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無風無雨無叫囂,兵將,有汗有血有鬥志,蜿蜒起伏的荒嶺下,疲憊的勇士團悶不作聲檢查戰損。血人一樣的周文龍緊皺眉宇,與同樣不安的儒者低聲交流,「仙師,風雷營果真驍勇,此戰雖將其全殲,但勢必驚動乃蠻人,以後只怕舉步維艱?也不知阿合奇城的佈防如何?倘若再冒出一支這樣的騎兵,我們只怕難以完成任務?不探明喀什噶爾附近的敵情,如何向哲別千戶長覆命?」
看看血汗橫流的小將,儒者搖搖頭,「駙馬爺,小民也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地步,但也不用過於緊張,阿合奇的具體敵情壓根無須偵探,小民的大徒弟早將其摸得一清二楚……」出言寬慰,舉目四望,「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趁夜趕往阿合奇東南的木孜力克溝,小憩並進食,以待火鳥傳信。」
「將軍,末將愧對您的信任……」話語間透出自責,心情沉重的副將一一稟明戰損,「勇士團共有三十八人負傷,失蹤一名獵戶和兩名高昌勇士,備用戰馬幾乎損失殆盡,目前僅剩三十匹備馬,糧草輜重僅供五日所需……」搖搖頭,目光轉向煙雲繚繞的東方,「不幸中的萬幸,掛綵將士均為輕傷!」
「趕緊敷藥並包紮,分發乾糧和羊奶,我們邊進食邊撤離……」愣立半晌,痛心疾首的周文龍自我檢討,「出現傷亡,我難辭其咎,只顧一時痛快,連累將士們陷身重圍,我……我……」環視血汗橫流的眾兵將,猝然拔出腰刀,「迪烈千戶長,按遼軍軍規,主將犯錯該當何罪?」
「將軍,這……這……」張口結舌,耶律迪烈謹慎靠近,「將軍所為並無不妥,一來查探伏兵的具體人數,二則攪亂敵兵佈防,三……三隻為摧垮乃蠻人鬥志……」絞盡腦汁為主將辯解,說辭變得流利,「鐵木真大汗曾下過諭令,對敵人一律摧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將軍不正按令而行……」扭頭張望,「仙師,您熟諳各**制,以您看來,將軍可曾犯錯?」
捋長鬚,瞟一眼屏氣噤聲的勇士團,儒者慢慢悠悠開腔,「蒙古軍制,軍所至,但有發一矢相格者,必盡屠之。駙馬爺身為皇親國戚,親自冒險攀援絕峰,誅殺敢於頑抗的乃蠻人,升燈籠引出伏兵,實乃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歇口氣,繼續辯護,「兩軍交戰,傷亡難免,以區區一百餘對陣近萬,僅付出失蹤三人的微小代價,率勇士團全身而退,此戰堪稱傳奇。試問,除去駙馬爺,還有誰能做到?即便哲別千戶長親臨指揮,稍有差池,只怕損失更大?」
空地中鴉雀無聲,凝神靜聽的敢死隊長頻頻點頭,精彩的說辭折服全體兵將,沉默半晌,一聲暴雷般的吶喊打破沉寂,「無論駙馬爺如何指揮,戰損大小先不論,每戰均與將士們共生共死,這等豪邁胸襟和無畏勇氣永遠值得我們敬仰,我兀曷赤誓死追隨!」
「誓死追隨!」齊聲吶喊,精神抖擻的眾勇士一掃萎靡狀態,大口咀嚼,小口啜飲,按命令逐批逐次撤離荒嶺。
看看還在發愣的主將,耶律迪烈暗笑,「將軍,勇士團已趕赴木孜力克溝,我們走吧?」
「哦……」如夢方醒,周文龍催馬趕上儒者,「仙師,您的一番說辭爍古震今,我平生以文武藝和三寸不亂之舌自傲,但自此之後只能收斂。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實乃真知灼言。」
「駙馬爺千萬別如此恭維,在小民聽來,這比責備更讓人惶恐……」訕然一笑,儒者擦去滿頭滿臉的汗水,「激勵士氣,原本無所不用其極,何況您並無過錯。年少英雄,視敵陣如無物,縱橫馳騁於敵營,小民的兩個徒弟一定獲益匪淺。」
