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烏什城正南方向,飄來滾雷般的蹄聲。風聲蕭蕭,路上人跡寥寥,兩百多偽裝的乃蠻騎兵快馬加鞭返程。居前的高大獵戶一臉殺氣,臉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冷漠的目光中露出野獸出擊前的猙獰模樣、斜睨西南方向,暗自沉思。蒙古人原本為偵探而來,理應不會漏過伏兵所在地,說不準正趕往那裡?抖抖槍桿,擺正懸掛其上的頭顱,高聲喝止,「停!」
眾騎火速止步,紛紛圍上,七嘴八舌探詢,「不知防禦使大人又出何妙計?這幫蒙古人實在狡猾,居然買通百姓,騙我們遠離,實在可恨。幸虧大人發現及時,果斷斬殺那個老傢伙,否則只會越追越遠……」
晃動死不瞑目的頭顱,高大獵戶悶聲警告,「這就是通敵的下場,此人死有餘辜,害我等白白奔忙一天,這筆賬等擒獲賊兵後一併清算。生擒那名涅面男子後,將全村老少統統斬殺,而後付之一炬……」野狼一般的眼神逐一掃過膽寒的眾兵將,「蒙古人必定趕往都魯烏呼爾山,我們連夜追擊,務必將這幫混蛋成功堵截。有大軍配合,全殲之毫無懸念,記住,只留下涅面男子一人,其餘獵戶一律斬盡殺絕,跑一個,哼哼……」
揮師掉頭,傾巢而出的「風雷營」全體將士不顧疲憊,在防禦使的率領下,殺奔西南方向。蹄聲遠去,四處空寂無音,值守南城門的眾軍士相互對望一會,誰也沒吭聲。探頭張望,一直等人影完全消失,小頭目方幽幽開言,「瞧見沒有?這就是倚寵而驕的『風雷營』,臨近城門也不打個招呼,大模大樣揚長而去。媽的,下次老子一定警告,白天尚可辨認,若在夜晚,如此狂妄,必須好好伺候一番。不見識厲害,他們不會明白現官不如現管……」
「最好別惹這幫瘟神,他們並非善茬,一旦鬧到節度使那,咱吃不了兜著走……」年長軍士到底明白事理,小聲勸解,「讓他們張狂,蒙古人自會狠狠教訓,同為精銳,這下可有好戲看了……」遙望沉沉夜幕中的朦朧山嶺,歎口氣,「唉,即便設下伏兵,只怕也難以抵擋蒙古人的前進步伐?渾八升一戰,先後派出的援兵均被殲滅,我方元氣大傷,一時半會無力反擊,眼下也只能坐以待斃。」
「待斃?你傻呀,難道不會見風使舵?有奶便是娘,真若擋不住,大不了歸順……」也不避諱,大大咧咧的小頭目神秘一笑,「幾萬人馬都沒能奈何蒙古騎兵,憑我們幾千號人能行嗎?據聞蒙古將領中有一個每戰均戴青面獠牙面具的年輕小將,勇悍無敵,渾八升就是在他的恫嚇下被主動放棄……」左右窺探,以防有人偷聽,「先說好,大家兄弟一場,千萬別落井下石?我的想法很簡單,一旦戰火燃起,我們找機會投奔蒙古人,如何?」
「聽說蒙古人對待降兵如同牛馬,任意鞭撻驅逐且充當肉盾,萬一傳聞屬實,豈不剛離狼窩又入虎口?」搖搖頭,年長軍士憂心忡忡,「抵抗,破城之日必死無疑,投降,日後下場不容樂觀,該何去何從?」
「凡事別想太壞,即便蒙古人對降兵不咋地,但其人數太少,一定需要奴僕替他們看守打下的疆域。我們若搶先投奔,勢必有機會重掌生殺大權,這叫料敵於先,你不洞察人情世故嗎?連這點道理也沒想明白?」得意一笑,小頭目恩威並施,「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誰敢洩露大計,老子將其砍為八段,直接率部趕赴渾八升投奔蒙古人,聽清楚沒有?」
「干,為什麼不幹?國之將傾,我等小兵哪能力挽狂瀾,大伙誰敢不贊同您的妙計……」馬屁拍得山響,狐假虎威的年長軍士沉下臉,「至今晚起,大家相互監督,等蒙古人殺奔而至,我們高舉義旗歸順。或許,這烏什城以後照樣由我等統治,官職只升不降?」
