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敲門,聽出極不耐煩的呵斥,周文龍一把推開房門。反腳踢出,吱呀一聲,門悄然合攏。拔刀,起步,動作一氣呵成。一路長驅直入,眨眼間,已抵臨酒桌。一刀拍上砸向自己的酒杯,順勢直取獵物咽喉,「啪」碎片橫飛,餘音裊裊。反應快捷,微帶醉意的敵將奮力抵擋,刀刃相擊,火星炫舞,雅間頓時被殺氣覆蓋。
一個有備而來,一個措手不及,一個清醒無比,一個暈暈乎乎,沒等驚叫飄出,鋒利的刀刃已貼上咽喉。也不出聲,男子暗暗催力,讓刀刃劃破皮膚。血珠滲出,臉上的潮紅瞬間驚退,變得慘白一團,敵將一動也不敢動。傻愣愣的目光直視晃動的黑紗,嘴唇翕動,但說不出話。
聽出房內再無響動,兀曷赤閃身而入,順手拉過兩把椅子,抵住房門。趁喧嘩四起,小聲請示,「身處敵境,務必速戰速決,估計酒保很快進房,您不懂乃蠻語,不如讓我來?」
「行,我去門後警戒,你快速審訊……」等刀刃貼胸,男子奔出,兀曷赤迅速換位。
首先警告,簡明扼要詢問,兀曷赤不慌不忙。性命握在他人手中,倒霉蛋沒敢隱瞞,一五一十將所知道的軍情和盤托出。一面回答詢問,一面偷窺兩人,敵將暗自納悶。兩個獵戶而已,何以如此大膽,居然劫持自己,還詢問佈防和具體兵將人數?難道吃了雄心豹子膽?
沒等想明白,一道風聲從耳畔掠過,耳背遭遇重重一擊,人徹底放鬆。撿拾酒杯碎片,置於角落,搜出碎銀,擺正桌椅,心細如髮的兀曷赤將獵物的彎刀插入刀鞘。收回兵器,提起酒壺,澆了獵物一頭一臉。悄步靠近,「駙馬爺,情報已全部得手,我們走!」
環視一圈,腰刀回鞘,男子不住點頭,「你小子是否經常幹這事?舉止有條不紊,一點也不慌亂?」
「駙馬爺,您也太看得起末將……」止住話語,強忍笑意的兀曷赤聽出迫近的腳步聲,「外面有人,末將自會應付!」
開門迎出,將酒保一直拉到樓梯旁,塞上一點碎銀,兀曷赤一本正經,「小哥,千萬別驚動這位軍爺,他已喝醉。我好說歹說才拿到銀子,萬一醒後反悔,我們兄弟豈不白忙活?這樣,等我們離去,你再叫醒他。若問起我倆,你就推說沒注意,人也確實太多,記不住很正常。」
得人手軟,眉開眼笑的年輕酒保點頭不迭,「行,軍爺每次來都會喝得爛醉如泥,你們能要到,已屬萬幸。欠我們的至今沒還清,也不知啥時候能要到,不如學學你,趁他喝得迷迷糊糊時討要,或許能行?」
「當然,肯定行……」信口敷衍,心不在焉的兀曷赤髮力招手,「兄弟,快出來,不用擔心軍爺,讓他睡一陣馬上會醒酒!」
聽不懂話語,但能看懂動作,狸貓般溜出,男子奔向樓梯。辭別小酒保,兩人出酒館,腳步如飛直撲西城門,一路走一路窺探。火辣的陽光將人群趕往陰涼處,值守城門的軍士也耐不住滾滾熱浪,紛紛逃離崗位。新入伍的兵士被迫堅守,一個個沒精打采,草草檢查一番,揮手示意滾蛋,連話都懶得出口。
隨稀稀拉拉的百姓湧出城門,兩人透出一口長氣,對望一眼,搖頭悶樂。腳步不停,拐上小道,兀曷赤不忘繼續留下聯絡暗號。遙望城門,瞅一眼奔出的大批兵將,周文龍鎮定自若,「瞧,送行的兄弟們已經出城,你想會會他們嗎?」
「駙馬爺,末將即便有膽,也沒能力應對……」在樹幹上麻利刻好鳥頭,轉身窺望一會,兀曷赤撲哧一樂,「一人對幾百敵兵,還能一舉斬殺近兩百兵將,也只有您才能做到,末將望塵莫及!」
「昔日岳鵬舉麾下有一名叫楊再興的悍將,你可曾聽聞?小商河一戰,此人一舉斬殺近三百兵將,死在他槍下的亡魂既有千戶長,也有萬戶長,百戶長以下累見不鮮。僅憑三百多將士,幹掉金兵近三千人,只可惜誤陷河泥,被亂箭射成柴火……」隱入樹林,男子微微搖頭,「天妒英才,蒼天無眼,實在讓人扼腕歎息!」