「仙師,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您運籌帷幄,談笑間化解危機,兩名弟子也驍勇無敵。尤其阿古不花刺,其秉性與我頗為相似,真不知您的大弟子何等風采?此行雖驚險,但收穫巨大,由您輔佐以及三位弟子協助,稱霸西域指日可待……」肺腑之言透出無限憧憬,重拾信心的周文龍縱馬追趕勇士團,「耶律迪烈,你趕緊趕往隊伍前列指揮,越往西必定越困難重重,阿合奇駐兵遲早獲知消息,疏忽不得!」
「遵令——」閃電般躍過主將和軍師,千戶長縱聲大笑,「西域荒漠寂冷,遙傳殺氣飛揚,何人橫刀立馬,唯我周大將軍!」
日上三竿,時臻燥熱,襲人的熱浪將奔行的人群團團包裹。
汗水擦之不淨,塵煙翻湧不絕,疾奔的人馬汗如雨下。沒日沒夜征戰,晝夜不息轉移,一個個如同夢遊。大白天,視線內並無人影,一路的荊棘林冒出騰騰熱氣,將濕透的衣衫再次蒸乾。干了濕,濕了干,兵將不曾發出任何怨言。來了去,去了來,風兒有如躲貓貓一般。緊趕慢趕中,一大片巍峨山嶺出現,遠遠望去,白色石英石的平整巖面上赫然刻著一幅巖畫。
驚歎陣陣,紛紛勒馬的將士矚目山腰,部分虔誠的獵戶下馬叩拜。全體兵將目不轉睛,居前的耶律迪烈匆匆掃視一眼,回馬稟告,「將軍,我們在山腰發現一處巖畫,畫中有氈房和畜群,也有成人、小孩,男女不一,大約15人左右。」
「古跡吧?應該不會是乃蠻人所為,勞神費力的活他們不會幹,燒殺搶掠何等痛快……」仰望如同人臉的巖畫,男子曬然一笑,「進入山溝,派出多路騎兵,務必確保絕對安全。這幅畫看上去非常古怪,或許為天神所賜,它一定庇佑我們。尋處高地宿營,出入口均設下明暗雙哨,輪番休憩,等候火鳥出現。」
如鳥入青雲,眾將士飛馬奔入,徒步攀上巖壁下方的高地。紮營帳,設置警戒哨,人群有條不紊各自忙碌。男子所在的軍帳朝向東南,儒者緊鄰其右,周圍的大大小小營帳宛如密佈蒼穹的繁星,點綴著荒涼的山溝。將所有戰馬趕入山溝深處的稀疏草地,任由其啃食青草,派兩人留守,餘者返回營帳。
詢問過佈防和換崗次序,累得不行的年輕小將一頭倒下,沒幾,呼嚕變為抑揚頓挫的鼾聲,隨陣陣清風躍下荒涼的溝底。夕陽落寞,鳥鳴驚心,枯樹昏鴉,野籐荒蕪,一派春已盡,夜猶長,瑟瑟蕭殺更淒涼的景象。佇立帳外,夜不成寐的儒者不時仰望昏暗的天際,一絲嗟歎,幾許擔心隨惟妙惟肖的鳴叫飄上山頂。將士的安危,弟子的生死,艱巨的偵探任務壓得喘不過氣,人愁眉不展。
無言的等待中,一個小黑點穿破夜幕,以高速俯衝的姿態直撲儒者所在的高坡。「啾啾……啾啾……」熱烈的鳥鳴一聲高過一聲,影飄逸,聲悅耳。倏忽間,肩負重任的火兒飛臨高坡,不住左右盤旋,尋找合適的落腳地。看準伸出的手掌,躍身而下,蹦蹦跳跳於掌間,鳥喙不時摩擦大拇指,以示久別重逢之歡欣。
解下密函,儒者欣喜若狂,「火兒,不枉我辛苦教你一場,能輾轉於預定的會合地,真乃神鳥一隻……」輕撫色彩艷麗的羽毛,暗暗發力,示意上肩部。掏火鐮,點燃火絨,借助搖曳的火光仔細查看密函。神色不停變化,一會欣喜,一會擔憂,一會幽幽歎氣。
飛上左肩,頗通靈性的火兒探頭探腦窺望軍帳,嘰嘰喳喳的鳴叫彷彿在詢問,「主人,那名年輕男子到哪去了?您殫精竭慮,時常忘記餵食,他可不一樣……」
輕手輕腳折回,在軍帳外躊躇少許,最終叫醒睡意朦朧的主將,「駙馬爺,駙馬爺,火兒帶來密函,您醒醒……」
翻身而起,奔出帳外,稀里糊塗的男子正欲下令迎戰。等看清目不轉睛盯視自己的小鳥,喜不自禁伸出手掌,「火兒,來,我倆親熱親熱,來嘛……」很快醒悟,「仙師,給我瓷瓶,先餵食火兒,以示獎勵!」
倒蜜汁,任由火兒啄食,掌心傳來的癢癢感覺令男子發笑,「小心,別嗆著,沒人跟你搶……」偷空詢問,「仙師,密函上如何說?」
