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鄧名即將返回成都城區後,頓時在城內引起了一片轟動。
或許是因為鄧名最近一直沒在成都,所以劉曜、劉晉戈、熊蘭、秦修采等川西官府的高官都急著向他匯報自己的成績;同秀才見到這位川西實際統治者的機會並不是很多;而那些權如同秀才是剛抵達四川的移民,還沒有完整的帝國公民權,更是急切地想一睹這位年輕諸侯的風采。在清廷控制區的時候,鄧名的大名如雷貫耳,現在總算是能親眼瞧瞧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三頭六臂。
而書院鏖戰的兩派,也默契地暫停了爭吵,認真準備要給鄧名展示的功課。無論是蒙正發、朱之瑜,還是惠世揚、鞏煜,這都是他們與鄧名的首次會面。雙方都很清楚,利用這次機會給鄧名留下良好的印象,怎麼講其重要性也是不為過的,或許就能決定此番爭論的勝敗,決定自己在書院裡的地位。
「鞏煜這些日子大放厥詞,把太祖皇帝的聖子神孫都罵了一個遍。」蒙正發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成都書院的權力之大勝過了蒙正發抵達成都前的想像——在奉節的時候,蒙正發和朱之瑜曾猜測這個書院類似傳統的貢院,是授予學生做官資格的認證機構,鄧名想通過這個結構培訓出對他絕對忠誠並且和他有師生之誼的候選官吏來。對蒙正發的這個猜測,文安之也沒有斷然否認,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私下給鄧名的建議。文安之並不打算重提那次私人談話的內容,他以為鄧名領會了他的意思。這次蒙正發、朱之瑜拜見文安之的時候,老督師雖然沒有明說,但還是暗示了一下鄧名的少唐王身份。
蒙正發和朱之瑜早就聽說手握兵權的鄧名行事一向毫無顧忌,但在抵達成都前也絕對想不到居然這麼過分:川西行政長官都是鄧名擅自任免的,和朝廷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現在的晉王不用說對天子最為恭敬,而延平郡王至少也會走個形式,在任命文武官吏的時候上一道奏章向朝廷推薦一番。但是鄧名連這種過場都懶得走,大筆一揮就直接授予職務或功名,同秀才的功名一給就是幾萬人,後來更是十幾萬人、幾十萬人。
除此以外,鄧名還公然否認天子的律法的適用性,多次在將領、部下、軍隊前自比漢太祖。相比文安之,朱之瑜和蒙正發對永歷的忠誠程度要差很多。尤其是蒙正發,如果鄧名沒有類似表現他反倒會有些不安,擔心對方會清算自己投降的往事;而朱之瑜在經歷了一次次對皇上、朝廷的失望後,也不反感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少年宗室來爭奪領導權。朱之瑜和鄭成功、張煌言的關係都極好,這兩位諸侯對大明忠心耿耿,但對永歷天子遠遠稱不上死心塌地。至於蒙正發、王夫之這些好友對大明的忠誠都沒有多少,更不用說對永歷了。
鄧名的書院雖然還沒有授予貢生、監生功名,不過蒙正發和朱之瑜估計這只是時間問題。這個書院目前主要是教育孩子——這點蒙正發和朱之瑜都認為很正確,亂臣賊子本來就是要從小培養,這些孩子吃著鄧名發給的免費午餐,有時還能剩下一些給弟妹帶點兒回去;坐在鄧名出錢建造的課堂裡,學習著鄧名指定的課本,他們不會對永歷天子有絲毫感情的;等這些孩子拿到鄧名給予的正式功名後,蒙正發估計這些官吏能拿著刀去「說服」永歷禪讓。
更進一步,鄧名的書院還培訓教授,嘗試讓這些教授去普及全民教育,甚至還教授女學生。這點蒙正發和朱之瑜沒有事先料到,不過他們心中暗想鄧名所謀甚大,那他的此舉就一定含有深意。
但無論如何,鄧名是大明宗室,而且德高望重、消息靈通的文安之還暗示他就是唐王之後,那麼鄧名就要維護明太祖以降的歷朝大明天子的名譽——雖然沒有鄧名的直系祖先但也不能任由鞏煜潑黑水。否認燕王系的政績,對唐王系搶班奪權是有好處的,但也要恰到好處。像鞏煜做到這個地步,那不只是燕王系受害,整個大明皇室的合法性都開始受到質疑了。
因此蒙正發認為鄧名一開始可能樂於聽到鞏煜的言論,但現在目的已經差不多達到了,是該制止鞏煜繼續抹黑大明朝的時候了。
「鞏煜燒了神主牌,惠世揚想當三國元勳。」蒙正發已經想好了見到鄧名時的發言主題。就算鞏煜沒燒過鄧名祖先的神位,他的言論也是對明皇朝的嚴重侮辱。維護燕王系的聲譽對鄧名來說或許不是發自內心的願望,但卻會對他的名聲有很大的益處。