「末將有幸聽恩師說過,此人勇冠三軍,萬夫莫敵,但死狀太過於慘烈……」傾聽越來越近的吼叫,兀曷赤壓低嗓音,「乃蠻人倒也反應敏捷,酒保該不會受到連累吧?」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惟願這位兄弟吉人天相,估計你師兄啥時候趕到?我們在哪裡會合?」對林外的喧嘩毫不理會,男子皺皺眉頭,「伏兵究竟有多少?具體的位置在哪?他們難道一直等下去?吃喝拉撒如何解決?」
「師兄理應早已摸清狀況,等其趕到,一切自會水落石出……」舔舔乾裂的嘴唇,兀曷赤只覺得嗓子在冒煙,艱難嚥下一大口唾沫,「等追兵遠離,我們進入荒郊野嶺,找處人家,暫時歇歇氣。邊吃邊等,您認為如何?」對主將的秉性已漸漸瞭解,悄聲相詢,「到時偵探都魯烏呼爾山,不如讓師兄一併加入,我們三人出擊,行嗎?」
「當然可以——」話音暫停,指指人喊馬嘶的林外,男子做一個禁言手勢。
林外主道,幾百名乃蠻兵爭先恐後狂奔,眾百姓避之不及,紛紛逃離大道,以免殃及池魚。臉色發青,倒霉將領氣得直哆嗦,「追,這兩個混蛋,居然持刀脅迫本將,到底意欲何為?」策馬飛馳,咬牙切齒賭咒發誓,「若讓老子逮到,一定剝皮抽筋,方解心頭之恨!」
人馬呼嘯而過,蹄聲漸行漸遠,最終蹤影全無。出樹林,站上主道,年輕小將放聲大笑,「漫無目的瞎追,一幫毫無頭腦的蠢才,快出來透透氣,咱大模大樣返程。」
應聲而出,兀曷赤眉開眼笑,斜睨城門方向,「駙馬爺,我們走吧,師兄每天都會檢查街道,一定能及時發現暗號,天黑前我們必定會合。」
「走!」鑽入樹林,男子眨眼消失。窺望一番,兀曷赤緊緊跟上,穿出樹林,腳步如飛竄入荒野,有說有笑的兩人直奔馬兒所在的叢林。一路無驚無險,按照早先留下的記號,找出戰馬和弓箭,在明顯的拐彎處連續刻下鳥頭。漸漸遠離出城主道,回望飄渺的城門,興致盎然的周文龍一路欣賞湖光山色,一路詳詢,「貴師兄年紀幾何?有無婚娶?是否願意效命於本將?為何將聯絡暗號定為鳥頭?仙師因為何故而未雨綢繆?難不曾早有反叛之心?」
「回駙馬爺,師兄雖五大三粗,但眼界極高,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娶妻。能為駙馬爺效力,那是他的榮幸。至於鳥頭,乃恩師親手描繪而出,藉此時常警醒我們——寧為雞口,毋為牛後。恩師一直以西域諸葛亮自詡,苦於無主可輔,但從不曾放棄理想,聽聞蒙古騎兵即將進攻西遼,故而預先布下棋子,反叛……反叛談不上……」靦腆一笑,兀曷赤也不避諱,實話實說,「我們師徒四人從來沒有屈服於乃蠻小兒的淫威之下,任其威逼利誘,拒不出山輔佐,所以並無反叛之說。」
「倒是本將失言了……」哈哈一笑,男子興高采烈,「虎將越來越多,真令人心馳神往,你也清楚,我周文龍不喜阿諛奉承,能否實言相告,你對蒙古騎兵的真實看法?」
「作戰勇猛,組織嚴明,戰法多變,兵將合心,注重分化瓦解對手,戰術戰略隨機應變……」一口氣說完優點,看看鼓勵的目光,兀曷赤細數缺點,「殘忍嗜血,虐殺平民,動輒屠城,殺雞取卵,視他人性命如草芥,不聞不顧民眾的休養生息,典型的遊牧民族,其劣根性恐不易改變?」
「說得好,其實我也並沒有完全瞭解蒙古騎兵。大凡攻城略地,死傷難免,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戰場上的兵將無論死多少,都很正常。曾聽聞蒙古人大肆屠殺降眾,對於這點我至今沒想明白,僅靠血腥屠殺能服眾?」搖搖頭,男子放緩速度,「即便暫時屈服,星星之火必將燎原,蒙古人也難以笑到最後,他們勢必改變,我們且拭目以待!」
一路攀談,一路笑語,兩人沿荒涼山路進入幽靜山坳。微風化解了燥熱,星星點點的野花漸漸成團,遠處響起幾聲犬吠,一個高大身影閃轉騰挪,呵斥飄出,讓人心頭一凜,「什麼人?再敢靠近,爾等頃刻間會變身冤魂……」一枝警告性的利箭飛過頭頂,準確扎入兩人背後的樹幹,嗡嗡有聲,「乃蠻兵一律滾回去,這裡不歡迎爾等——」