左右窺探一番,謹慎的儒者努努嘴,奔入軍帳。緊隨其後,男子不忘安撫受驚的小鳥,「火兒,別怕,一路辛勞,你也進帳歇一歇。乖,只要我在,無人能傷害你分毫。」
看一眼主人,膽怯不安的小鳥停止進食,飛上儒者左肩,再次跟男子躲起貓貓。忽上忽下,時左時右,蕩鞦韆一般的動作夾帶不疾不徐的鳴叫讓兩人愁眉頓展。拍拍調皮的小傢伙,儒者催促,「火兒,別耽擱駙馬爺,快啄食乾淨,將回函送入城內。」
「駙馬爺,請您過目……」遞上密函,心事重重的儒者壓低嗓音,「阿合奇駐兵不足為慮,但我們已經暴露,若繼續奔西,恐遭遇重兵堵截?而今之計,只有避開主道,走荒郊野嶺,如何解決給養頗為棘手。過阿合奇,路上人煙稀少,如果不提前準備,只怕大有麻煩?」
低頭斟酌一番,獻上計策,「這樣,小民回函弟子,讓其趕來會合。由他帶路,最好能找出一支小股敵兵,我們以戰養戰,搶其戰馬,奪其糧草輜重,再一路撲向喀什噶爾。完成任務後折向東南,走麥蓋提沿沙漠邊緣返回渾八升。乃蠻人已被驚動,若按原路折返,風險太大,您覺得如何?」
「一切但聽仙師吩咐,我不問過程,只要能確保勇士團再無傷亡發生,您的話等同鐵木真大汗的諭旨……」看完密函,一身輕鬆的男子開起玩笑,「遲遲不去,火兒是否也想拜官封侯?本將封你一個御前探馬的官職,三品如何?不滿意?那就二品……」
「駙馬爺,請謹言慎行,勇士團中必有心懷不軌者,千萬別授人以柄,以免日後被動……」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在密函背後疾書,儒者不忘提醒,「火兒會模仿人語,疏忽不得!」
綁好密函,捧出帳外,儒者奮力拋出,「速去,不得遲疑!」
盤旋一圈,小傢伙躍上灰濛濛的天際,一聲渾似人語的鳴叫飄出,驚得男子一愣,「拜官封侯,御前探馬,三品二品……」
吐吐舌頭,人一臉不相信,盯著小黑點完全融入夜幕,自我解嘲,「仙師,您的手下一個比一個厲害,一個比一個驚人,文龍甘拜下風!」
「嗐,以後可麻煩了……」哭笑不得,儒者暗自斟酌,「要不,您日後再教它幾句恭維的話,譬如大汗英明之類,以防出現意外?小民將暗語告知弟子,以免發生誤會,當然,在出口處值守的兀曷赤和阿古不花刺自會輪番換崗,無需多慮。」
「火兒跟我有緣,它自會幫我,仙師無須擔憂。我到時教它『勇士何來,驚西而已』這兩句,再加上『大汗英明』,一切自可迎刃而解……」恢復鎮定,男子深深鞠躬,「您一路勞累,請盡快休憩,下半夜由我值守!」不由分說將儒者扶入營帳,輕輕退出,站在帳外深吸一口清冽的山風,讓清涼的感覺充斥體內。揉眼睛,挺胸膛,炯炯目光俯瞰山溝入口,人瞪大眼睛。
天色在無言的守候中漸漸泛白,空靈的鳥鳴伴隨陣陣花香撲上高坡,影影綽綽中,一團疾奔的黑影帶著煙塵靠近。對上暗語,阿古不花刺帶瘦削的大師兄奔上高坡,「快,拜見駙馬爺,恩師呢?哦,別驚擾他老人家……」
山溝入口方向,一支五百人左右的神秘騎兵悄無聲息出現,奔行的隊列中隱隱飄出詢問,「你確定他們就是蒙古人?這附近並無騎兵蹤影,山溝中恐怕也……」低頭辨認紛亂的蹄印,命令隨即下傳,「提高戒備,準備迎敵!」
響箭扶搖直上,早看出異常的男子飛步躍下高坡,「兀曷赤,快通知全體勇士,牽回馬匹,迎戰這支追兵,我先去……」叮囑瘦削漢子的話音還在空中飄蕩,人已抵臨入口處的大片亂石地,「保護貴師,退往出口!」
抽弓拔箭,站上大石,人不怒而威,「何方妖孽主動赴死,若敢擅自入溝,休怪我箭下無情……」四支利箭瞄向奔近的人群,冷漠的目光中透出凜凜殺氣,「報上姓名,以免閻王爺費神,直接將爾等投入十八層地獄,遍嘗生死輪迴之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