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應該就能到武昌,見到提督了。」和朱盛蒗說話的時候,郝搖旗顯得相當興奮,自從率兵前來他一直這樣,自己卻完全沒有察覺。
相比手下的軍官,郝搖旗顯然承擔了更大的壓力。他的名聲不太好。因為他之前是李自成的大將,被文人視為禍亂天下的罪人之一。大順崩潰,李自成身亡,郝搖旗當時也動搖過,意圖向滿清投降。但他不肯為滿清做馬前卒,攻擊那些不肯投降的闖營舊將,終究還是在袁宗第、劉體純的勸說下歸於明軍旗幟下,繼續抵抗清軍。
因為這次的動搖,郝搖旗的名聲變得更糟糕。李成棟、金聲恆反正後江南的形勢劇變,一度對南明相當有利,但舊明軍和前闖營內鬥不休,被清軍各個擊破。在這場內訌中郝搖旗也起了很不好的作用。
當時投降清軍的將領陳有龍反正,攻克寶慶,急襲長沙,大有將湖南清軍一掃而空的勢頭。
但陳有龍投降清軍時,曾經把南明督師何騰蛟的全家殺了個精光,獻給滿清做投名狀。現在見陳有龍立功在即,何騰蛟與他有滅門的血海深仇,怎肯見他成功,何騰蛟就指使招安的闖營攻打陳有龍。闖營眾將雖然名義上是何騰蛟的部下,但還具有相當的**性,李過、高一功、劉體純、袁宗第都拒絕執行這個命令;李過不但拒絕發動內訌,還向闖營眾將表示,現在清廷勢大,南明只剩下數省殘破之地(當時西營還沒有加入南明),絕對不是內訌的好時機,而陳有龍若是能迅速攻破長沙,湖廣明軍有了後勤保證就可以開入江西支援金聲恆、李成棟,反攻浙江、江南。
何騰蛟最後求告到郝搖旗身上。當初南明君臣都敵視闖營,是何騰蛟為他們求來糧草,定下了寬鬆的招安條件,說到最後何騰蛟聲淚俱下。郝搖旗想起何騰蛟接濟軍餉的恩情,又同情他全家被害,就帶領本部兵馬去偷襲陳有龍。正在攻打長沙的陳有龍因為已經和李過等人取得聯繫,約定攻陷長沙後一起反攻江西、江南,所以對郝搖旗完全沒有提防,還以為他是來增援自己的。遭到郝搖旗的偷襲後,陳有龍全軍潰敗,隻身逃走,長沙之圍遂解,清軍得以出城收集糧草,並把周圍的兵力統統集中到長沙城中。
正在整頓軍馬準備去增援江西的李過聞訊後,痛斥郝搖旗此舉敗壞大局,為了保證糧草和後路,闖軍調頭重新包圍長沙。李過知道時間緊急,日夜在城外督促攻城,在闖營不惜代價的強攻下,長沙清軍再次支撐不住,守將徐勇為了鼓舞士氣親自上城頭督戰,也被闖軍重傷不起。眼看長沙城破在即,這個功勞還是屬於和自己有間隙的李過,何騰蛟再次強令闖軍撤圍,立刻開赴江西支援開始陷入劣勢的金聲恆,同時還調集明軍擺出火並的架勢。
李過眼看又一次大內訌要爆發,只好撤除了包圍,清軍得以再次出城收集糧草,聚集兵力。拖了幾個月以後,何騰蛟才再次攻擊長沙,這時剛剛攻克大同的山西清軍全速南下,趕到湖廣給長沙解圍,擊潰了何騰蛟的部隊還切斷了李過的糧道。李過急忙撤退後,孤立無援的金聲恆也宣告失敗。
本來清軍數萬精銳被拖在山西,江南形勢一片大好,只因為明軍連續的內訌、朝令夕改,整整浪費了近一年的時間。何騰蛟因為私仇耽誤國事自然是罪魁禍首,但他後來被清軍所殺,王夫之、蒙自發等人就一起指責闖營乃是禍害,其中尤以郝搖旗為甚,認為郝搖旗火並陳有龍是東南大局敗壞的起因,如果陳有龍迅速拿下長沙,那後面的連鎖反應都根本不會發生。
三王內訌,孫可望投敵後,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抗清大業已經是岌岌可危。當時郝搖旗的心情也非常低沉,曾經對袁宗第和劉體純歎息,說他每次回想起長沙之戰都會後悔不已,要是他當時和李過等闖營將領採取一致行動,那局面可能就逆轉,絕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不過劉體純表示今日之事絕非郝搖旗一人之過,長沙之戰確實是一場後果嚴重的內訌,但是南明的內訌還少麼?難道所有的內訌都是郝搖旗一個人幹的不成?而袁宗第則對郝搖旗說,天下的人都可以投降,唯獨闖營舊將不能投降。文人都說闖營將士是禍亂天下的罪人,而不肯承認闖營只是被欺負得活不下去的可憐人。如果闖營將領向滿清投降了,那就更要做那些真正禍亂天下的人的替罪羊——現在那些人都在清廷中陞官發財,向他們投降的話,如何對得起從崇禎初年以來並肩作戰的闖營烈士們?
