了手中的木杖。
「白月她……」丁原好不容易才跑到這些人面前,忍不住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彷彿見了鬼一樣。
「白月?」老人一愣,面色一變馬上追問道:「白月怎麼了?」
「白月她的確去了石門城……但……但是……那個大人跟隨而去了。那些人也在得知了消息之後,都跟著去了……」
「什麼?」
小女孩與厲害的大人一起去了石門的消息,很快在這個位於偏僻森林之中的蠻人部落村莊中傳開了。
此時,在石門城裡,年輕人義憤填膺的說完,重重地喘了一口氣;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臉色都變得有些灰白。
「可憤怒不能當飯吃,小伙子。」一個年長的武林幫派長老有些不忍地看著他答道:「你和他們講理,他們和你講拳頭。他們的拳頭大,你又能如何?我們都在這裡了,可是他們還是不聞不問,為什麼?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我們。」
「即使要開戰,可我們打得過嗎?」另一個人也說道:「不要不切實際了,別忘了那個王八蛋手上也是有軍隊的。而且,一旦我們動手,就一定會被冠上謀反大罪的。」
面對眾人的疑問,穿著灰青色長袍的年輕人咬了咬牙,卻也無法回答。畢竟,造反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弄不好會連累更多的人。
但正是這個時候,人群中卻騷動起來。所有人都是一愣,那些掌門、幫主和有名望的豪傑們立刻警覺地回過頭,吼道:「幹什麼,怎麼了?亂什麼亂?」
「頭兒,官兵好像又來人了。他們有增援!」放哨的幫眾弟子們立刻高聲喊道。
聽到這個回答,所有人都是一皺眉。
還有增援?不是大多數官兵都出去搶掠去了嗎?難怪有恃無恐。
事實上金彈子帶人走上聚眾的街道時,看到不遠處黑壓壓全是人群。
以至於這一刻從屋頂上望下去,整個一片幾條街上都是一片星星點點的篝火之光。而篝火邊上,人影憧憧,數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江湖俠士或是幫派教眾。
臉色蒼白的金彈子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回過頭看了看自己身後那一排排穿著黑衣的士兵,他知道隱藏在那下面的其實是一個個可怖的精銳金軍勇士組成的士兵,金**隊的無情的殺人機器,最基礎的組成部分之一。這次他們花大力氣支持莫統領,為的是一個龐大的,對付信王軍的計劃。本來,殺了信王是一勞永逸是辦法,可是,信王趙榛太厲害了,他們屢次誅殺信王,都以損兵折將告終。
尤其是這次,遇到信王時,他們沒有準備不說,還投鼠忌器被動的很,好不容易才弄走了這個瘟神。當他們調集人馬準備好出手時,卻失去了信王的蹤跡。跟蹤的人全部死了,大道小路也沒有信王的蹤跡。
想到此時,他的目光又回到街道上,有些不耐煩,但還是保持著冷淡的口氣對身邊的宋軍軍官說道:「喊話,告訴他們給他們半個時辰的時間離開,否則格殺勿論。」
他的話冷得像是一柄刀。
畢竟比起在這裡指揮戰鬥,這位金軍猛將更希望回到北方,去正大光明的去與信王軍征戰廝殺。
那個宋軍軍官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趕忙低頭應是。他雖然有些奇怪這支陌生的友軍是從何而來,但也知道是莫統領派來的援軍——至於是不是那位冷酷的莫統領大人,勾結了哪一方的軍隊,他是不敢多問的。不過他卻絲毫沒有懷疑過,這些與他們並肩站在一起的神秘戰士,會是來自金**隊。
畢竟這個可能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
宋軍軍官回到城牆邊,他整了整喉嚨,心中卻是暗自得意。他被這些低賤的刁民威脅,他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了,要知道平日裡他們這些兵匪們趾高氣昂欺負人慣了,那裡料到會有輪到自己被別人圍攻威脅的一天。
那怕只是圍而不攻,只是威脅,但也讓足以這些人覺得丟了面子。他立刻一招手,將不遠處的一名都頭喚了過來,派頭十足地命令道:「喊話。」
那名都頭不敢怠慢,清了一下喉嚨,然後向著遠處吼道:「前面的賤民,都給我聽好了……」
莫統領手下的軍官一聲喊話,立刻在聚集在一起的人們中掀起了一陣波瀾。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回過頭看著石門城軍隊地方向,屏息等待著對方的下文。
但他們發現,已經沒有下文了。因為那位軍官才剛剛張開口,就忽然一下子僵住了。因為此刻『啪嗒』一聲,一支箭落到他前面的地上。看到顯然是警告的箭支,他整個人竟怔怔地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前面的江湖豪客以及幫派徒眾在一陣騷動之後,忽然從整個人群的後方開始,人群無聲無息地自動分開成兩邊。而那陰影之中形成盯縫隙正在悄無聲息地向前,一點點逼近了官兵。