經過這些天的論戰,蒙正發明白自己的辯才不是鞏煜的對手,不過輸給進士、學政還不是丟臉的事情。這種論戰從來不看水平的高低,只看政治方向正確與否。蒙正發一直在維護大明皇室的聲譽,這就能保證他立於不敗之地。至於自己之前剃髮降清一事,蒙正發覺得鄧名也不會追究,通過陳佐才就能看出鄧名的宏大氣量來。
陳佐才是永歷天子的鐵桿,至少曾經是,鄧名充分信任他,把書院祭酒這樣的要害位置交給他;在習慣於官場陰謀的人看來,把這個位置交給陳佐才,但教材和講學內容完全由鄧名說了算,鄧名這樣做很可能是想迫使陳佐才自行辭職,或是落一個背叛永歷的名聲——實際上鄧名對陳佐才毫無干涉,以前朝廷就是對百依百順的國子監都不會這麼放任。鄧名還忍受了陳佐才的當面斥責——聽說鄧名當時臉色很難看,但換上誰估計臉色也好看不了。
而這一切加起來的結果就是陳佐才這個鐵桿對永歷的忠誠也變得可疑起來。雖然陳佐才一直嚷嚷鄧名輕視士人,但現在陳佐才絕對不會罵鄧名是亂臣賊子——儘管鄧名已經是司馬昭之心昭然。
就算陳佐才現在還能硬著心腸指責鄧名有不臣之心,那周圍人未必會稱讚他忠義,反倒會認為他不識好歹、忘恩負義。一個雲南縉紳去投奔永歷天子,鞍前馬後跑了這麼多年,跟隨著李定國、劉文秀、沐天波他們到處討賊,可是馬吉翔這些勸進孫可望的軟骨頭閣老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天子又是怎麼回報這個忠心耿耿的士人?千總!就算是個沒有功名的偏遠地區的縉紳,也不至於給這麼個職務吧。
要是陳佐才為了永歷痛罵鄧名的話,那對於永歷的君臣大義倒是全了,可鄧名對他的恩義又該怎麼算——蒙正發、朱之瑜私下覺得陳佐才兩全的辦法恐怕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替天子罵完了篡位的亂賊鄧名後,接著伏劍自裁,以謝保國公的知遇之恩,不然就等著被人戳脊樑骨吧。
內心裡蒙正發也有幾分羨慕陳佐才的遭遇,要是當年他受到過這樣的恩寵,那就說什麼也不好意思剃頭回家成親了。不過還來得及,他蒙正發是隆武的舉人,想必可以讓鄧名高看一眼,
……
蒙正發和朱之瑜商議對策時,鞏煜正在去找惠世揚的路上。和對手一樣,鞏煜也認為自己穩操勝券。如果鄧名是朱三太子的話,那鞏煜想不出容忍自己痛罵他祖宗十幾代的理由,更不用說自己還燒過他們老朱家的太廟,那些可都是三太子的祖宗啊。
這些日子雖然鄧名不在城區,但聽說就在城郊的五十一亭,如果想阻止鞏煜的話,一個口信就夠了。但鞏煜卻從劉晉戈那裡得到準確的消息,那就是鄧名根本沒有過問此事,一次都沒有。
現在闖營的勢力已經控制了成都、敘州兩府,夔東軍有同盟呼應,如果再把持了書院的教育方向,培養出一大批心向闖營的官吏來,那四川這塊基業就算是牢牢握在闖營的手中了。當年闖營就是吃了缺少文人的虧,但這次會完全不同,川西不但能提供兵力、物資,還有一個書院可以源源不斷地生產可靠的擁闖士人,這不就是帝王之資嗎?而且四川的書院氣象比鞏煜來之前想得還要宏大,教育的對象包括川西的農工商。要是百萬人口都被教育得擁了闖,那將來還愁沒有文武官吏可用嗎?
「老平章何在?」
鞏煜看到一個惠世揚的隨從。鞏煜的隨從都是從陝西帶來的老部下,跟他打了十幾年游擊,而惠世揚的隨從則是夔東軍提供的。
「老平章正在練習禮儀,」隨從答道,私下見面時他們也沒有什麼顧忌,昔年的老稱呼都出來了:「尚書請進吧。」
在書院爭論這個問題上,惠世揚並不像鞏煜這樣旗幟鮮明,實際上他一直保持中立,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傾向性。儘管鞏煜一直在宣傳鄧名是闖王之後,但惠世揚對此還是有所懷疑的。只要鄧名的身世還有一絲疑問,他就不會把賭注全部壓倒闖營這邊。惠世揚可沒有燒過老朱家的神主牌,他沒有必要放棄自己兩面下注的策略。
而明天的見面惠世揚也不打算發表任何過激言論,一心只打算磕頭行禮。
鞏煜進來的時候,惠世揚的兩個隨從舉著一面大銅鏡,老平章正衝著它三跪九叩,同時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著自己最細微的動作。
「你來了啊。」鞏煜進來的時候,惠世揚仍一絲不苟地對銅鏡行禮,口中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老宗師辛苦了。」鞏煜走到惠世揚背後,客氣地應道。
「好多年沒有行過禮了,不練不行啊。」惠世揚輕歎一聲:「明日可不能失禮,讓蒙正發挑出毛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