「老大所言實乃真知灼見,我等熱烈支持——」不敢大聲,一幫跟屁蟲紛紛拍胸發誓,沉寂的城樓響徹阿諛奉承和嬉笑賭咒聲。
夜,無聲,風,無語,花,無香無味無顏色,只因被馬屁熏的幾欲暈厥。雀鳥高昇,雲朵疾閃,城腳下的小草也低下頭。倔強的爬山虎不理會城樓上的喧囂,舒展曬得焉塔塔的腰肢,緊貼城牆,努力攀爬而上。涼風消弭了白日的燥熱,烏什城進入恬靜的夢鄉,打烊的商舖相繼關門閉戶。大街上,搜捕獵戶餘黨的眾多騎兵如沒頭蒼蠅四處亂竄,出事酒館人影攢動。一頓狂毆下,可憐的小酒保遍體鱗傷,最後還被帶入軍營,接受進一步審訊。
城西古道,兩騎並頭疾行,翻飛的馬蹄激起沙塵少許,蹄聲一輕一重,顯得極不協調。奔行一陣,男子被迫放緩速度,等兩人趕上,暗暗搖頭,「這樣可不行,走走停停,何時才能抵達目的地?」
「駙馬爺盡可放心,天亮前一定能到達山谷,不如這樣,小民乾脆步行,抄近路奔赴伏兵所在地?」看出不滿,五大三粗的壯男飛身下馬,「師弟,你陪駙馬爺先抵臨山谷,別擅闖,等我趕到後再商議出最妥帖的偵探策略。」
「你能行?」頗感擔心,男子擺擺頭,「這樣,我們也不必急於求成,邊走邊歇,盡量保存體力。以我的估計,即便伏兵發現我們,也不會大舉進攻……」抬頭看看黑沉沉的天色,「你清楚主峰的佈防嗎?具體人數有多少?」
「回稟駙馬爺,乃蠻人在主峰只留下一百餘兵將,一來擔綱瞭望,二則作為指揮中樞引導伏兵出擊……」活動手腳,壯男輕笑,「小民外號』千里赤兔『,若單比山路,這副鐵腳板並不比馬兒慢上太多。加上抄近路,或許提前抵達也未可知?不知駙馬爺有何打算?端掉其指揮中樞,恐怕會打草驚蛇?」
「三人而已,即便被驚動,他們也決不會全軍出擊,否則豈不主動暴露?」暗自拿定主意,眺望西南方向,年輕小將微微一笑,「一人對五十,你們倆有無必勝把握?」
「有!」異口同聲,兩人咧嘴一樂,壯男鞠躬施禮,「駙馬爺,小民請求做您麾下的一名普通軍士,即便以一對百,也照樣不落下風!」
「哈哈,等你這句話久矣,哦,叫什麼名字?以後得改口了,自稱末將即可……」喜笑顏開,男子愁眉頓展,「本將不收普通軍士,入幕之賓只有將領,仙師之愛徒自然免試入選。」
「小民……末將叫阿古不花刺……」一時改不了口,歉然一笑,壯男思索一番,獻上計策,「乃蠻人的主力集中在山谷兩側,與駐守主峰的兵將呈遙相呼應之勢,他們之間的聯絡主要靠燈籠,我們不妨兵行險招?」瞅瞅凝神靜聽的駙馬爺,繼續往下說,「主峰西北山勢險峻,尋常人等根本無法爬上去,但我們不一樣……」得意的神色間露出少許欣慰,「末將早通過絕徑攀上山頂,不然哪會對其人數瞭如指掌?」
「行,事不宜遲,我們迂迴奔向主峰西北,乃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東方,對其他方向一定掉以輕心。若能一舉端掉其指揮中樞,勢必給其莫大的震撼,撤出伏擊地也大有可能?」年少不知愁滋味,喜不自禁的周文龍沉聲下令,「先到者先偵探並預備攀援上山的必要工具,會合後一併出擊,讓乃蠻人好好體會一下全軍覆沒的美妙滋味!」
「末將早在山腳下埋設五套攀援工具,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在……」寬慰歸寬慰,暗笑的壯男拱拱手,「一路上也有躲避兵禍的獵戶,弄幾套工具並非難事,駙馬爺,恕末將無禮,我先行一步!」
揮揮手,一直等奔跑如飛的黑影融入夜幕,周文龍才躍馬奔出,「兀曷赤,我們迂迴奔向西北,千萬別迷路!」
