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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燃盡風華 番外 之衛染衣(一) 文 / 雲程

    因主人的離去而顯得分外空蕩的宮殿中,一名宮女正在埋頭整理堆了一地的書冊紙張。世人眼中的那位韶華昭公主可謂是享盡榮耀,既是先帝最寵愛的公主,又曾是權傾天下的女皇,還險些成為閼於的國母。

    那樣令人極盡艷羨的一生,是何等的榮耀富貴,然而在衛染衣看來,那位長公主其實是極為寂寞的。她用一個承諾、一座宮殿將自己囚禁,只是為了等那個時刻到來時,毫不猶豫地奔向死亡。

    是的,衛染衣相信,公主離開,是為了與早已死去的駙馬相會。她曾不止一次聽到公主在睡夢中囈語,讓那人在奈何橋上等她。

    如今,公主怕是如願以償了吧……衛染衣輕輕歎息,那麼她自己,又將會去到什麼地方呢?

    衛這個姓氏,是永遠不應該在帝都出現的。自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低人一等的。因為這個姓氏,她一出生就成了官奴。

    來到皇宮後,她曾經翻閱過史書上關於衛氏的那一部分記載。數百年前的衛氏可謂是頭等望族,族長是權傾朝野的左相,還有著貴為皇后的女兒……她想像不出那是怎樣的榮耀,因為在她的記憶裡,衛氏的男子都是軍營裡最底下的雜役,而她們這些女子則是官府裡的奴婢。

    到了她這一代,衛氏其實已經沒剩下什麼人了。哪怕是最低等的賤民,也不會有願意和她們這種人結親的念頭,除了……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不僅不是賤民,而且還出身官宦,是軍中姚副統領家的**海運主宰。

    十幾年前的一次戰爭中,她的外祖父隨軍出征,他所屬的那支隊伍幾乎全軍覆沒,而他卻僥倖被一個隨軍的雜役從死人堆中背了出來,得以平安回家。而他為了感激那個雜役,便賄賂了上司將他從軍中調出,安排在府中做了下人。

    那個姓衛的雜役,便是她的父親。

    她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和他相遇相識的,也同樣不知道身份背景如此懸殊的兩個人是如何相愛的,她所知道的只是,外祖父是個極開明的人。於是,她的父母得以結合,並有了她。

    然而,她尚在襁褓中時,因為外祖父在官場上得罪了人,於是這件事被揭了出來。於是姚家成了第二個衛氏,姚家的所有男子都被斬首,所有女人成了官婢。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那個時候,大家都一起死了,會不會好過一些?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要永生永世承受那一次任性帶來的苦果。

    她們母女是家中倖存下來的嬸娘的眼中釘肉中刺,同為奴婢,她們的日子要格外淒慘一些。連同類都要欺凌的人,旁人怎會不再惡狠狠踩上幾腳?最後,連她的母親也堅持不下去了。

    那個曾經美麗嬌俏的小姐,在背負了害死全家的罪名後,越發的精神恍惚起來。

    終於有一天,母親半夜裡摸到她床邊,想要先扼死九歲的女兒,然後再自盡。

    她本能地掙扎哀求,母親最終沒能下手,只是抱著她哭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她醒來時,母親已經把自己掛在了橫樑上,再也沒了氣息。

    沒有了母親的庇佑,她的日子更加難過。她的那些嬸母們,每次都把最重的活計推給她,還要憤憤地補充一句:「都是這個孽種惹的禍,看到她那張臉我就恨不能一點點撕了她。」

    不只是說說而已,那些陡然失去丈夫的女人把內心的所有怨恨都發洩在了她身上,她的手臂被針扎的血跡斑斑,身上的皮膚永遠是青紫的。她們本應是互相照顧的家人、同類,然而在折磨她的時候,她們從沒有想到這一點。

    她這一生只有過一個願望,就是活下去。

    生活教給她的兩件事,一件是察言觀色,另一件是事在人為。

    從官衙裡所有人對待那個女子的恭敬態度中,她明白了什麼叫做至高無上的權利。上天垂憐,讓她有機會站在那個女子面前,大聲說出想要活下去的願望。

    看似簡單的請求,卻包含了其他的意義。活下去並不是難事,過去的十幾年中,她一直活著,只是,活得太痛苦。若是心智稍微有那麼一點不堅定,她怕是早就走上了母親的後路。她衛染衣,再也不要那樣卑微而痛苦地活著。

    沒有誰是為了贖罪而生的,就算是她的父母犯了大錯,他們也早已用他們的生命償還了罪孽。而她,一定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別於家中的任何一個人。她那些義憤填膺的嬸母們,只會在她身上發洩憤怒,永遠不會想到真正害了姚家的罪魁禍首。

    當時,她並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真的能為姚家報仇雪恨。儘管,在向公主請求庇佑的時候,她隱約想到了這一點。

    她更沒有想到的是,當報仇的那個時刻真正到來時,一直支撐著她走過來的恨意,竟然沒有她想像中那樣強烈。曾經預想過千百次的復仇方法,如何讓那人痛不欲生的手段,最終她都沒有用上。

    那時候,她才真正明白了公主將她帶在身邊的用意,也明白了公主對她說過的那句話的真正意思。

    「仇恨,如果能支撐著你活下去,那麼我允許你保留它,但是復仇,是這個世上最沒有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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