那是什麼人?不只是他,金彈子也瞇起眼睛,彷彿石化了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方向。
「各位兄弟朋友!」篝火邊,一襲灰青色長袍的年輕人有些失望地看著在座的人道:「難道我們就不能為了尊嚴熱血沸騰的戰鬥一次,那怕僅僅是一次?是,我們是江湖人,是朝廷眼中的不穩定的人,可是江湖人也有我們江湖人的榮耀,這種榮耀,是戰場上守護朋友兄弟的義氣與榮耀!」
他看著其他人,問道:「我們講得就是一個義字,難道我們已經要丟棄這種義字了麼,但不依靠同伴,不依靠朋友,還叫什麼江湖人?」
他的話帶來一片沉默,彷彿與遠處的遙遠的喊話聲帶來的一片寂靜互相呼應。
幫派頭目們互相看了看,但他們還是猶豫不定。他們是想給自己手下人一個交代,可這個交代並不是說說那麼簡單的事情。
沒有人願意示弱,可那畢竟是正面挑戰一位國家的統領,莫統領大人,甚至據說還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張浚。
如果他們選擇戰鬥,那麼日後在大宋可能就再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了。
這個選擇讓他們進退兩難,他們在忠義、尊嚴與造反之間難以抉擇。
年輕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對不起,看來是我太強人所難了……」他站起來,說道:「好吧,但無論如何,那些被殺的朋友兄弟和姐妹地冤魂需要一個人討回公道,我知道你們的難處,因此你們無法回答的,我來幫你們回答。」
「總需要人死的話,這一次就讓我和我的同伴死在一起吧。只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忘記這一天,那個冷血的莫統領踐踏的不僅僅只有你們同伴的生命,還有你們做人的尊嚴。」
說完,他轉身就走。
可還沒走出兩步,就有人叫住他:「你站住!」
青袍年輕人一停。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忘了那個可能是信王千歲的貴人讓你傳的話了麼。我想他的意思,或許是有一天會帶給我們一個公道——!」
「你信嗎?」年輕冷哼一聲打斷他,他回過頭:「你信這種敷衍的回答麼?那些所謂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沒一個是好……」
他的話忽然斷了。
年輕人的瞳孔一圈圈放大,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後面的人群騷動起來,然後一層層分開。彷彿退去的潮水一般人們向兩邊讓去。
人流湧動中,篝火微微一暗,然後青衣年輕人輕輕吸了一口氣,他已經看到了人群背後的那個身影。
那個傳說是信王的年輕人,帶著一個小女孩,一人一劍。
雖然單槍匹馬,但那年輕人的氣勢如千軍萬馬一般。
信王趙榛一隻手牽著白月,一步步向前走去,他向前走著,一股強大的氣勢就像是一柄無形的利劍分開了人群,那些稍慢一步的,就被如高山般的氣息壓迫得幾乎喘不過起來。
沒有一個人敢於阻攔,一條寬敞的大道立刻在他與石門城的軍隊之間展開。
也沒有一個人敢於發出聲音,所有在場的劍手、冒險者都鴉雀無聲地看著這一幕。
看著可能是信王的那個叫趙榛的,從他們之間穿過,看著後面的人們又保持著一定距離圍了上去,一群人默默地追隨者一個人,就彷彿是戰士與國王之間的關係一樣。
他們還看到,那個信王趙榛一言不發地牽著他手邊的小女孩,緩緩走到軍隊防線邊緣,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這一幕。
白月也抬起頭看著信王趙榛,明亮的眸子裡滿是依賴。小女孩將小手放在信王趙榛溫暖的手心中,兩人一路走來、穿過黑暗的森林、穿過夜幕下的荒野,而她心中始終有著這樣一種安心和溫暖的感覺。
而信王趙榛也抬起頭,冷冰冰的眸子裡映出那個大宋軍官蒼白的臉。
「你想讓我聽什麼?」信王趙榛的聲音並不高,但在整個鴉雀無聲的營地之中都清晰可聞,他喝道:「你想說什麼?軍官,你到底是兵,還是匪。我是不是該叫你匪軍軍官?嗯?」
站在遠處的將領頓時一窒。他好像聽說了,那個年輕人可能是河北兵馬大元帥,實際掌控著整個川陝隴兩河路的信王殿下。他張了張口,雖然僅僅是被那個年輕人掃了一眼,但卻像是胸口中了一劍一眼喘不過氣來。他下意識地回頭想要去找旁邊的支援將領求救,卻發現城牆上早已不見了對方的人影。
他心中暗自叫苦,卻迫於信王趙榛的氣勢與地位,不得不結結巴巴地回答,雖然對方只是可能是信王,但也讓他害怕,他結巴的說道:「我……我是說,百姓們……你們各自……散開,回去吧,否則,莫統領下了命令……格……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