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天空湛藍如故,只是藍得讓人憂鬱。皇宮庭院內,衣暖人寒,奴婢一個個噤若寒蟬。呼左斥右,一把高昌小刀在喜怒無常的依婷蓋赤公主手中翻來覆去,遭殃的花草紛紛凋零。
大氣也不敢出,戰戰兢兢的五名宮女在一旁小心伺候,唯恐一句話說錯,遭致殺身之禍。貼身侍女努伊兒跟隨公主多年,熟知秉性,大膽跪下,「公主,恕奴婢斗膽,伊兒願去一趟伊州,看看駙馬爺在不?」暗暗窺探反應,「奴婢還有一個想法,不知公主……」
心思被猜中,嬌蠻少女一臉紅暈。作勢發作,轉眼偃旗息鼓,忿忿扔下小刀,「說!」
「公主可送一樣小墜飾給駙馬爺,墜飾類器物能體現公主的一片相思之情,奴婢會親手交給駙馬爺……」乍起膽,五彩玲瓏心的努伊兒偷笑,「公主想必在為沒送定情物給駙馬爺而生悶氣,伊兒願為公主分憂。」
「你……」粉頸羞成一片緋紅,少女揚揚粉拳,「本宮……」拳頭虛晃,扭頭奔入閨房。
眾侍女鬆一口氣,感激的眼神齊齊投向膽大的努伊兒。擺擺手,指指緊閉的房門,努伊兒掩嘴一笑,「我去幫公主挑選墜飾,你們以後多提駙馬爺的神勇,公主必會心花怒放,明白嗎?」
恍然大悟,人人頭點得如撥浪鼓。敢情無緣無故發飆,所為駙馬爺?相互擠眉弄眼,不住咋舌。公主平日無憂無慮,即便煩惱也隔日陰轉晴,從未超過一天以上。自駙馬爺離去,天天日日顰眉瞪眼,動輿拔刀,所有人無不膽寒。
「去打聽駙馬爺的傳奇,我們也得備好說辭,萬一拍到馬蹄……」抻抻舌頭,年長宮女遙指宮門。
伊州大伊瑪木府邸,眾少女漿衣刺繡,低頭各自忙碌。翟姜女心不在焉,針扎到手指也渾然不覺,滲出的血珠將手中的童子戲耍圖染出一團紅暈,恰似心底躍動的火苗。
抿指頭,暗自入神。一路雖不曾言語,但年輕百戶長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喜一怒,一悲一歎,讓人神往,為之沉醉。發自肺腑的感激早化為無法言明的愛慕和不死不休的追念,不奢望駙馬爺垂愛,只要能一世永隨,此生足矣。
癡癡笑,呆呆想,木木顰眉,紅暈乍現,美人輕輕歎息。風兒帶上永不磨滅的垂念直入府邸後的花園,一名二八西域女子正認真練舞,香汗濕透錦兜,一口字正腔圓的漢語頗為滑稽,「阿爸,我非常累,能不玩嗎?」
「這不叫玩……」近段時間突擊學習漢語,漸入門道的老者不住搖頭,「累也得練,周將軍不日即會返回伊州,一定要在他趕回前編好高昌樂……」疼愛的眼神中露出少許不滿,「漢語也得抓緊,要日夜勤習,半生不熟怕導致周將軍誤解。閒暇多陪翟姜說說話,兩人同時練好漢語。據阿爸猜測,她會先你獲得周將軍的垂青。」
腰輕搖,頸微擺,舞姿婀娜。嬌啼婉轉,凌波微步,御風而獨舞,旋轉的麗影如一隻翻飛的花蝴蝶。傾人,傾城,傾國。舞蹁躚,驚鴻一瞥,令人頭暈目眩,「阿爸,我……我真累了……」
「歇會……」伊瑪木正色告誡,「月兒,能被阿爸相中的男人,必屬人上人。你若能得到周將軍的垂愛,今生今世也不會後悔。」