「不會,即便蒙著眼睛,末將也能抵達目標……」半調侃半認真,策馬追趕的大將高聲解釋,「西南方向一律山路,崎嶇不平,而西北則一馬平川,只要認準方向,信馬由韁照樣能抵臨主峰西北山腳。」
不再吭聲,催動馬兒,兩人沒命狂奔。浩瀚的夜空星光閃爍,如同媽媽的眼睛一樣,幾許清風,一縷涼意,眨眼被激起的沙塵淹沒。沿彎彎曲曲的小徑一路奔向西北,路肩兩旁的花花花草草隨疾風起勁舞,隨翻飛的馬蹄飄飄揚揚,塵煙散盡,一地的荒寂。
選擇的道路一律避開村落,夜色在奔行中慢慢放亮,東方露出魚肚白。影影綽綽中,一座高大的山嶺在遠處展露崢嶸,霧籠雲罩,透出一分朦朧的美。山嶺西側的山腳陡峭無比,半山腰處鬱鬱蔥蔥,姿態萬千的各類樹木將山體遮掩得嚴嚴實實,如同一個嚴守婦道的麗人靜靜佇立。不言不語,不喜不悲,不嗲不矯,笑看風雲變幻,任由後人評說。
謹慎靠近,取弓拔箭,全神戒備的男子暗暗偵探四處動靜。飛身下馬,保持最高戒備,兀曷赤彎下腰,以蛙跳的步伐奔向山腳左側灌木叢。借助一路的窪地和高坡,時隱時現的人影漸漸抵臨光禿禿的山腳,一連串鳥鳴飄出,腔調惟妙惟肖,「唧唧咕咕……」宛如求偶的百靈鳥。
灌木叢深處幾乎同時響起相對應的鳥叫,隨著悉悉索索的聲響,一個黑影冒出,「鳥頭留下,以待展翅騰飛!」
「孔雀西顧,只為另謀他途……」暗語響起,驚喜的話音中夾雜幾聲咳嗽,「師兄,咳咳……這灌叢內哪來如此多的土,好嗆人……咳咳咳……」
「剛挖出攀援工具,還沒來得及回填,你小子就已趕到,嚇我一大跳……」鑽出灌叢,大大咧咧環視一圈,阿古不花刺連連招手,「快過來,駙馬爺在哪?一切準備就緒,只等你和駙馬爺……」微微一樂,話音中隱含得意,「佩服師兄不?徒步也比你跑得快,在路上還順便飽餐一頓,嘿嘿……」憨憨的笑容裡露出極度的疲憊,「累歸累,但師兄不能讓人看扁,你小子先入為主,能單獨陪駙馬爺出擊,說明已被當成心腹。以後在駙馬爺面前可得替為兄多多美言,少不了你的好處,嗯?」
「師兄的本領別人不知道,我可知根知底……」東張西望,兀曷赤悄聲詢問,「難道這主峰西側一個人也沒有?乃蠻兵也太大意,這種佈防如何能抵擋對手?迂迴繞道,即可避開埋伏,所謂的伏兵豈不形同虛設?」
「嘿嘿……」擦去汗水,粗蠻壯男抿嘴一樂,「當然不會,值守山腳的兵將均躲入營帳,兩名哨兵被我引往他處……」指指灌叢以西,「瞧見沒有?那片營帳,這回正鼾聲如雷,留給我們的時間很短,你趕快返回,我們得搶在敵兵出營前攀上半山腰。至於馬兒,盡量遠離,實在不行,乾脆放棄,到時候搶馬逃離!」
「行,你先警戒,我去去就回,準備好必要的工具!」掉頭飛奔,一團閃電般的身影捲起一陣旋風,眨眼消失在遠處的高坡下。
緊趕慢趕,一陣高過一陣的呵斥如同唐僧唸經,精疲力竭的「風雷營」將士終於抵達山谷外的樹林。大部小憩,高大獵戶帶三名前鋒奔入山谷。唯恐被當成敵人,一路奔行一路頻發暗語,「兄弟們,天雷當空,妖孽無蹤,附近有無獵戶模樣的一百多人馬出現?」
半山腰飄出回音,「地火明夷,鳳凰垂翼,防禦使大人,哪陣風把您吹到這荒涼之地,是否想體會一番風餐露宿的絕妙滋味?」沉寂片刻,「昨晚倒有幾個逃難的百姓路過,被我們當場射殺,並沒有發現任何獵戶,至於一百多人,更不曾見過!」
「辛苦了,請繼續保持警惕……」調轉馬頭,高大獵戶折回樹林,看看正交頭接耳的兵將,沉下臉,「本將知道你們非常疲累,但軍機稍縱即逝,不得不徹夜追擊。這樣,大部人馬就地歇息,出動四支十人騎兵,奔向山嶺四個方向,搜索敵騎。本將確信,這幫混蛋遲早出現,他們一定會偵探此地。進攻喀什噶爾,此為必經之道,散開,就地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