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訓兵將,佈陣於對峙的實際邊境線,巡察相鄰的歸順城池,人幾乎忘記今夕何年-不知不覺中,年關悄然逼近,大好消息也傳遍西遼全境。東瀕高昌國,西至額爾齊斯河上游,北至謙謙州下游,南逾帕米爾高原,各地領主全部歸附。
成吉思汗十三年,公元1218年冬初,西遼徹底滅亡,但大戰的氣氛卻隨時間推移而越來越濃烈。按哲別之命,派精心挑選的部分蒙古將領和當地宗教領袖一一替換各地的監督官,假公濟私委任王鼎千戶長執掌絲路貿易,年輕小將忙得暈頭轉向。
瞅著負傷將領漸漸恢復元氣,趁大雪封天之機,周文龍直入皇廷西院。早有值守將士通稟,小酌淡酒的哲別迎出門外,「周將軍,來,我們好好喝一杯。」
抖去滿身雪花,跺腳搓手,年輕小將悄聲稟告,「如今戰事已定,末將想……想回高昌看望父王和母后,不知可否?」
「嘿嘿,想你的婷兒公主了吧?來,別急,本帥告訴你一個大好消息……」沒等聽完翻譯,哲別一把拉過親手栽培出的悍將,「喝完酒再說,天氣太冷,先暖暖身子。」
被迫入房,心不在焉喝酒,急不可耐的周文龍幾次想發問,但還是被阻止。一口緊接一口,直至小壺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水,哲別才亮出聖旨,「本欲派人相請,你卻不請自來,也罷,周文龍將軍,跪下接旨——」
默默聆聽抑揚頓挫的鳥語,跪下的年輕小將暗自苦笑,不用中原語宣旨,哪裡會聽得明白?幸好並非情侶,否則談情說愛時,旁邊還有一辮發飄飄的鬚眉大漢充當翻譯,豈不大煞風景?呢喃情話從大漢口中說出,讓人情何以堪?吃吃發笑,人馬上醒悟,低下頭,老老實實裝聽。
一口氣讀完聖旨,通事官抿嘴一笑,「駙馬爺,大汗此舉很明瞭,已經把您當成我蒙古人,這可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勇士團的名號定為』探馬先『軍,與我』探馬赤『大軍相呼應,全蒙古只有一支,那就是您所率領的勇士團……」咂咂嘴,「封賞已到,請駙馬爺派人接收,所有將士人人有份。戰死者由其家眷領雙份,並賜予』巴禿兒『封號,其子孫可憑此一直享受撫恤。另外,大汗已欽定您的婚期,在同一天迎娶兩位公主,請收下……」
畢恭畢敬遞上,惟恐誤解,通事官悄聲提醒,「小臣奉令宣讀,但聖旨實際上由畏兀兒語和中原語共同組成,您拿回去再仔細看吧。」
「多謝大人!」畢恭畢敬接過聖旨,周文龍側臉詢問一臉笑意的哲別,「主帥,不知這撫恤從何時算起?帕米爾高原一戰,我勇士團可折損猛將不少,另外,末將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主帥應允?」
「起來說話,周將軍,你眼下炙手可熱,本帥對你都要禮讓三分,何談應允之說?」抬手示意,哲別撫鬚大笑,「憑你我的關係,只要並非故意問難,一切要求本帥全都答應!」
「謝主帥,末將……末將想把個人封賞轉交給戰死兄弟們的家眷……」暗暗擦淚,年輕小將哽咽有聲,「一路征戰,一直無名無份,而今終於盼到彰顯皇恩浩蕩的這一天,可……可兄弟們……卻……卻已魂歸異國他鄉,末將……末將實在……實在對不起他們……」
「將軍切莫悲傷,一日身為勇士,一日就得做好戰死準備。能熬到揚眉吐氣的這一天,將軍居功至偉,至於賞賜,原本歸將軍一人所有,當然有資格任意支配……」歎口氣,哲別微微點頭,「不居功自傲,體恤將士疾苦,視錢財如糞土,大將風範呀。這樣,按撫恤標準,所有戰死的勇士一視同仁,不足部分,由本帥補齊……」