抽香帕,擦去汗水,西域女子嬌羞不已,「阿爸,你一天跟孩兒至少提周將軍的名字超過五百次,月兒也很想……很想……」長睫毛忽閃忽閃,一張鵝蛋臉被紅雲籠罩。一半為累,一半因羞,「很想看看他,翟姜姐姐那麼漂亮,將軍也沒多看她一眼,月兒……月兒擔心……」
「所以阿爸才逼你苦練,男人志在四方,他們的目光不會輕易停留,除非你特別出眾……」老者微微一笑,「我的月兒最漂亮,也最溫柔,不能跟依婷蓋赤公主爭寵,但也要蓋過翟姜……」擺擺手,「好好練,阿爸看好你!」
金戈鐵馬一下子遠去,血與火的戰事化為裊裊煙塵,男子頗不適應。幾日的融洽相處,怯薛軍頭領已完全被折服,兩人無話不談。酒斟滿,羊肉入喉,高嗓門震得帳頂不斷飄下灰塵,把酒問天,「干,周將軍,不,駙馬爺,我們蒙古人只喜歡跟豪爽的男人交朋友,駙馬爺雖然是中原人,但脾氣簡直和蒙古人一模一樣,干!」
「干!」喝酒變成倒酒,一口一杯,微醺的男子暗自提醒自己。酒不醉人人自醉,蒙古人天生酒量,別自個把自個放倒?搖晃脖頸,貌似非常無意,「將軍,我聽大汗說,那名仙兒居然冒充公主,如今怕……怕已被斬首?」
「絕不會,我……我……」打個酒嗝,頭領即刻醒悟,「我不能再喝,萬一被大汗察覺,我……」晃晃發暈的腦袋,「駙馬爺的酒量太驚人,跟我蒙古人完全不相上下……」捋捋舌頭,「大汗其實也怕孛兒帖皇后,仙兒……仙兒一直在伺候皇后,大汗根本……根本不會動她……」
「干!」繼續碰杯,男子不動聲色,「將軍,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將軍能否幫忙?」
「我可不是將軍,一名小小的千戶長而已,駙馬爺儘管吩咐,末將自當效勞。」酒氣沖天,胸膛拍得震天響,頭領忙不迭點頭。
「我和仙兒是同鄉,我倆當初並肩殺敵,一同出生入死,我周文龍深為欽佩……」斟酌最合適的詞語,男子喟然長歎,「而今一如侯門深似海,不知音訊,故而請頭領代我送一封書信,以示感激?」
眨巴血紅的眼睛,頭領不以為然,「承蒙駙馬爺抬愛,末將盡力而為……」沖賬外招招手,「幫駙馬爺拿筆墨紙硯,快!」
慢慢磨墨,男子暗暗琢磨,少頃揮筆而就。等墨跡乾透,遞給略通文墨的頭領,「僅此一封,望務必交給仙兒,周文龍感激不盡!」
「駙馬爺客氣……」瞅瞅龍飛鳳舞的筆墨,頭領搖頭晃腦,「好字,駙馬爺文武全才,難怪獲得高昌公主的青睞……」睜眼細辯,不知不覺吟誦,「君裂胡狂,心定穹蒼,盡入金戈,歸也輝煌,卿姿英發,懷恩難忘,周文龍筆!」
「好詞,駙馬爺真讓人羨慕,急就章居然也如此豪氣萬丈……」拱拱手,頭領大步離去。
「多謝千戶長!」把玩酒杯,男子陷入沉思。
一個駙馬爺,一個准公主,均得罪不起。怯薛軍頭領也沒看出詞中奧妙,急急忙忙趕到第一翰兒朵。瞅機會遞給一臉詫異的女子,「這是周文龍百戶長托我遞送的一封信,他如今被軟禁,但沒有危險。大汗非常器重他,等澄清真相,自會獲得自由。」
「仙兒拜謝千戶長!」接過捲成筒的紙張,女子作勢下跪。
「別,千萬別……」親耳聽過大汗要封眼前女子為公主,頭領如何敢接受跪拜,「末將先去,有事請直接吩咐軍士……」左右窺探,拔腳溜之大吉。