「這位兄弟,我等並非兵將,信馬由韁遊獵而至,赤日炎炎,飢渴難耐,只想討口水喝,若能借貴地歇息一夜,自當感激不盡……」拋出理由,犀利的眼神瞄向躲躲閃閃的身影,兀曷赤一眼察覺右側遠處草叢異常,拔箭怒射,「別誤會,我們也是獵戶……」寬慰的言辭還未落音,兩隻疾奔中的野兔翻滾倒地。
如同捅了馬蜂窩一般,小動物四散奔逃,山坳內到處湧動狼奔豕突的黑影。也不用提醒,三人鼎力合作,將視線內的獵物一一射翻。撿拾野味,疑慮盡去的高大漢子熱情似火,「兩位兄弟,去我那歇歇腳,今晚不用走,山路崎嶇,以免馬兒失蹄。」
「多謝,恭敬不如從命,請!」將獵物甩上馬背,兀曷赤沖主將眨眨眼,逕直跟上。
牽馬穿過七彎八繞的高坡,陣陣花香迎面而來,一座用粗樹幹搭就的大房子讓人眼前一亮。周圍花團錦簇,茅草鋪頂,門前的空地晾曬著眾多剝去毛皮的野味,堆在屋簷下的柴火垛齊齊整整,一直延伸到房子的另一側。三三兩兩的枯樹幹被砍成一截截,凌亂鋪滿空地左側,一把斧子在赤炎的映射下熠熠發光。
躍過主人,通體漆黑的獵犬撒著歡奔向半開的大門,「汪汪汪……」搖頭擺尾賣力表演,以示來了客人。
「娘,這兩位兄弟飢渴不已,您趕緊去生火做飯……「看著驚詫的老母親,高大漢子憨憨一笑,」他倆的箭法不得了,孩兒一會好好請教。「
沖微笑的老婦人點點頭,男子鞠躬施禮,「文龍見過老人家!」捅捅兀曷赤,「我們兄弟倆冒冒失失闖入,請勿見怪!」
如聽天書,老婦人點頭回禮,悄然折回房內。同樣聽不懂,高大漢子靦腆一笑,「我不明白這位兄弟所說的話,你們不是本地人?」
「哦,所在村莊被乃蠻兵一把火燒光,一路顛沛流離,靠打獵維持生計……」轉彎極快,兀曷赤麻利將獵物開膛破肚,「等會還有一個兄弟趕到,我們或許今晚就會離開,家人還在苦苦等候。」
「能理解,唉,大家都一樣,我和老母也因為躲避兵禍而遷居至此……」快速將獵物剝皮,清除內臟,高大漢子長吁短歎,「這該死的乃蠻兵,四處禍害百姓,遲早遭天譴!」
默不作聲,三人各自忙碌,男子劈柴,高大漢子打山泉水,兀曷赤清洗美味。忙忙碌碌中,誘人的香味越來越濃郁,老婦人出門吆喝,「飯菜已準備妥當,小兄弟怕也餓壞了,趕緊吃吧……」
丟下手中的活計,三人一同進屋,客套一番,安心進食。吃飽喝足,男子打柴,兩人出門狩獵。老婦人斜倚木門,想答話苦於交流不暢,只能瞇眼曬起太陽。隨著劈出的乾柴堆積如山,揮汗如雨的年輕小將不時張望山坳入口方向。太陽在忙碌中緩緩落下,幽靜的山坳恢復世外桃源的模樣,習習涼風吹散了熱意,遠處飄來犬吠。
大黑狗驀然躥出,圍著搬運柴火的男子跑前跑後,想親近又怕,最終隨老主人鑽入屋內。滿載而歸的兩人大笑而至,兀曷赤搶上前接過柴火,「您先歇會,這等粗活讓我來……」聽出悠揚的山歌,猛然扭頭,人頓時大喜過望,「瞧,師兄,肯定是師兄!」
一個黑點由小變大,悅耳的歌聲越來越清晰,奔行速度隨即放緩,暗語飄出,令人捧腹,「前面的兄弟們,可否分一瓢羹?鳥頭先留下,以待展翅騰飛。」
聽得莫名其妙,警惕的高大漢子擺出攻擊姿態,兀曷赤趕緊解釋,「別擔心,這就是我所提到的兄弟,他在開玩笑呢!」
師兄師弟久別重逢,自然唏噓不已,將五大三粗的黑臉壯漢引薦給主將,兀曷赤努嘴示意撤離。暗自點頭,男子沖一旁的老婦人彎腰施禮,「家人還在苦盼,我們得連夜離去,多有叨擾,他日一併感謝!」
辭別苦苦挽留的漢子和老人家,默默記下山坳所在地,周文龍飛身上馬,師兄師弟同騎一匹馬,三人很快融入茫茫夜幕。一路疾行,一路交談,基本摸清狀況的男子隨即改變主意,指指西南方向,「我們連夜趕往都魯烏呼爾山,明早大大咧咧偵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