目光轉向雪花飄飄的門外,哲別陷入深思,沉默半晌,「這幾日你也配合一下本帥,整肅降兵,盡快提升其戰鬥力。將受傷勇士全部集中,督請醫術最好的醫士全力診治。派人巡查所有城池,抽調其精銳兵力,沿邊境線嚴密佈防。本帥預計,大舉進攻花刺子模不會拖太久,我們必須未雨綢繆,做好出擊準備。」
捋鬚淡笑,「忙完一切,將軍盡可想去哪就去哪,無論你身處何地,本帥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最新戰情傳達……」歉意一笑,哲別悄聲解釋,「雙料駙馬爺的名頭太響亮,到哪裡都是一道風景,即便想躲也躲不了。但請將軍記住,別忘記大婚日期,當然,自會有人替本帥監督。能如此逍遙幾日,也算你我忘年交一場,本帥給你的特權。」
「謝主帥恩賞,文龍銘記在心……」一臉感激,年輕小將翻身便拜,「文龍……其實還有一個請求,但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講無妨……」一臉詫異,哲別輕笑,「將軍莫非還有心事未了?為帖木兒百戶長之事?本帥對此也略知一二。此人的確太囂張,倚仗其父而為所欲為,是該懲治一下。但……將軍下手實在太重……解決此事說容易不容易,說難其實也不難。年輕人無非為個面子,將軍不妨退讓一下,擇日在大汗面前向其父陪個不是。皇后、長皇子殿下和貴結拜兄長一定全力斡旋,本帥述職之日,也會就此稟明大汗,為將軍洗脫濫殺嫌疑。」
「嘿嘿,文龍的確為解決此事而絞盡腦汁,但,請求並非為此……」買一個關子,年輕小將再次恭恭敬敬叩頭,話語間透出極度的誠懇,「文龍自見到您,就把您當成自己的至親至愛之人,以嚴父之風範督促,用長兄之慈情呵護,此恩此情無以為報。恕文龍大膽請求,如果您認可,文龍想喊您一聲『父親』大人,行嗎?」
靜聽翻譯,驚愕、釋然、欣慰和疼愛各種表情交織,哲別半晌沒吭聲。慈愛的目光直視頭也不抬連連叩首的小將,暗自不停點頭。皇帝不急太監急,一旁的通事官主動插話,「駙馬爺,您也別叩了,千戶長大人哪會不答應,這可是求都求不來的天大好事。同為虎將,為大汗征戰西域,配合可謂珠聯璧合。原本情同父子,如今只不過捅破這層紙,嗯,小臣自不量力,為此做一個見證人。」
「父親——」聲出,淚流,跪行靠近,一把抱住正欲彎腰的哲別,年輕小將喜極而泣,「文龍……文龍早……早想喊您,可……可身份卑微……只能……只能把這句話藏入心底……如今終於一償所願……嗚嗚……太……太讓人高興了……」
眼眶潮濕,鼻翼微翕,被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和眼淚感動,哲別默默拭淚,「將軍……不……文龍……我哲別何德何能……敢做當今駙馬爺的父親……快起來……起來……」
一人連叩首,一個頻翻譯,一人忙婉辭,溫馨的場景儼然一出默契的認親戲。推辭再三,見愛將執意如此,哲別也就半推半就接受。再次虔誠三叩首,一句發自肺腑的『父親』出喉,一老一少同時大笑。親手替義子戴上本家族獨有的骨佩,哲別貼耳叮囑,「文龍,義父也沒什麼相送,這枚骨佩一直陪我征戰沙場,得蒙祖先和長生天庇佑,一直平安無事。如今送給你,也算義父的一番心意。記住,以後無論在哪,此佩會永遠保佑你。」
「謝父親大人,請千萬保重身體,文龍先告退……」悄然退出,年輕小將沖值守軍士大喝,「務必保護好主帥大人,本將去也!」