耐心伺候皇后入寢,輕手輕腳退出,等離開,飛步奔回自己的翰兒朵。放下垂簾,在燭火下定睛細看,女子一臉疑惑。不由自主念叨,「難道我只是單相思?將軍無意?還是不便明言?」目光掃過詞頭,下意識默念,「君—心—盡—歸—卿—懷——周文龍筆……」瞬間淚如雨下,喃喃自語,「周郎,周郎,我仙兒非你不嫁,縱有千難萬阻,也要和你共赴巫山……」
擦淚流淚,一會哭,一會笑,人瘋瘋癲癲。略顯悲涼的嗓音在寂寞的夜裡反覆吟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夜涼如水,寒風嗚咽,一對苦命人兒雖咫尺之遙,但遠隔天涯。
金悵內,御前軍事會議正緊鑼密鼓召開,術赤、速不台、秘密召回的哲別全部在場。為如何進攻西遼和徹底剿滅篾兒乞殘部,眾將各抒己見,長皇子術赤先聲奪人,「兒汗願領兵一萬出擊西遼,將屈出律小兒生擒,獻於父汗悵下!」
速不台隨即站起,「臣願領兵一萬征討蔑兒乞殘部,戰略戰術臣早已擬好。鑒於蔑兒乞殘部畏我蒙古大軍如虎,此次遠征,臣會選彪悍裨將出領百人先行,宿必載以嬰兒具,去則遺之,裝出舉家而逃者。蔑兒乞人必不加防備,臣以中軍疾行,切斷其退路,割裂其與屈出律小兒的呼應,一舉殲滅。」
哲別暗自沉思,仔細斟酌方略,良頃,霍然而起,「大汗,臣願領兵蕩平西遼。臣有周文龍百戶長提供的詳細情報,必能徹底摧毀屈出律的老巢喀什噶爾,無論他逃到哪兒,臣都會把他抓出來。」
擺擺手,運籌帷幄的鐵木真冷靜下令,「篾兒乞殘部所在地域道路險峻,鬚髮重兵圍剿。術赤、速不台聽令,各領兵一萬合擊篾兒乞殘部,務必將他們堵在垂河地域,一舉全殲。哲別領兵兩萬,征討屈出律,派一股精兵直抵垂河,切斷屈出律和篾兒乞殘部的呼應通道。朕給你們一段時間備軍,草原春風起的時候,同時出兵,蕩平整個西遼全境!」
「是!」三員猛將齊聲作答,草原為之顫抖。
「大汗,不知周文龍百戶長洗脫嫌疑沒有?以臣之見,他不會濫殺兵將,臣仔細詢問過每一名將士,均對他口服心服。攻如脫兔,退若蛟龍,指揮頗有章法。敢孤身力戰,也體恤將士,陣斬百戶長和十戶長理由充分,絕無濫殺之嫌……」哲別高聲替自己麾下勇將辯護,「他完全沒有道理殺害通事和嚮導,那樣只會帶來噩夢,而且毫無益處?」
「派去伊州的斷事官傳回消息,誣告周文龍百戶長的軍士被三名受辱少女一致指認,他的說辭沒有任何物證人證。所有金兵一口否認,連隨行嚮導也作證,此人已被斬首示眾……」鐵木真淡笑,「朕會封他做將軍,但依然只統領百戶,因為他已成為高昌國駙馬,能直接調動高昌騎兵。不過,他還有一項重大任務,等完成後會返回伊州,哲別千戶長,你抓緊時間備戰,都退下去吧!」
「謝大汗!」兩員猛將退出悵外。
術赤一臉好奇,「父汗,這名百戶長兒臣怎麼沒聽說過?還做了高昌國駙馬?」
「一員虎將,但須加以防範,我會派人節制他。此人勇悍非常,或許會產生野心……」父子兩人拋去君臣之禮,搖曳的燭火下,雄獅和小獅暢談西征謀略。些許狂笑飄出,雖轉眼化為青煙,但注定會席捲草原,乃至影響整個亞歐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