後面的形勢發展並沒有太出乎郝搖旗的預料,每次南明發生一次內訌,都會導致戰場上的嚴重失利。三王內訌的規模空前,親王們各自調動十幾萬兵馬互相廝殺,中央的戰將幾乎人人參與其中,這要是戰場不發生大潰敗才是怪事。不過劉體純和袁宗第似乎已經看開了,盡人事、聽天命,文人可以罵我們是禍首,但我們戰死了而你們卻投降了。郝搖旗也是這種心態,努力作戰,期待著不抱多少指望的奇跡出現。
而這奇跡確實出現了,鄧名從天而降,昆明大火讓戰局再次趨於穩定。雖然南明的元氣大傷,但沒有立刻斷氣,晉王依舊能苦苦支撐下去。
隨後湖北一連串的勝利,還有與鄭成功配合的南京之戰,讓郝搖旗確信:滿清或許能勝利,但敵人依舊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後面還會有艱苦的戰鬥,郝搖旗也許還可以在戰場上與清軍廝殺十年——在重慶戰役失敗後,郝搖旗曾經悲哀地想到,未來的幾年可能就是他最後的時光了。
高郵湖一戰,讓郝搖旗手下最悲觀絕望的人也恢復了對勝利的希望,雖然地盤還遠遠沒有恢復,但一夜之間人心已經恢復到了三王內訌之前;軍事形勢上也差不多,現在和三王內訌之前一樣,清軍又陷入了兵力吃緊的狀態,需要休養生息,在很多條戰線上都有進行防禦的必要。
「鄧提督的名字是化名,對吧?」朱盛蒗也相當興奮,高郵湖一戰後,他的世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無論被郝搖旗在山寨裡保護得多麼好,如果南明崩潰那夔東定然無法獨存,三王內訌後朱盛蒗的心態基本是混吃等死了。
親征的皇帝在自己的領土上被擊斃,幼主登基,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為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清廷都無法發起大規模的進攻。既然敵人無力進攻,那明軍就有收復失地的機會。南明又一次獲得了發起戰略進攻的機會,無論步伐多麼小,只要能前進就有希望。朱盛蒗也從自己的藏身之處鑽出來,多次口若懸河地和郝搖旗商談天下大勢,甚至還對明軍該在哪個方向上發起戰略反攻發表了很多看法。上次朱盛蒗有這種興致還是李定國擊斃尼堪的時候。
無論鄧名到底是哪個宗室,只要坐在皇位上的是朱家人,那朱盛蒗就是皇族。從這一點說,將來坐在皇位上的是永歷天子還是長江提督,朱盛蒗並不是十分在乎,反正輪誰也不可能輪到他這個東安郡王。
為了自己的皇族身份,朱盛蒗必須要強調「鄧名」是一個化名。剛聽說此人時,朱盛蒗還是十分懷疑,可是在鄧名擊殺胡全才、生擒郎廷佐後他的懷疑漸漸減少;而在高郵湖勝利之後,誰要是敢當著朱盛蒗的面前說「鄧名」不是化名,莫怪東安郡王一巴掌扇上來。
再比如擊殺胡全才那件事吧,雖然鄧名發檄文說是自己殺的,郝搖旗也私下和朱盛蒗說過事情的真相,但現在郝搖旗已經絕口不提,再談起鍾祥之戰時滿口都是鄧提督英雄了得,深入敵營刺殺敵酋;而朱盛蒗則願意認為郝搖旗最初那套說法只是一個玩笑,至於這個一點兒也不可笑的笑話,東安郡王決心深藏心底,帶進棺材,一輩子再不和人提起。
「當然是化名。」雖然知道朱盛蒗是明知故問,郝搖旗還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提督是三太子!」
郝搖旗依稀記得,好像曾經有謠言在心腹將領中流傳,大概是說鄧名未必是三太子,而是袁宗第不知道從哪裡尋來的一個宗室。不過這種可笑的謠言郝搖旗認為自己從來沒有當真,鄧名肯定是烈皇的遺孤。雖然闖營逼死了崇禎,但他的兒子深明大義,體諒闖營將士的苦衷,把恩怨拋諸腦後,準備親自領導闖營取得最後的勝利,完成中興大業——還有比這更能流傳後世的佳話嗎?
「嗯。」朱盛蒗點點頭,他並沒有反駁郝搖旗的話,不過在他內心深處還是覺得有一點兒可疑。
若是烈皇的皇子,甲申之變後肯定會去江南,既然到了江南,怎麼會不投身舟山軍中?還千里迢迢從江南趕來四川。如果說皇子對張煌言有什麼成見或是貪生怕死,還能勉強解釋,但鄧提督英武,和張煌言的關係聽說也不錯,可見這種說法不值得一駁。
在四川出現的宗室很有可能是蜀王之後,但朱盛蒗聽說蜀王家被西營殺得乾乾淨淨。距離四川不遠的除了蜀王還有楚王,據說楚王家也被殺得精光,但作為楚王旁支的朱盛蒗感情上卻不願意相信:「若鄧提督是楚王就好了,那中興以後我差不多能升為親王了吧?嗯,要說很有可能啊。再說烈皇遺孤的年紀似乎有點對不上,而老楚王那麼多孫子,好像有年紀差不多的啊。」