「恭送駙馬爺!」齊聲送別,眾將士相互擠眉弄眼,人群中飄出一聲慨歎,「嗐,不得了,駙馬爺真不得了。如這般走下去,前程不可估量呀。大汗賞識,皇后寵愛,連娶兩位公主,結拜兄長和義父聲名顯赫,弄不好還會娶一位真正的蒙古公主,地位將牢不可破……」
「哼,虛名而已,沒見四殿下嚴詞呵斥?何曾把駙馬爺放在眼底……」聲音變得幾不可聞,「利用罷了,能否活到享受榮華富貴的那一天,誰又說得清……」
分發賞賜,對所有戰死將領登記造冊,委派儒者保管財物。依令訓練降兵,安排醫士精心診治全體傷病員,派出多路騎兵分赴各地。親自帶相繼趕到的本土精銳之師換下全體蒙古鐵騎,檢查佈防,拾遺補漏,年輕小將忙得幾乎忘記時間概念。
忙忙碌碌中,冬已過,明媚的春天姍姍來遲。冰雪融化,大地回暖,到處嫣紅奼紫。趁一個晴朗的大好日子,帶上敢死隊長和十名高昌勇士,當然還有在城外蟄伏待命的肇事將領,歸心似箭的周文龍婉謝義父出兵護送的好意,率眾將踏上漫漫歸途。
一路無心欣賞壯麗的湖光山色,風雨兼程,一行人飆風般奔東而去。途中巧遇安然折返的侍衛團,索性會合一處,浩浩蕩蕩直撲朝思暮想的高昌城。悶悶不樂變為欣喜若狂,兀曷赤一掃頹廢神情,跟在主將身後嘰嘰喳喳個不停,「駙馬爺,此行途經伊州吧?伊瑪木大人如今已陞官,伊州城由大人一手掌控,幾位……幾位小姐也托末將相告,她們都非常想念,希望能早一天見到您……」
「你呀,當本將猜不出你的花花心思……」催馬飛奔,年輕小將壞壞一笑,「想美人了吧?得,本將且當一回好人,為你和徒單克寧秘密舉辦婚禮。記住,你倆可欠本將一個大人情,好好對待那對姐妹,不然,休怪本將發火。」
「謝駙馬爺恩典,末將記下了,可……可您……怎麼辦?」擠眼一樂,兀曷赤轉而調侃主將,「末將實在為您擔心,一個人應付得來嗎?一顆心怕得撕成八瓣?」
「哈哈,居然有心思調笑本將,也罷,到時賞幾個給你,也讓你小子好好體會一下打翻醋罈子的美妙滋味……」揚眉大笑,周文龍揚鞭催馬,「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幾個小女子而已,怕她作甚,一個個擺平不就得了。快走——」
「誰敢碰駙馬爺的女人,除非存心找死,請饒過末將吧,求您了……」嘻嘻哈哈應答,兀曷赤喜上眉梢,「千戶長……千戶長大人……過來……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一路狂奔,半個多月後,眾人進抵皇城西郊。望穿秋水的依婷公主早派出多路哨兵,上前稟告一番,眾侍衛帶風塵僕僕的駙馬爺直入皇宮。眾將非常自覺,默不作聲趕赴驛館,一個個為主將擔心著急。乾柴遇上烈火,還不得燒它一個轟轟烈烈,可最大的問題是乾柴只有一個,而烈火一大堆,受不受得了尚待觀望。
聽聞情郎突然出現,鞋子差點穿反,也顧不上梳理散亂的小辮子,狂喜的嬌蠻公主一溜煙衝出閨房。迎頭幾乎撞上,一對歡喜冤家抱頭哭笑不休,又蹦又跳,你揪揪我,我擰擰你,整個一出相思情未了的溫馨場景。
「婷兒,我先去拜見父王母后,再來陪你……」偷偷查看完全陌生的侍女群,也不敢發問,年輕小將顧左而言他,「累吧?想我不?」
「想……想死了……本宮……婷兒可想死周郎了……」羞羞答答,一改昔日蠻橫本性,俏人兒眼淚婆娑,「嗚嗚……一去也不……也不送封書信回來……嗚嗚嗚……又擔心……也害怕……更……更怕你再娶花刺子模公主……婷兒……哇……不嘛……」
粉拳橫飛,擊落眷念一地。淚水奔湧,洗去擔憂大半。小辮子迎風飛舞,咬牙切齒的美人兒連揪帶掐,「嗚嗚……本宮不會饒你……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